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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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夫子還在飽含深情地講著, 秦珩卻回想著秦珣方才的眼神, 久久不能平靜。
太.祖的傳奇一生講完,也到了要下學的時候。季夫子咳嗽一聲, 布置了功課後, 緩緩說道:“今日便上到這裏, 還望兩位殿下以太.祖皇帝為榜樣, 勤學向學,將來成為賢王, 輔佐明君。”
秦珣兄弟齊聲應道:“是。”秦珩有些不以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 那還做什麽賢王?
季夫子率先離去,秦珩慢騰騰地收拾東西,想等秦珣離開後再走。然而她動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裏去。
兩人到底還是同時結束了手上的動作。
秦珣忽然問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麽?”他聲音不大, 隱隱帶著探詢與威脅之意。
“什麽?”秦珩一臉茫然, 裝傻充愣。
“沒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頭,“忘了跟你說,節哀。”
秦珩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兄弟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上書房, 剛一出門, 就有個胖胖的內侍迎了上來, 笑道:“兩位殿下, 隨老奴到鳳儀宮走一趟吧!”
秦珣認出這是陶皇後身邊的內侍高公公, 他笑了一笑:“高公公, 母後找我們有事?”
“是呢, 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賀兩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臉笑成了一朵花。
與秦珩對視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勞煩高公公帶路了。”
兩位皇子的近身太監接過他們手上的書袋,他們兩人則隨著高公公一同前往鳳儀宮。
到得鳳儀宮後,秦珩才發現除了陶皇後,皇帝、羅貴妃、葉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著秦珣一通施禮,老老實實站著,一聲不吭。
皇帝開口道:“兩位愛妃可考慮好了?”
葉淑妃率先說道:“皇上,臣妾當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宮,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著四殿下,就像是看見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緒變化極快。原本還一臉笑意,說到這裏,眼圈兒就紅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葉淑妃說的事情跟她無關。她知道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雖然無所出,但是在宮裏頗有幾分臉麵。
皇帝點頭:“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轉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從皇帝沒登基時就跟著他,比皇帝還大了兩歲,早年曾生下一個皇子,可惜還未序齒就夭折了。宮中新人不斷,方德妃漸漸失寵,但皇帝每月仍會有一兩日會去她宮裏坐坐。
昨日皇帝經太後提醒,想給秦珩找個靠山,順帶也就捎上了同樣母妃早喪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後是後宮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經出嫁的明華公主,羅貴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裏有些分量的妃嬪,也就是表妹葉淑妃和他第一個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無子女傍身,讓她們代為撫養皇子,也算是給她們一份榮寵,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選了老四,那德妃就養老三吧。話說起來,這兩個孩子都十來歲了,在宮裏待不了幾年。他這麽做,不過是讓他們這幾年舒坦一些罷了。
皇帝自認為這個決定十分英明,既保證了兒子的利益,又給他愛妃們一個指靠,一舉數得。
然而方德妃還未開口,一旁的羅貴妃便嬌笑一聲,說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隻可惜啊……”她話說到一半兒,搖了搖頭,仿佛極為遺憾的模樣。
羅貴妃是將門虎女,生的國色天香,三十來歲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愛美色,並不喜好這種明豔的美人兒。他雖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麵子上,封其為貴妃,對其頗為縱容,但是心裏頭著實不大樂意跟她親近。
聽她說話陰陽怪氣,皇帝麵色微沉,直接問道:“愛妃此話何意?”
“沒什麽意思,隻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麗妃妹妹……這四殿下可是接連著沒了兩個母妃啊……”
羅貴妃聲音輕飄飄的,秦珩聽在耳中,卻是激靈靈打個寒顫,這是要給她扣一個“克母”的帽子麽?
皇帝自然是聽出了羅貴妃的未盡之意,他心念微動,森然道:“愛妃是說,珩兒克母?”他鳳眼微眯,掃了鵪鶉一樣老實站著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絲不喜來。
珍妃也就罷了,麗妃好意養他,還被他克死?可憐了那麽溫柔體貼的一個佳人。
羅貴妃輕笑一聲:“臣妾可沒這麽說。”竟撇了個幹幹淨淨。
秦珩深吸一口氣,正思忖應對之法,卻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父皇,可否聽兒臣一言?”她抬頭,驚訝地看向來人。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歲,麵目溫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態閑雅。他衝座上的父皇母後施了一禮,又衝秦珣、秦珩點頭致意。
皇帝最重視這個嫡子,看見他,麵上不自覺帶了幾分笑意:“你說。”
太子語聲朗朗:“敢問父皇,四皇弟的母親到底是誰?”他將“母親”二字,咬得極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這個二皇兄自小跟著本朝大儒學習以仁義治國,對他們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頗為照顧。
皇帝哪能聽不懂兒子話裏的含義?他看一眼端坐著的陶皇後,笑道:“自然是你母後。”
太子笑笑,從容閑雅:“這就是了。我母後好端端坐著,卻不知貴妃娘娘這句‘克母’從何而來?”
秦珩暗暗歎息,心說,太子二哥是個好人,可惜不夠聰明。為了不大親近的弟弟,得罪羅貴妃,又是何必?不過,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沒有。”秦珣勾了勾唇角,“你想的很對。”這小子看著老實,偶爾也會有靈光一閃的時候嘛。
秦珩一直很信賴三皇兄,聽他這麽說,輕舒一口氣,神情也放鬆下來。
看四弟短時間內神色多變,秦珩覺得好玩兒,他伸手,輕拍弟弟的腦袋。——這個動作他近來做著熟稔無比,四弟也頗配合,一見他伸手,就直直站著,一動不動。他不由地想,老四這樣像什麽呢?大約像陶皇後那隻等待著人撫摸的波斯貓吧。那隻波斯貓可沒四皇弟老實。
秦珩先時聽皇兄說要出宮辦事,她隻當是客套話,沒想到從雅山齋出來後,秦珣帶著她又拐進了閑人書肆買書。
主動替秦珣拿書時,她多瞄了兩眼,驚訝地發現,這次不是演義故事,而是兵法戰略。
“想看?”秦珣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自從發覺老四會有明顯的神情變化後,他常常有意無意觀察四皇弟的反應,自覺對其心思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秦珩遲疑了一下,搖頭:“我的《律書注解》還沒看完。”
秦珣心內一陣無力,半晌方道:“行,那你慢慢看。”
他出了書肆,大步往前走,數十步後,放慢腳步,等身後人跟上來,並肩同行。他眼角餘光掃過抱著書的老四,後者臉頰發紅,呼吸粗重,他心裏頗不自在,伸手接過了書:“我的書,我拿著吧!”
“——不重的。”秦珩急道。
“對啊,不重,所以我拿著。”秦珣嗤笑,“你的小身板兒,過幾年再幫哥哥吧!”三本書,他拎著甚是輕鬆,老四到底是小了兩歲。他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輕笑道:“你那邊不是有小廚房麽?怎麽還這樣瘦小?”
秦珩麵露慚色,並不作答。她能怎麽說?說她是個小姑娘?
好在秦珣沒有追問,而是好心給四弟講起了律書。
律書的內容秦珩不陌生,她不認為她需要秦珣給她講解,但她還是做出一副敬佩而又感激的模樣來,認真聽著三皇兄的講解,時不時應上一兩聲,感謝皇兄解疑答惑。
秦珣很滿意四弟的態度,講解之時更加用心,甚至還想著,若是以後有空,可以多教教老四。唔,或許,他還需要提醒一句,老四不必把“皇兄,你真厲害”寫在臉上了。
兄弟兩人邊講邊走,不知不覺已離開繁鬧的街市。兩人誰都沒有注意到,有人正尾隨著他們,悄悄逼近。
行人寥寥。冷不丁地有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
秦珩一怔,腳步停滯,僵硬地轉頭,看到他們身後數尺之內,站了三個大漢。一個刀疤臉,一個矮個子,一個瘦如竹竿。這三人形貌各異,但無一例外目露凶光,手中還握著鋥亮的匕首,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
刀疤臉重複著自己的話:“聽到沒有?想活命的話,就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
——他們跟著這倆少年有段時間了,看他們細皮嫩肉,衣飾不俗,肯定是悄悄溜出家門玩耍的大家公子,身上有不少油水,有沒家丁陪著,不是待宰的肥羊,又是什麽?
秦珩身體微微顫抖,這是她第一次遇到這種場景,兩個半大的孩子對三個帶著兵器的成年人,勝算不大。她心裏念頭轉的飛快,把目光投向了秦珣:“哥……”
她心想,若單是搶劫,身上的銀錢給了他們也無妨。錢財俱是身外物,沒有什麽比他們的命更重要。
秦珣轉身,毫無懼色,他將弟弟撥到了身後:“別怕。”他放下書,掃了對麵三人一眼,哂笑:“還真是……好大的膽子。天子腳下,也敢幹這種勾當。活膩歪了?”
說話間,他眉目間已染上狠戾之色,身形晃動,向歹徒撲去。
秦珩眼睛眨也不眨,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瞪大眼睛看著三皇兄出手迅捷,輕鬆奪下匕首,掃腿絆倒歹徒,又狠踹幾腳。
刀疤臉倒地呻.吟時,她暗暗叫好。
對方有三個人。一個落於下風,另兩個立即上前援助。秦珣暫時丟下刀疤臉,去應對另外兩個。
秦珩擔心三皇兄雙拳難敵四手,想要上前幫忙。畢竟她也曾跟著陸師傅學過一段功夫,隻是時日淺,未能有所成。
她剛拎了書上前,就聽到三皇兄喝道:“老四退一邊去!別添亂!”他要速戰速決,一人應對,不能教老四陷入危險中。
“啊……”秦珩口中應著,腳下卻像是生了根一般,並未後退。三皇兄同她一樣,跟著陸師傅學武時間很短,即便是真厲害些,也未必是三個大漢的對手。她心想,如果不行,她就把她身上的二十一兩銀子拿出來。
不過事實證明她低看了三皇兄。秦珣匕首對著小個子歹徒的胸膛,腳踩著瘦竹竿心口:“我當多有能耐,敢在京城搶劫,原來也不過如此。老四,過來。”
“誒。”秦珩應著,抱著書上前,“哥,你真……”“厲害”還未出口,她就看到一道寒芒閃過。卻是先前被秦珣打倒在地的刀疤臉,從懷裏另掏出匕首,往秦珣後背擲去。
秦珩來不及多想,扔了手裏的書去擋,同時腳下一個踉蹌,撲在秦珣背後,就像是在以自己的身軀為秦珣擋危險。
她這一撲,直接導致秦珣手裏的匕首往前送了半分,刺進小個子的胸口,鮮血汩汩而出,小個子尖叫一聲,翻個白眼,暈倒在地。她心頭惶恐,閉上眼,等待著自己也同這人一般,受傷流血。
她隻是出宮而已,沒想送命啊。
然而她擔心的事情並未發生。——她擲的書好巧不巧打落了刀疤臉擲出的匕首,兩者一起落地。
她輕舒口氣,後背已是冷汗涔涔。——原來她沒她想的那般大膽。
“四弟,你……”秦珣的聲音聽著有些不對勁兒。
秦珩抬起頭,迎上秦珣沉沉的目光。他緊抿著唇,左手扼住她的手腕,將她攬在自己身邊,右手輕抬,將拔.出的匕首擲向正要逃跑的刀疤臉的小腿。
“叔?”秦珩做驚訝狀,“您,您是皇叔?!”
她確實有個皇叔,睿王秦渭,寇太後的親子。先帝子嗣綿薄,且多數夭折,隻有宮人所出的皇子秦瀚,被無子的皇後寇氏養在膝下,後立為太子。但是誰都沒想到,寇氏年過三旬始妊,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時東宮已立,秦渭雖是中宮嫡子,卻也與皇位無緣。
先帝駕崩時,秦瀚已經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繼位,她的親生兒子秦渭被封為睿王,還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歸。
父皇繼位十餘年,對寇太後極為恭敬,幾乎從不違拗,對幼弟也有幾分愧疚。今年寇太後生辰,父皇說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為母祝壽。
算起來,皇叔是該到了。——提前半個月,還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為呢?”睿王秦渭沒好氣道,“難道現在皇宮裏誰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禮:“侄兒見過皇叔。”
“嗯。”睿王點頭受了她的禮,端著架子,“小子,我問你,你在穀陽宮門口晃來晃去做什麽?”
“並沒有晃來晃去。”秦珩小聲辯解,“侄兒本來要去景昌宮找三皇兄,聽到塤聲,就多站了一會兒,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時回的京城?為何會在這裏?”
睿王雙手負後:“今日剛到,來給母後請安,有些近鄉情怯,就先在這兒先待上一會兒。怎麽,難道本王做什麽事,還要向你小子稟報不成?”
秦珩心中暗歎,這個皇叔脾氣不大好,說話語句也甚是單調。才說了這麽一會子話,他竟用了兩次“難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來:“不是,侄兒不是這個意思……”
她臉色發紅,額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亂而又無措。
憑幾句話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為他的質問而緊張至此,睿王心中輕視的同時,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說話,目光微轉,看到寇太後身邊的溫公公正朝這邊小跑而來:“哎呦,王爺,您怎麽到這兒來了?正說著話呢,一眨眼就不見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溫公公,默默低下了頭,第一次發現溫公公會翹蘭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見侄兒,說兩句話,溫公公緊張什麽?”
溫公公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禮:“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轉向睿王,一臉焦急:“王爺快隨老奴去吧,莫教太後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衝秦珩擺了擺手:“罷了,你去吧。你去見你皇兄,本王也該去見本王的皇兄和母後了。”
秦珩恭敬行禮:“侄兒告退。”
睿王揮手,直到那個背影消失不見,他才又瞧了瞧手裏的塤:“還算有幾分見識,知道是難受。”
“王爺說什麽?”溫公公沒聽清。
“沒什麽。”睿王抬頭,看一眼天上的太陽,與皇帝如出一轍的鳳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複雜的情緒,“走吧!”
十多年了,他終於還是回來了。
秦珩告別睿王,深吸一口氣,繼續前往景昌宮。她心裏隱隱有些不安,這個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來常常到景昌宮,景昌宮諸人對她並不陌生她,也不阻攔,直接放行。她信步走進,一抬眼,就看見了在院中習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矯健,動作靈活,輕便的夏衫隨著他的行動輕輕飄動,瀟灑靈動。
秦珩不便打擾,就站在樹蔭下。待他結束才上前默默遞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無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與心疼,秦珣“嗯”了一聲,接過帕子,胡亂擦拭了一下額上的汗,本要直接將帕子遞還給秦珩,心念微轉:“洗了再還你吧。”
“嗯。”秦珩點頭,一條帕子而已,不還也無所謂。
“你找我有什麽事?”秦珣一麵往殿中走去,一麵說道。老四常來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經地說出一兩個理由來。
秦珩道:“不瞞皇兄,過幾日是皇祖母的壽辰,我準備的賀禮是一副觀音祝壽圖,還沒裝裱。我想著……”
“找人送到宮外裝裱一下就行,這有什麽難的?”說話間已經到了內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臉上露出一點遲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宮裝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聰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寫臉上了,我再看不出來,就是傻了。他咳嗽一聲:“你來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宮?”
秦珩點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不知道會不會麻煩皇兄……”
“知道麻煩還來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臉上極力遮掩的失落無措,他輕嗤一聲,“不過,誰讓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畫,我換身衣裳,咱們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點事情要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