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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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陶皇後含笑問丁小姐:“可許了人家不曾”時,皇帝借故離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 滿麵紅暈, 用纖纖玉指絞著衣帶, 不發出半點聲音。

    陶皇後微微一笑,親切地執起丁小姐的手, 聲音溫柔:“你與東宮年歲相若, 倒也相配……”

    她話未說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頭, 怔怔然問道:“太子麽?”

    “不是太子, 還能有誰?”

    丁小姐低下了頭,繼續沉默。是啊, 不是太子,還會是誰?很小母親就暗示過她的。

    陶皇後見過不少貴女, 對丁如玉的寵辱不驚很滿意。她又說了幾句閑話,見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 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進宮, 被特許乘馬車而入。馬車在宮裏緩緩行駛,她能聽見車輪滾動的聲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緒漸漸飛遠。

    在宮門口, 馬車驀地一停, 她身子往前一撲, 差點跌出去。還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於出醜。

    她心跳加快,後怕不已。

    “小姐身體可有不適?方才馭者無禮,衝撞了小姐,還望小姐見諒。”男子冷冽的聲音驀然在車簾外響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氣,簡單答道:“無事。”她不知此人是誰,隻隱約聽得聲音很年輕,年歲不大。她心知出入宮廷的,定然是身份貴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麽一回事,但她並不想多事。

    馬車繼續前行,她輕撫猶自跳個不停的心髒,低低歎了口氣,耳畔隱約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皇兄,那是誰家馬車……”

    她心裏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頭,她自然聽過,隻是無緣得見。原來,那就是太子的聲音啊……她輕輕合上眼,有些許恍惚。

    沒聽到答案,秦珩繼續壓著嗓子問皇兄:“……皇兄怎麽知道那裏麵是個小姐?”她微微歪了頭,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著秦珣,眸中氤氳的水汽看得秦珣有點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們兄弟倆結伴前去給其祝壽。武安侯性子古怪,又無妻小。偌大的候府隻有幾個老奴並若幹丫鬟仆婦。他壽辰之際,竟也無其他同僚前來。師徒三人將就吃了些菜肴,飲了幾杯薄酒,就算是過壽了。

    孟侯爺的壽辰,秦珩不好推拒,隻估摸著自己的酒量,飲了兩小杯,不敢再飲。

    她練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時有了長進。她同秦珣宮乘馬車回宮時,坐得端端正正,神誌清醒。此刻卻有了些許醉意而不自知,追著秦珣要答案。

    他們乘的馬車在宮門口與丁府的馬車差點相撞,秦珣下車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著踉踉蹌蹌下車。人家車還沒走,老四就問他怎麽知道馬車裏是個小姐。還能為什麽?!車上有丁家的徽記,今日皇後召了丁小姐進宮,不用想就知道裏頭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擰了眉:“上車!”

    秦珩衝他傻傻一笑,猶不忘做個請的手勢:“皇兄,請。”

    輕嗤一聲,秦珣心內有幾分無力。還以為四弟的酒量真見長了,怎麽還是才兩杯就醉?哦,或許比先時好點,還能撐到回宮,沒在馬車上就睡著。秦珣率先躍上馬車,一回頭,見四弟正欲上車,可惜手腳像是癱軟了一般,費了好大的勁兒也上不去。

    她癟了臉,苦兮兮的:“皇兄……”

    這聲音低低的,不若平時的沙啞,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軟,伸手,提起四弟的肩頭,微一用力,將其拽了上來。

    唔,這小子一直練武,為何還這樣輕?將弟弟安放在馬車上,命馭者繼續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後,身子骨發軟,坐不住一樣,腦袋不自覺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試圖將弟弟身子擺正,失敗兩次後,幹脆放棄了,把老四的腦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還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聞到了香味,極淺極淡,非蘭非麝,分明是從四弟身上傳來。他猜測大約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著弟弟單薄的身軀,沒來由想起自己方才拎著他肩頭將他提上馬車的場景。他心念微動,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頭,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頭微皺,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緩緩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剛碰到四弟的衣襟,還未來得及仔細量,馬車就停了下來。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變,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聲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穩,一動不動。車廂裏的光線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臉頰紅潤,睡得正香。他幹脆將四弟抱下馬車,送回章華宮。

    看見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來,掬月極力保持鎮定,上前要接過秦珩。

    秦珣隻瞥了她一眼,輕啟薄唇:“我來吧!”他對章華宮很熟悉,不用掬月帶路,就徑直往寢宮而去。小心將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離開時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顧你們殿下。”

    掬月胡亂點頭,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下。她方才真怕他會一時興起,脫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對自己說,這樣不行,一定要說服殿下與三殿下保持距離。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點後悔,也許很早之前,她就應該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太子的婚事是因故而耽擱了,曆來皇家可沒有太子直拖到十九歲才成親的。待太子娶了妻,接下來就該考慮三皇子秦珣的婚事了。

    對秦珣,陶皇後並無惡感。他剛進兵部,頗受好評,可見是有些能耐的。他生母早喪,無母族支持,跟太子關係也不錯,這些年又得她照拂,將來必定會成為璋兒的臂膀。

    在陶皇後看來,秦珣是皇子中,最值得拉攏的。大皇子秦琚野心勃勃,母族又勢大,如今已隱隱有了與太子相抗衡之勢。四皇子秦珩年紀尚小,又是呆木蠢笨的,可以忽略不計。——唔,也許看在他與秦珣交好的麵上,也要對他好些。

    至於秦珣的親事,她作為母後,雖不能做主,但也能提些建議。今年他十五歲,婚事未定,不過可以賜些宮人了。

    這日秦珣剛回到景昌宮,阿武便迎了上來,神色複雜:“殿下……”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遞給阿武。

    “皇後娘娘送過來一個人……”阿武躊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麽人?”

    阿武咬牙,將心一橫:“您還是親自看吧。”他揚聲道:“瓊姑娘,快出來見過殿下!”

    秦珣的神色驀地一變。他想他知道是什麽人了。

    隻見一個宮裝麗人婷婷嫋嫋一步一步走近。她約莫十七八歲,豐滿豔麗,福身行禮:“奴婢瓊娘,見過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聲問:“你是誰?”

    瓊娘白皙的臉頰浮上一抹嫣紅,她聲音極低:“皇後娘娘派奴婢來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麽意思。他麵無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鳳儀宮。”

    若是在以前,麵對長輩賞賜的美人,他也許會欣然接受。但是那日以後,他內心深處,對此舉竟隱隱有些排斥。——他很清楚,麵前這個瓊娘,絕對不是他心儀之人。那麽有的事情,也就沒有做的必要。

    秦珩兩日後才聽說這件事,還不是聽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訴她的。

    掬月講到此事,眼睛亮閃閃的:“殿下,聽說三殿下把皇後娘娘賜的教導人事的宮女給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驚,驀然憶起那日看歡喜佛時的情形。她心頭一跳,努力忽視心裏的異樣,對自己說,別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長者賜,不敢辭。三皇兄一向看著散漫不大上進,但是還不至於去做這種極有可能會得罪皇後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沒有察覺主子的心事,她難掩興奮:“這是不是說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輕輕“嗯”了一聲。

    次日午後,她照例去武安侯府習武,與三皇兄同乘一輛馬車。秦珣在車廂中,端正而坐,閉目沉思。

    秦珩望著兄長的側顏,有些話想問,卻不好問出口。她雙目微闔,倚著車廂,放空思緒。

    然而她沒發現的是,她剛合上眼眸,秦珣便睜開眼,看著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話想對他說?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車時,秦珣輕咳一聲,暗示四弟,想說什麽可以盡管說。可惜那隻呆頭鵝,木愣愣的,隻知道下車,其餘一概不知。

    秦珣微惱,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說什麽?”

    “啊?”秦珩微怔,她準備邁過門檻的腳略一停頓,隨口答道,“啊,我想問問皇兄,關於母後賜的宮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為是什麽呢,原來是這事兒。佯作無意掃了四弟一眼,他想,他會看到四弟臉上浮現出敬仰、驚訝等神色。

    唉,四弟對他,向來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兩人一起進府。

    秦珩麵顯猶疑之色:“不妥吧,長者賜,不敢辭……”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點意外,臉色也冷了幾分,“還好,母後通情達理,並沒有為難我。”

    他當時告訴陶皇後,沒必要。歡喜佛已經看過,沒必要再多此一舉。

    陶皇後近來對他還不錯。雖不滿他說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麵子,但她不會因為這等小事與他計較,隻笑他孩子氣,怪脾氣,並不曾真正苛責。

    他想,也許四弟是擔憂他被責罰。思及此,他神色緩和,眸中也多了些溫柔。

    秦珩“哦”一聲,悄然鬆了口氣,慢慢放下心來。皇後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說什麽——”武安侯嘶啞的聲音忽然響起。

    秦珩抬頭,果然見到不遠處的武安侯。他拄著根手杖,麵無表情看著他們。她忙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禮:“師父……”

    與孟師傅相處三載,她素知他雖不愛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腸極好,對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禮,他簡單講了方才的事情,臉上有幾不可見的赧然。——有的話,對四弟說得。對孟師傅,就不大能說得了。不過麵對孟師傅的提問,他無法拒絕。

    他近來忙於兵部的事,來武安侯府的次數也少了。

    然而孟師傅隻點了點頭,啞聲道:“你身為皇子,年紀輕輕,竟懂這個道理,甚好。”他轉了身,也不看一臉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去。

    這幾年,他傷勢並未痊愈,反而時常會疼痛難忍,有時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與皇兄對視一眼,均沒錯過對方眼裏的不解。孟師傅是在誇他吧?怎麽這麽怪呢?

    秦珣輕輕搖頭,他也不大清楚。他覺得孟師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麽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幾日,秦珩無意間得知他們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絕了教導人事的宮女。不過太子的理由倒與秦珣不同。

    太子說婚期在即,不想給未來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後哭笑不得,感歎兒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須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個小小宮人而置氣,將來如何容忍得了三宮六院?

    她這個兒子,就是太過寬厚,事事都為他人著想。若非如此,也不會忍下愈來愈跋扈的大皇子秦琚!

    但是,東宮大婚將至,陶皇後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跟兒子鬧不快。兒子願意給太子妃好看,她就如他的意。隻是良娣,她心裏已經有了人選。隻待太子妃過門,少則半年,多則兩載,她們就會進宮。畢竟皇室子嗣為重。

    而且,秦珣與秦珩的妻室,她也在考量。

    舅舅在秦珩的記憶裏格外模糊。她四歲那年,外祖父過世,舅舅扶棺回鄉,丁憂三年,再後來,舅舅去了登州。這舅舅是黑是白,是胖是瘦,她全然不知。

    秦珩的反應教皇帝覺得無趣,也沒了久留的心思,他略坐一坐,就擺駕回宮了。

    “殿下,您去景昌宮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皇帝走後,掬月服侍秦珩換衣。

    秦珩沉默了一瞬,方道:“沒什麽好說的。”她能說她根本就沒去景昌宮麽?她換好衣衫,從梧桐樹下取出了書,自己先翻看起來。

    她以前從未看過演義話本,第一次接觸不一樣的太.祖,雖然與夫子講的不同,可那跌宕起伏的故事還是看得她心潮澎湃,連夢裏都是金戈鐵馬,亂世征戰。

    次日去上書房,秦珣竟然早在她之前就到了,一見到她,就問:“我聽說昨日父皇去了章華宮,沒為難你吧?”

    秦珩搖頭,老老實實:“沒有啊。”她瞥一眼看似鬆了口氣的秦珣,忽然福至心靈般:“皇兄是在擔心我?”

    這猜測似是讓她歡喜無比,連一向無神的眼睛裏都裝滿了笑意,眉眼彎彎,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秦珣卻斜她一眼,嗤笑一聲:“誰擔心你?我書呢?”

    “……”秦珩耷拉了腦袋,默默從書袋裏掏出太.祖傳奇,“這裏。”

    四皇弟臉上的喜色瞬間消失不見,小臉白白的,眼瞼下垂,無辜委屈。秦珣的心像是被一根刺輕輕紮了一下,隱隱有點不忍,怎麽跟他在欺負人一樣?他輕輕拍拍四皇弟的腦袋:“別瞎想,跟個小姑娘一樣!”

    秦珩臉色又是一變,似羞惱似生氣,她動了動唇,到底還是沒有反駁。

    唇角微微勾起,秦珣拎著書,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雖然同在上書房讀書,可他先前對弟弟無甚了解,隻知道是個老實人。然而最近這段時日,這個老實人向他示好,跟他走近之後,他漸漸發現,四皇弟其實還挺有意思的。四弟願意親近他,那就讓他親近吧。反正母妃過世以後,他身邊也沒了親近的人。而且老四此人,雖說膽小了一些,懦弱了一些,但沒有壞心眼兒。在宮裏頭,他們這倆沒娘的人,也可以做個伴兒。

    十來歲的少年人,日日相處,一方刻意交好,另一方也不排斥,不知不覺看起來親近了許多。秦珩對這樣的發展很滿意。

    然而這並不代表她可以高枕無憂了,她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珣身上,現在的秦珣和她一樣,都是無權無勢又無寵的皇子。誠然在她夢裏,她身世的秘密在新帝登基以後才暴露,可誰知道她頭上那把劍會不會提前掉落。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賭。所以,在與秦珣交好的同時,她不忘思索其他方法:悄悄攢錢、與人無爭。她想,除了三皇兄,還有幾個人的作用,她不能忽視。——父皇、太子二哥和寇太後。

    能決定她生死的是父皇,然而能影響父皇想法的,隻有太子二哥和寇太後。太子二哥待人一向和善,而寇太後似乎也挺喜歡老實孝順的孫子。

    八月二十八日是寇太後的生辰,秦珩思前想後,終於想到了送什麽賀禮,才能既符合她平日的形象,又能教皇祖母眼前一亮。

    去年送字,今年就送畫吧!至於畫的內容,寇太後禮佛,那便畫個觀音祝壽圖吧。

    書畫是皇子必學的課程。對秦珩來說,倒也不算太難。——比起去年的千壽圖,要容易許多。

    秦珩從八月初開始著手準備,至八月中旬已然畫好,隻等裝裱了。這日午後,她獨自去景昌宮找秦珣,想商量著一起出宮。

    她從章華宮行來,一路靜悄悄的,隻是途經穀陽宮時,聽到穀陽宮裏傳來塤聲,悠揚動聽,她心中詫異,不覺走近,駐足傾聽。

    據她所知,如今穀陽宮並無人居住,平時隻有宮人內監灑掃,不知這塤聲是何人所奏,蒼涼哀婉,勾得她的心一顫一顫,鼻子發酸。她聽了一會兒,輕輕搖頭,抬腳離去。

    她剛行得數步,身後就有人揚聲呼喚:“誒,小子,等一等!”

    秦珩低頭,繼續前行。她並不覺得這是在喚自己,她長這麽大,從沒有人叫過她小子。

    但是她身後的喚聲卻沒有停下:“說你呢,沒聽到嗎?”

    秦珩這才轉過身,看向站在穀陽宮門口的人。

    那人二十多歲,容貌俊彥,氣質卓然。他一身雨過天青色的長衫,微仰著頭,把玩著手裏的塤。

    秦珩心知他是方才吹塤的人。二十來歲、氣質超群、擅長音律、出現在穀陽宮,還敢喚她小子……她心中一動,對這人的身份,隱隱有了猜測。她指一指自己:“你——是說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