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驚疑

字數:8300   加入書籤

A+A-




    床榻旁的靴子是掬月親手縫製的, 外觀同尋常靴子並無分別,但是內裏加厚加長,使她能看起來更高一些, 腳也更大一點。

    穿好衣衫鞋襪,她才咳一聲,喚了掬月姑姑進來。她洗臉漱口, 對鏡綰發。鏡中的她俊眼修眉,麵如皎月。然而這樣的麵容卻讓她忍不住皺眉, 若是再英氣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當, 用過餐飯, 她帶上山薑,往上書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薑抱著書具跟在她身後, 一麵疾行,一麵小聲道:“殿下何必日日這般早,三殿下好幾日不去上書房了,也隻有殿下您老實……”

    秦珩停下腳步,打斷山薑的話, 她認真說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樣, 他如今在兵部做事, 自然忙一些。”

    山薑這才緘口不言,心下感歎, 他們殿下, 但凡提到三殿下, 句句是好話,處處維護,真跟親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沒來上書房,夫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著重盯著秦珩一人。秦珩對此習以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學,將書具丟給山薑,她獨自一人直奔景昌宮。——聯絡感情這種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宮上下對她毫不陌生。看見她,匆忙迎她入內。

    她剛拐進去,行得數步,就看見了迎麵走來的三皇子秦珣與太子秦璋。她心下暗驚,怎麽太子二哥也在這裏?方才的宮人內監竟也沒有提醒她。她心說,看眼前這架勢,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長他們幾歲,眉目疏朗,從容溫潤。父皇一心將他培育成聖明天子,請了當世的大儒來教導他,他不負父皇所望,寬厚溫和,頗有儲君之風。這幾年,秦珩沒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為他的寬仁大度,與人為善,他們關係還不錯。

    他俊逸的眉眼間含著淺淺的笑意,主動與秦珩打招呼:“四弟怎麽行得這般急?下學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禮,她壓低聲音,粗著嗓子:“見過兩位皇兄。”她略微停頓,露出一點赧然之色,續道:“嗯,剛下學,來找皇兄。”

    她說著話,將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歲,身材高挑頎長,因為練武的緣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輪廓愈發分明,鬢如刀裁,眉若墨畫,威儀有度,氣質冷峻。有時她看著他,冷不丁地就會想到那個噩夢,然後心裏一激靈。

    太子笑笑,轉向秦珣:“如此,兩位賢弟少敘,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齊齊施禮,目送太子及其隨從離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見,秦珣才擰了眉:“嗓子還沒好?”他記得以前四弟聲音奶氣了一點,但也還正常。怎麽前些日子病了一會兒,就嗓子啞得連大聲說話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嚴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聲,嘿然一笑。她近來自覺聲音甜潤悅耳,唯恐惹人生疑,說話時有意壓低聲音,想聽起來低沉些,方才可能沒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涼涼地掃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風,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涼意教她悚然一驚,她頭皮發麻,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她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頭,輕輕撫摸。頸中肌膚被涼涼的手指所觸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頸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滯,一動不動。

    她也學了三年武藝,可是他伸手過來時,她竟然沒能躲開!

    秦珣認真端詳了一會兒,終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論斷:“是變聲吧?”見老四一臉茫然,他轉過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撚了撚手指,試圖撚掉方才那溫暖滑膩的觸感。唔,老四到底年紀小,皮膚光滑水潤,恐怕嬌養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氣,秦珩雙目微闔,壓下內心的恐懼,連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並作兩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樣,兩人相對而坐。秦珣給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所指為何。她搖頭,聲音低啞:“不疼。”隻是她得時時刻刻小心注意,說話聲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時日,她身體有恙時,跟黃太醫提起過此事。黃太醫答允幫她配副藥,能讓她短期內嗓子沙啞。可惜現下還沒給她送來,約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黃太醫不行的話,就換一個。太醫院人那麽多,怎生就認準黃太醫一個了?”

    秦珩心中暗驚,原來她隻讓黃太醫看診,三皇兄都看在眼裏。她咳了一聲,捏了捏嗓子,壓低聲音:“太子二哥方才來有事嗎?”她不想讓他過多關注黃太醫,索性轉了話題。

    秦珣挑眉,現在沙啞得沒先前厲害,聽著順耳多了。他眼眸半闔,漫不經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體的,他沒有細講,而是帶著一絲戲謔的笑意問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儀的姑娘?”

    “咳咳……”正在飲茶的秦珩差點嗆住,她憋紅了臉,眼裏水洇洇的,連咳數聲,站起身來,顫聲道,“皇兄說什麽?”

    她今年十三歲,怎麽就提到心儀的姑娘了?莫說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頭還有兩位兄長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們的太子二哥十八歲生辰都過了,還沒定下太子妃的人選呢。

    秦珣驚訝於四弟的反應,他淡笑,薄唇微勾:“驚訝成這樣?莫非還真有心儀的姑娘?”

    他雙目微斂,唔,四弟老實膽小,鮮少與旁人接觸,恐怕還不知道心儀是什麽。

    秦珩連連擺手:“沒有沒有。皇兄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了?”

    “嗯?”秦珣放下茶盞,往前輕推,揚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問我太子來做什麽嗎?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問了我這個。”

    秦珩心裏詫異,她沉吟半晌,忽然後知後覺般,輕呀了一聲,麵露驚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嗎?”

    秦珣笑笑:“唔,大約是吧。”

    很快他們就知道,這不是大約,而是事實。太子尚且年幼時,皇帝就為他選好了嶽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還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隻得將人選換成她嫡親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剛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秦珩聽著,偶爾眼神掃過正低頭看書的三皇兄,記起他先時的話,又忙不迭移開了視線。

    察覺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說話,隻做了噤聲的手勢,便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書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麽閑書,很吸引人麽?

    大約過了一個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麽。

    她向秦珣示好後,估摸著分寸,不敢太熱切,每日見麵時打招呼,問候兩句,再用笨拙而樸實的語言表示一下親近和孺慕。上書房裏,隻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學讀書,接觸多了,確實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僅僅隻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會對她笑,兩人看著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們的關係並不親近。

    麗妃去世後,秦珩受到的關注明顯變少。——陶皇後那日在鳳儀宮表示要關照他們,的確也關照了,陶皇後親至景昌宮和章華宮,將兩位皇子身邊的人敲打一番,又喚了兩個皇子上前,親切詢問,可缺什麽,短什麽,有什麽需求盡管向母後提。

    再多的,也就沒了。以前經常來章華宮的父皇也多日不見身影。

    不過秦珩不在意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視掉。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單影隻,與秦珣更加相類。

    這日下學後,季夫子先行離去。秦珩快速將書具放入書袋,看向慢悠悠收拾東西的秦珣,試探著問:“皇兄每日看什麽書?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動作微頓,抬頭,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點頭,繼而露出遲疑的神色來,她躊躇道,“是,有什麽不妥嗎?”

    老實說,秦珣看什麽書,跟她有什麽相幹,她不過是想從書下手,拉近關係罷了。

    “倒也沒什麽不妥。”秦珣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隻不過,不大適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說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麵上雖然顯出迷茫、不解之態,內心思緒卻如同亂麻一般,紛紛一團。她心說,莫不是什麽禁.書?那三皇兄膽子也太大些!

    “你要讀聖賢書,不能給我帶壞了。這種東西,你怎麽能看?”秦珣如是說著,卻將手一揚,薄薄的一本冊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麵前的桌上。

    秦珩遲疑了一瞬,方低頭去看。封麵無字,書籍也無字,多半不是正經書。她念頭轉的極快,手在距離書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猶豫著要不要翻開。

    她猶疑不定的神情取悅了秦珣,他嗤笑一聲:“你不是好奇很久了麽?怎麽遞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囑過多次,可老四還是常常偷看他,以為做的隱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嗎?

    似是受不了他的語言所激,秦珩打開了冊子。她隻掃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頭看向三皇兄:“這……”

    老實人那素來無神的眼中充滿了驚詫,秦珣挑了挑眉,心裏隱隱有絲得意:怎麽?意外吧?驚訝吧?沒想到吧?

    沒想到,的確是沒想到。在翻開書之前,秦珩心裏湧現過許多猜測,光禁.書的種類,她都想了好幾種。可她怎麽也沒想到,這居然是一本菜譜?

    她又翻了兩頁,驚異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還想好了解釋之詞。——沒什麽難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還寫《庖丁芻議》麽?也許三皇兄有一顆做廚子的心。他們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師麽?但,真是這樣麽?更有可能是一種偽裝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問道:“三皇兄想學做菜麽?還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說他隻是隨便看看?這一個月他換了好幾本書了,先前在宮外淘的書都看完了,這本菜譜是隨手拿的。老四對他所看的書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讓老四去看。

    皇兄沒有回答,秦珩繼續誠懇問道:“我記得景昌宮沒有小廚房,去禦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轉冷,他何時說過,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沒有感受到他的情緒變化:“這樣吧,皇兄,章華宮有小廚房。什麽時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麽了,盡管來章華宮就是。咱們兄弟,不用見外。”

    她越說越誠懇,秦珣壓下怒氣,輕笑一聲,踱步上前。兩人書桌相距不過數尺,他隻行了數步,也不真正走近,長臂一身,就從秦珩桌上撈起了菜譜,隨口應道:“行啊。”

    他轉身欲走。

    “皇兄,書能借我看看麽?”秦珩忽然開口,有點不好意思,“章華宮的廚子,也就幾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膩了,讓他們做些新鮮的。”——麗妃新喪,她要表示孝順,在飲食上也頗多忌諱。

    秦珣身形微微一滯,隻“嗯”了一聲:“隨你。”便又將書擲了回去。

    冊子飛來,秦珩沒有去接,而是續道:“那,我能邀請皇兄去章華宮,跟我一同用膳麽?”

    秦珣回頭,看向一臉希冀的四皇弟。——老四並沒有去管菜譜,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說,原來如此。說了半天,正題在這兒,不就是想邀請他用膳麽?還又借書,又論廚藝……若是他今日看的閑書不是菜譜,不知她會怎樣拐到這個正題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個多月,終於有了親近一些的機會。

    秦珣目光幽幽,有點費解,隻是一頓飯而已啊。

    回到章華宮,秦珩請三皇兄上座,吩咐廚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則先陪三皇兄喝茶閑坐。

    秦珣不開口,秦珩也不好幹坐著,就主動找了話題:“下個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說,我準備些什麽好?”

    正在飲茶的秦珣脫口而出:“你往年都準備什麽?按往年來就是了。”

    秦珩微微歎一口氣:“今年同往年不一樣的,父皇不是說大辦麽?還允了皇叔回來。我總不好再寫千壽圖。”

    聽到千壽圖,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後千秋節,老四呈了千壽圖上去。一千個壽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隻有老實人才能想到這笨法子。

    山薑無法,隻得跟她同行。

    在章華宮門口,掬月與山薑被人攔下。章華宮的太監告訴他們,兩位殿下已經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萬分卻無能為力,她不能說明緣由,隻好反複述說四殿下依賴她,離不開她,她必須得進去。

    太監麵上不顯,心裏卻有些鄙夷,還從沒聽說過,哪個主子離不開奴婢呢。真會往臉上貼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無法,靜靜地站在景昌宮外,一顆心撲撲騰騰,忽上忽下,暗自祈禱兩位娘娘在天有靈,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後換上寢衣,阿武給他擦拭頭發。身著淺綠宮裝的宮女恭敬站在不遠處,等待著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沒法喝醒酒湯,也沒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溫水給四殿下擦了手、臉。”宮女脆生生答道。皇子們平日裏講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隻能一切從簡。

    “嗯。”秦珣從阿武手裏拿過巾子,自行擦拭,“夜裏好生照看著。”

    “是。”宮女應聲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愛弟兄的好兄長,對四殿下真好。”他跟隨三殿下多年,自問對三殿下的性子有幾分了解,殿下外表懶散,實則防備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麽這一段時日,三殿下對四殿下這般特殊?也不知這四殿下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秦珣斜了他一眼,輕聲道:“四弟與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的人,他自然要對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來洗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還未清醒。秦珣擺手製止宮女想喚醒老四的舉動,放輕了腳步,慢慢走去。

    輕紗半掩,秦珩閉目睡著,平日束著的頭發散開,墨雲一般堆在臉頰旁,越發顯得肌膚瑩潤光潔,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為是誰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裏那絲異樣,暗歎一聲,欲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