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入v十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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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素知兒子膽小老實寡言少語, 對此不以為意,揮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們見麵, 也算是給足了他們麵子。

    秦珩施禮退下,心裏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著有母族支持, 可是她多了一個舅舅, 也沒看出什麽不同來。——哦, 是有不同的, 她肩上的擔子會更重一些,以後走的每一步路, 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隻覺得從裏到外都冷颼颼的。

    “殿, 殿,三殿下?!”山薑驚呼聲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頭,看見了前方數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靜靜地站立著, 俊挺冷峭。

    他也發現了她,身形一動,向她大步行來。

    幾乎是一瞬間, 秦珩就從方才的思緒中抽離,她臉上浮現出一個憨憨的笑容, 加快腳步向秦珣走去, 口中喚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腳步, 不動聲色打量著四弟, 見其眼睛雖紅,並無驚懼之色,略略放心,“沒事吧?”

    “沒事,我見到了我舅舅……”秦珩輕輕“呀”了一聲,後知後覺,眨眨眼,滿是感動,“皇兄是擔心我,所以在外麵等著嗎?”

    秦珣挑眉,嗤笑一聲,語氣冷了幾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實上,在聽聞四弟被父皇傳召後,他心神不寧,不知怎麽就到了永寧殿外。直到看見老四毫無異樣,他才放下心來。但他並不想告訴老四,怪別扭的。

    “啊?這樣啊……”秦珩耷拉了腦袋,眼裏若有若無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顫。他想起一事,輕輕拍了拍四弟的腦袋:“你在這兒等著,待會兒帶你出去。”

    “誒?什麽?”秦珩以為自己聽錯了,想要追問。然而秦珣卻已經大步向永寧殿走去。

    說起來,他確實有事要麵見父皇。今日既然來了,那就直接去吧。

    聽聞三皇子求見,皇帝有些詫異,老三找他有什麽事?他今日心情不錯,揮一揮手,令蘇方退下,宣秦珣覲見。

    過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挾的冷肅之氣衝淡了殿裏氤氳的香味。皇帝眉頭一跳,看向正施禮的兒子:“我兒有事?”

    “回父皇,兒臣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父皇能否答應。”秦珣神色凝重端肅。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進,一時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鳳眼微眯:“哦?你且說來聽聽。”

    “兒臣想拜武安侯為師。”秦珣聲音不大,一字一字,緩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愛卿?”皇帝臉上驚詫的神色一閃而過。他屈起食指,輕敲桌案,空蕩蕩的殿中回蕩著“噠噠”聲。

    “是。”

    皇帝皺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個人物,出身平平,從小兵做起,征戰多年,屢立功勳。戰事結束後,他又鎮守邊關,直到舊傷複發,才回京容養,近來鮮少出門。如今乍然中聽到這個名字,皇帝驚訝之餘,還有些恍惚。

    秦珣繼續說道:“父皇,季夫子教導兒臣,要做賢王輔佐明君。可惜兒臣不好詩書,隻好舞刀弄槍。教兒子們武藝的陸師傅又……”

    聽到“陸師傅”三個字,皇帝麵色微變,雙眉緊鎖,冷聲道:“你想拜師,朕不阻攔。不過這要看孟愛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為徒,朕自會替你準備束脩。”

    秦珣忙施禮謝恩。他眉眼低垂,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讓四皇弟同兒臣一起……”

    “朕說過,這要看孟愛卿的意思。孟愛卿的人品武功,確實當得起你們的師父。隻是……”皇帝頓了一頓,“他恐怕不會收徒。”

    在皇帝看來,一身舊傷的孟越,再活幾年都成問題,更別提坐帳收徒了。但是他不會給兒子說的太直白。——在不威脅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爾也願意向其他幾個兒子展示自己的父愛。

    老三喜歡兵法韜略,可以啊,真學成了,將來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過,也僅限於此了。帝王手中的權杖,將來還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堅定:“行與不行,兒臣總要試上一試。”

    皇帝頷首微笑,頗為讚許:“知難而上,倒有朕的風範。”他滿意地看著兒子眼中的孺慕,揮了揮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兒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驚訝於此事的容易,沒想到就這麽成了。

    走出永寧殿,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正自張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還在等他,果然老實聽話。

    冬日室外並不暖和,秦珩見到皇兄時,眼睛發亮,巴巴迎上來,露出大大的笑臉。

    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斂,說起了方才之事。

    兩人並肩緩緩而行。

    聽說要拜武安侯為師,秦珩一臉震驚。她知道武安侯,有功無權,身體殘疾,確實是一個能讓父皇放心的師父人選。皇兄還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頭的異樣情緒,遲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們怎麽辦?”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狀:“武安侯已經允了?”見皇兄含笑點頭,她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那,皇兄不擔心嗎?”

    “擔心什麽?”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麽辦?”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語氣:“是啊,怎麽辦……”他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濃,終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沒辦法了嗎?他去求父皇,不過是想替老四求一個名正言順罷了。

    這些年,她一應貼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從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涼水荔枝膏解解暑氣?”掬月一麵幫小主子擦拭頭發,一麵問道。

    掬月手上動作輕柔,秦珩微微閉著眼睛,感受著頭皮的酥麻。她“唔”一聲:“好,正好有些餓了。”

    “誒,奴婢這就教人準備。”掬月臉上終於溢出了一點笑容。麗妃生前畏暑,又於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華宮的小廚房就會製多種冷飲,給她消暑。掬月記得四殿下很喜歡涼水荔枝膏。

    不多時,宮人呈上來一碗涼水荔枝膏。秦珩拿著湯匙,飲了一口,涼絲絲,甜津津,確實口感很好。一碗涼水荔枝膏入腹,暑氣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動:“姑姑,吩咐小廚房,再做一碗。”

    “殿下,這東西涼,用一碗解了暑氣就行,不可貪食。”掬月忙道。

    秦珩輕輕擺了擺手,露出一個極淺的笑來:“姑姑,我是想讓人給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錯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釋:“景昌宮沒有小廚房,禦膳房的人不會特意給他製這些……”

    禦膳房的人不給他備,她給啊。用些冷飲,都能想起哥哥,感動不?

    掬月愣了愣,看著這個孤單的孩子在擔心同情另外一個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卻心念著他人。她胸口脹脹的,澀澀的,張了張口,想說不妥,卻不知一時該怎麽說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頭,聲音很輕:“姑姑讓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給他送過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會兒,終是緩緩點了點頭:“是。”這是個老實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這麽一個尷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當年麗妃沒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個乖巧善良的公主,該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涼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準備充分,考慮周全,也算是體貼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讓秦珣把她視作過命的兄弟,但她總得從小處著手,向他表達自己的誠意。

    掬月輕聲應下,吩咐人去準備。

    秦珩簡單用了些餐飯,躺在竹榻上,翻書納涼的同時,等待宮人的好消息。她回想著季夫子的話,思忖著有機會一定要拜讀一下三皇兄的《庖丁芻議》,他不是在評價禦廚的廚藝麽?或許可以從中窺探出他的飲食喜好。

    其實,三皇子秦珣在吃上並不特別講究,有時禦膳房送到景昌宮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將就吃下,隻要飽腹就行。隻是夏季炎熱,他無甚食欲,隻勉強動了動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涼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聽太監來報,說是章華宮內監求見。

    秦珣訝然,他調整了坐姿:“教他進來。”

    章華宮來人是小太監山薑,秦珣認得他,知道這個小太監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監,跟他主子一個德行,都是老實呆滯,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閑閑地問:“你主子有什麽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來給三殿下送些東西。”山薑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打開了食盒,“這是章華宮小廚房做的涼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掃了一眼藍底青花碗裏的食物,看著不錯,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許久沒在宮裏吃過了。隻是,老四派人過來,就為了給他送這些?他有些難以置信:“沒別的事?”

    山薑不明白還能有什麽事,他搖搖頭:“沒別的事。”

    秦珣心中詫異之極,老四近來有古怪,以前跟他來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顯正巴巴地往他身邊湊。他想不出他有什麽值得老四所圖謀的。

    他心念急轉,麵上卻絲毫不顯。他隨意點頭:“多謝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個眼色,太監阿武會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飲,又給山薑塞了一點銀錢,算作是打賞。

    山薑將賞銀緊緊攥在手裏,給三殿下磕頭謝恩,歡歡喜喜地去回複四殿下。

    他人老實,話也不多,先講了三殿下的反應,後講了三殿下的賞銀:“有快一兩呢。”

    秦珩不關注賞銀,她隻問道:“他沒說別的?你有沒有看見他吃下去?”

    “沒有。”山薑搖頭,見四殿下似是很關切的模樣,他心中忽的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哎呦”一聲,臉都白了,“殿下,那東西是不是有問題?”

    天呐,如果有毒,親自送過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薑心中惶恐,雙膝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亂想什麽?怎麽可能有問題?大師傅的手藝,你還不相信?”這個山薑,是她八歲那年,從一個老太監手下救出來的,對她忠心耿耿,絕無二話,隻是這膽子忒小一點。

    她用膽小木訥做偽裝,可山薑,卻是真真切切的膽子小。

    秦珩幽幽歎道:“我隻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歡。”

    事實上,待山薑離去後,秦珣隻掃了一眼所謂的涼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開了目光:“阿武,賞你了。”

    老四送來的東西,他就一定要吃麽?

    然而秦珣卻是嗤笑一聲,挑了挑眉:“然後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語,原來是真不會說話,這種說話水平,是該藏拙。

    “什麽然後?”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緩緩搖頭,得,真是一隻呆頭鵝。可惜了那雙俊眼,半點神采也無,方才誇他時的光華流轉,或許是他的錯覺。他不輕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腦袋,耐著性子:“以後,不要偷偷盯著我看——我不喜歡。”

    他討厭被人窺伺的感覺,也討厭別人誇他的皮相。

    秦珩一臉認真,連連點頭,十分受教的模樣。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樣,秦珣忽然生出一絲作弄的心思,他低下頭,湊到老四耳邊,“回去對著鏡子看自個兒去。”

    見四皇弟臉上的紅霞瞬間噴湧而出,從臉頰直到耳根,不知是羞還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裏那點子不快也隨之消散。他不再理會秦珩,轉身大步離去。

    身後的腳步聲極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後,但他猜不透緣由。眼看著就快到景昌宮了,他終於停下腳步,猛然轉身,劈頭問道:“你還有什麽事?”

    低頭疾行的秦珩似是沒反應過來,鼻尖差點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後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無奈:“你跟著我幹什麽?”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膚白皙細膩如細瓷一般,臉上紅霞未散,分外明豔。他心中微微一動,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氣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聲音小而堅定:“來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麽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氣勢瞬間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來可以有養母,但是因為我,我的緣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這算什麽大事?值得你跟了這麽久來致歉?以後父皇母後會格外照顧咱們,咱們也算是因禍得福了……”他話鋒一轉,又道:“再說,這事也怪不到你頭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個……”

    在鳳儀宮,從頭到尾都沒有他們兩人置喙的餘地。說老四克母,其實他自己何嚐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對四皇弟生出一絲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宮,隻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貓爪子撓了一下,淺淺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親若還活著,她必然不會淪落到今天這般境地,頭上懸著一把利劍,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緒都藏起來,還要小心翼翼不著痕跡地來討好將來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睜睜看著老四因為他的話,一點點紅了眼眶。他內心驚訝,老四怎麽就感動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