43.入v十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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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頗具傳奇色彩的女子去年冬天生病, 迄今已有半年。然而即使她身染重病, 卻依然頗得聖寵,各種賞賜源源不斷。皇帝還非常體貼地準許麗妃的養子四皇子秦珩可以不去上書房, 就在母妃跟前侍疾。

    據說,麗妃娘娘每日喝的藥,都是四皇子殿下親手煎的。

    麗妃柳眉微蹙,隻飲了一口湯藥便命宮人端下去。她背靠著引枕而坐,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宮女掬月:“珩兒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麵候著呢, 說等身上藥味散了,再進來。”

    麗妃輕輕勾了勾唇角:“倒也聽話。”

    掬月笑道:“是呢, 四殿下最是孝順。”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給麗妃娘娘煎藥,起先親自侍奉娘娘用藥。但是麗妃不喜歡藥味, 就讓其待身上藥味散了再進來, 四殿下老老實實, 竟無一次違拗。

    麗妃一陣咳嗽,蒼白的麵頰上浮起一抹嫣紅。她慢悠悠道:“掬月,讓珩兒過來吧,本宮有話要說。”

    “是。”掬月應下, 轉身出了寢殿。熱浪撲麵而來,她不由皺了皺眉, 卻不見四皇子的身影。她掃視四周, 方在梧桐樹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華宮有棵兩合抱粗的梧桐, 枝葉繁茂, 覆蓋下大片陰影。十歲的少年半蹲著身子,隻能看見纖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歎,揚聲喚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壓下湧上來的心疼。這孩子,現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養母命不久矣,以後偌大的後宮,也不知能指靠誰。

    正在樹蔭下看螞蟻搬家的秦珩下意識“嗯”了一聲,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頭。

    日頭毒辣,秦珩腳下生風,行得極快,直到走進內殿,才放緩了腳步。

    麗妃久病,但章華宮內殿並無藥味,反倒彌漫著瓜果的清香,涼絲絲,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氣,心說這比外麵還要涼快一些。

    “珩兒,上前來。”麗妃聲音酥軟甜潤,又帶著遮掩不住的虛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禮,規規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麗妃娘娘是四皇子的養母,也是姨母。

    對這個養子,麗妃感情複雜。她輕歎一聲,屏退眾人,說起盤亙在心頭多年的舊事,不覺已淚水漣漣:“瑤瑤,是姨母對不住你……我那時年紀小,沒別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瑤瑤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歲“夭折”,秦珩乍一聽到這名字,頗不習慣:“姨母還是叫我珩兒吧。”

    至於姨母的道歉,秦珩並沒有放在心上。這半年,麗妃臥病在床,經常無緣無故發火。發火後又哭著道歉,秦珩已經麻木了。

    秦珩三歲時,生母去世,母妃同父異母的妹妹蘇雲清以女官身份入宮,自請旨意照顧姐姐留下的一雙兒女。一個月後,四皇子秦珩死於發熱,蘇雲清情急之下聲稱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頂替哥哥來瞞天過海。——畢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視皇子。

    龍鳳胎年紀小,模樣相似,難以分辨,竟真的給她瞞了過去。

    雖說小公主丟了性命,但是皇帝尋思著小兒難養,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照顧兩個孩子,親力親為,著實不易。何況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並未過多苛責,反倒憐惜她接連失去親人。

    三個月後,蘇雲清成了麗嬪,正式撫養“四皇子”。

    秦珩年紀小時,還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後,不由膽戰心驚。對這位姨母,也微妙起來。她看著姨母從麗嬪變成了麗妃,求石問藥,方法用盡,就想生下一個真正的皇子,卻不能如願。

    半年前,蘇雲清染病,藥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養子,在跟前侍疾。隻是這侍疾的日子並不好過,在皇帝麵前溫柔善良,話都不肯大聲講一句的麗妃娘娘生病後,脾氣不大好,對養子也甚是挑剔。

    不過秦珩一直扮演著老實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麽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麗妃含笑帶淚:“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會去補。”她伸出手,無限愛憐地撫摸秦珩的臉頰:“我告訴他真相,他肯定不會跟我這個將死之人計較。瑤瑤,不要怕,你以後會是公主……咳咳……”

    十歲的秦珩麵露遲疑之色,輕聲道:“你不必這樣……”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諒姨母,而是她認為,沒有把握,就不要貿然去做。她記性很好,她還記得她八歲那年發生了什麽。

    在秦珩看來,如果她隱藏的好,能一直瞞下去,那麽不說明真相也無所謂。等她長大了,她會封王,屆時她去了封地,秘密會永遠是秘密。而說出真相的話,帝心難測,誰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麗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說明真相,你頭上會一直懸著一把劍。不定什麽時候就落下來,要了你的性命。皇宮不比別處,你年紀越長,就越危險……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讓我為你做些什麽吧……”

    秦珩低頭不語。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個隱患,但是她現在沒辦法清除,那就隻能不去多想,安安靜靜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錯,老實本分。與其拿生命去做一場豪賭,倒不如,維持現狀,靜待時機,說不定還能活得更長久一些。

    她很愛惜她的性命,她才十歲,她還沒活夠。她想好好活著。

    然而麗妃的話讓她有些動搖。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或許姨母這回真是在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麵前那麽得寵,又說有九成把握,這未必不是一次機會。

    能永絕後患的話,當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穩穩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嚐想提心吊膽做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辭懇切,態度真誠,又命不久矣,其實也沒必要騙她是不是?也許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歲的秦珩隱約生出一絲期待,緩緩點了點頭:“但憑姨母做主。”

    ……

    皇帝確實來探望麗妃了。

    秦珩在一旁,聽他們追憶往昔,說到動情處,麗妃忽然話鋒一轉,聲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樁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愛妃但說無妨,朕,都會依你。”

    秦珩一顆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聽見姨母柔聲說道:“皇上說話可還作數?”心想,姨母的確聰明,不直接說明,先用話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當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強笑了笑,“這幾年,朕對你何曾食言過?”

    秦珩身體微微發顫,興奮與恐懼並存,怕自己失態,她輕輕閉上了眼睛。

    夫子和三皇兄都還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書桌光滑明亮,椅子幹幹淨淨,這才慢慢坐下,翻開課本。

    剛默得兩頁,她就聽得一陣腳步聲。秦珩看見季夫子,起身行禮:“夫子。”

    季夫子是當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來歲,他麵如冠玉,頜下幾綹清須,眉目清朗,一身正氣。他嚴肅的麵容露出一點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掛念,學生已經好了。”

    季夫子頷首,目光從書上轉移到她臉上,輕輕“唔”了一聲:“你先寫一張字,我看你退步沒有。”

    “是。”秦珩應著,當即鋪紙研墨。——上書房規矩,皇子讀書,宮女太監皆不得陪同。山薑就留在外麵。是以,磨墨這種事,需要秦珩自己來。

    磨墨看似容易,實則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際,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輕重有節,切勿驕躁。”

    “學生來遲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聲音驀然響起,秦珩手一抖,緊握著的墨條倏忽掉在桌上,白淨的紙張上染了些許飛濺的墨點。

    季夫子垂眸掃了她一眼,才回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少年。

    秦珩不顧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隨著季夫子的視線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陽初上,上書房的門口籠罩在一片陽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處,周身都是隱約的光暈。

    平心而論,這一幕與秦珩那個夢境並不相似,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眼前秦珣單薄瘦削的身形卻與她夢中年輕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瀕臨死亡的恐懼在一瞬間湧上她的心頭。她身體微微晃動,腿碰在書桌的桌腿上,痛感襲來,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緩緩走進,衝季夫子施了一禮:“夫子。”複又轉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見。”

    他今年十二歲,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頭,眉如利劍,目若寒星。他明明臉上帶著笑,可秦珩卻感到陣陣寒意。她回了一個略顯呆滯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見。”

    她對自己說,不要擔心,那隻是一個夢。父皇春秋鼎盛,身體康健,太子二哥寬厚仁善,三皇兄不會當皇帝,那個夢不會應驗的。

    季夫子咳了一聲,秦珣挑眉,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開了書。

    秦珩也跟著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讓自己跳得過快的心平靜下來。

    “三殿下昨日的功課呢?”季夫子的聲音四平八穩,聽不出喜怒。

    “請夫子過目。”

    秦珩眼角的餘光看見秦珣站起身,將薄薄一遝紙張呈給季夫子。不過,她很快低了頭,重新鋪紙磨墨,認真寫自己的字。

    上書房裏安安靜靜,秦珩隻聽見自己寫字聲和季夫子翻動紙張的聲音。

    “三殿下這篇《田賦篇》勉強算是規矩工整,或許是用了幾分心的……”季夫子撚須說道,然而他忽的話鋒一轉,聲音也染上了厲色,“但用心程度,遠不及三殿下前兩日所做的《庖丁芻議》!”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說話一向斯文,這般疾言厲色,確實少見。她抬頭看一眼季夫子,見他胸膛劇烈起伏,捏著紙張的手也在微微顫抖。她回想著夫子說的話,《庖丁芻議》?那是什麽?總不會是夫子前幾日留的功課吧?

    她半年不來上書房,夫子留的功課變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將來要做賢王輔佐明君,自然該在聖賢典籍、家國大事上費心思,怎麽能把心神都花費在這些歪……這些末道上?還特地寫了文章來評論宮中禦廚的廚藝好壞?”季夫子雙目圓睜,頜下胡須顫抖,“一篇《庖丁芻議》洋洋灑灑,辭藻華麗。這《田賦篇》卻東拚西湊,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這下聽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著,就說了這麽一句話。

    季夫子將紙張丟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為之。”

    秦珩聽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來,季夫子的心理不難理解,眼睜睜看著一個聰明學子不求上進,作為夫子,肯定生氣。

    然而秦珣麵上毫無羞慚之色,他隻應道:“謹尊夫子教誨。”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聲,踱至秦珩身邊,看了其新寫的字,半晌方嗯了一聲:“還好,退步得不算太明顯。”

    秦珩勉強一笑,權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幹脆講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貧苦的環境下一心向學,通曉大事,後在天下大亂之際,拔劍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覽群書,聲情並茂,講到動人處,更是聲音哽咽,幾欲落淚。

    秦珩最喜歡聽人東拉西扯講故事,這比聖人的話有意思多了。她認真聽著,不經意間一轉頭,看見三皇兄秦珣俯首看書,竟是比她還認真的模樣。她心下好奇,不覺多看了兩眼。

    而就在這時,秦珣忽然抬頭,直直看向她。

    這日秦珣剛回到景昌宮,阿武便迎了上來,神色複雜:“殿下……”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遞給阿武。

    “皇後娘娘送過來一個人……”阿武躊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麽人?”

    阿武咬牙,將心一橫:“您還是親自看吧。”他揚聲道:“瓊姑娘,快出來見過殿下!”

    秦珣的神色驀地一變。他想他知道是什麽人了。

    隻見一個宮裝麗人婷婷嫋嫋一步一步走近。她約莫十七八歲,豐滿豔麗,福身行禮:“奴婢瓊娘,見過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聲問:“你是誰?”

    瓊娘白皙的臉頰浮上一抹嫣紅,她聲音極低:“皇後娘娘派奴婢來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麽意思。他麵無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鳳儀宮。”

    若是在以前,麵對長輩賞賜的美人,他也許會欣然接受。但是那日以後,他內心深處,對此舉竟隱隱有些排斥。——他很清楚,麵前這個瓊娘,絕對不是他心儀之人。那麽有的事情,也就沒有做的必要。

    秦珩兩日後才聽說這件事,還不是聽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訴她的。

    掬月講到此事,眼睛亮閃閃的:“殿下,聽說三殿下把皇後娘娘賜的教導人事的宮女給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驚,驀然憶起那日看歡喜佛時的情形。她心頭一跳,努力忽視心裏的異樣,對自己說,別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長者賜,不敢辭。三皇兄一向看著散漫不大上進,但是還不至於去做這種極有可能會得罪皇後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沒有察覺主子的心事,她難掩興奮:“這是不是說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輕輕“嗯”了一聲。

    次日午後,她照例去武安侯府習武,與三皇兄同乘一輛馬車。秦珣在車廂中,端正而坐,閉目沉思。

    秦珩望著兄長的側顏,有些話想問,卻不好問出口。她雙目微闔,倚著車廂,放空思緒。

    然而她沒發現的是,她剛合上眼眸,秦珣便睜開眼,看著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話想對他說?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車時,秦珣輕咳一聲,暗示四弟,想說什麽可以盡管說。可惜那隻呆頭鵝,木愣愣的,隻知道下車,其餘一概不知。

    秦珣微惱,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說什麽?”

    “啊?”秦珩微怔,她準備邁過門檻的腳略一停頓,隨口答道,“啊,我想問問皇兄,關於母後賜的宮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為是什麽呢,原來是這事兒。佯作無意掃了四弟一眼,他想,他會看到四弟臉上浮現出敬仰、驚訝等神色。

    唉,四弟對他,向來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兩人一起進府。

    秦珩麵顯猶疑之色:“不妥吧,長者賜,不敢辭……”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點意外,臉色也冷了幾分,“還好,母後通情達理,並沒有為難我。”

    他當時告訴陶皇後,沒必要。歡喜佛已經看過,沒必要再多此一舉。

    陶皇後近來對他還不錯。雖不滿他說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麵子,但她不會因為這等小事與他計較,隻笑他孩子氣,怪脾氣,並不曾真正苛責。

    他想,也許四弟是擔憂他被責罰。思及此,他神色緩和,眸中也多了些溫柔。

    秦珩“哦”一聲,悄然鬆了口氣,慢慢放下心來。皇後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說什麽——”武安侯嘶啞的聲音忽然響起。

    秦珩抬頭,果然見到不遠處的武安侯。他拄著根手杖,麵無表情看著他們。她忙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禮:“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