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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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子和三皇兄都還未到, 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書桌光滑明亮, 椅子幹幹淨淨,這才慢慢坐下, 翻開課本。

    剛默得兩頁,她就聽得一陣腳步聲。秦珩看見季夫子, 起身行禮:“夫子。”

    季夫子是當代有名的大儒, 如今已有五十來歲,他麵如冠玉,頜下幾綹清須,眉目清朗,一身正氣。他嚴肅的麵容露出一點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掛念,學生已經好了。”

    季夫子頷首, 目光從書上轉移到她臉上,輕輕“唔”了一聲:“你先寫一張字,我看你退步沒有。”

    “是。”秦珩應著,當即鋪紙研墨。——上書房規矩,皇子讀書,宮女太監皆不得陪同。山薑就留在外麵。是以,磨墨這種事,需要秦珩自己來。

    磨墨看似容易,實則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 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際, 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 要輕重有節,切勿驕躁。”

    “學生來遲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聲音驀然響起,秦珩手一抖,緊握著的墨條倏忽掉在桌上,白淨的紙張上染了些許飛濺的墨點。

    季夫子垂眸掃了她一眼,才回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少年。

    秦珩不顧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隨著季夫子的視線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陽初上,上書房的門口籠罩在一片陽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處,周身都是隱約的光暈。

    平心而論,這一幕與秦珩那個夢境並不相似,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眼前秦珣單薄瘦削的身形卻與她夢中年輕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瀕臨死亡的恐懼在一瞬間湧上她的心頭。她身體微微晃動,腿碰在書桌的桌腿上,痛感襲來,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緩緩走進,衝季夫子施了一禮:“夫子。”複又轉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見。”

    他今年十二歲,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頭,眉如利劍,目若寒星。他明明臉上帶著笑,可秦珩卻感到陣陣寒意。她回了一個略顯呆滯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見。”

    她對自己說,不要擔心,那隻是一個夢。父皇春秋鼎盛,身體康健,太子二哥寬厚仁善,三皇兄不會當皇帝,那個夢不會應驗的。

    季夫子咳了一聲,秦珣挑眉,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開了書。

    秦珩也跟著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讓自己跳得過快的心平靜下來。

    “三殿下昨日的功課呢?”季夫子的聲音四平八穩,聽不出喜怒。

    “請夫子過目。”

    秦珩眼角的餘光看見秦珣站起身,將薄薄一遝紙張呈給季夫子。不過,她很快低了頭,重新鋪紙磨墨,認真寫自己的字。

    上書房裏安安靜靜,秦珩隻聽見自己寫字聲和季夫子翻動紙張的聲音。

    “三殿下這篇《田賦篇》勉強算是規矩工整,或許是用了幾分心的……”季夫子撚須說道,然而他忽的話鋒一轉,聲音也染上了厲色,“但用心程度,遠不及三殿下前兩日所做的《庖丁芻議》!”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說話一向斯文,這般疾言厲色,確實少見。她抬頭看一眼季夫子,見他胸膛劇烈起伏,捏著紙張的手也在微微顫抖。她回想著夫子說的話,《庖丁芻議》?那是什麽?總不會是夫子前幾日留的功課吧?

    她半年不來上書房,夫子留的功課變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將來要做賢王輔佐明君,自然該在聖賢典籍、家國大事上費心思,怎麽能把心神都花費在這些歪……這些末道上?還特地寫了文章來評論宮中禦廚的廚藝好壞?”季夫子雙目圓睜,頜下胡須顫抖,“一篇《庖丁芻議》洋洋灑灑,辭藻華麗。這《田賦篇》卻東拚西湊,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這下聽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著,就說了這麽一句話。

    季夫子將紙張丟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為之。”

    秦珩聽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來,季夫子的心理不難理解,眼睜睜看著一個聰明學子不求上進,作為夫子,肯定生氣。

    然而秦珣麵上毫無羞慚之色,他隻應道:“謹尊夫子教誨。”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聲,踱至秦珩身邊,看了其新寫的字,半晌方嗯了一聲:“還好,退步得不算太明顯。”

    秦珩勉強一笑,權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幹脆講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貧苦的環境下一心向學,通曉大事,後在天下大亂之際,拔劍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覽群書,聲情並茂,講到動人處,更是聲音哽咽,幾欲落淚。

    秦珩最喜歡聽人東拉西扯講故事,這比聖人的話有意思多了。她認真聽著,不經意間一轉頭,看見三皇兄秦珣俯首看書,竟是比她還認真的模樣。她心下好奇,不覺多看了兩眼。

    而就在這時,秦珣忽然抬頭,直直看向她。

    收斂了笑意,秦珣輕拍弟弟的腦袋:“取笑倒不至於。隻是有些事情,我得先告訴你。”

    他這個弟弟身子骨不大好。——唔,也許是天生的,四弟的生母、妹妹、姨母都早早去世,無一長壽。要讓身子強健,其實也不算太難。他問過太醫,說是多動練武就可以。可惜陸師傅被賜死以後,父皇再沒有給他們請過武術師父。他有合適的人選,隻是尚需父皇同意。

    他曾想過,若是父皇允了,那皆大歡喜。若是父皇不允,少不得他自己抽些時間來指點一下四弟。——四弟老實膽小,肯定不敢偷溜出宮,而宮裏又無人教他。

    山薑不遠不近跟在後麵,兩位殿下喁喁低語,他不敢去聽話裏的內容,隻看他們神色親密,莫名有種滿足感。嗯,他們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憐。

    這日午後,秦珩換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宮,去見武安侯孟越。他們第一次乘馬車出宮,宮中的馭者駕車又快又穩,秦珩坐在車裏,不免有些小興奮,但又不好表現出來,隻得端正坐著,木著臉,一聲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細致地向她講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腳不大靈便,不過教你,綽綽有餘……”他輕輕歎了口氣,有些遺憾,“若是陸師傅還在,你也不必另尋師父……”

    陸師傅麽?秦珩心頭一震,瞳孔微縮。她六歲進上書房,同皇兄們一起,午前讀書,午後習武。可惜後來陸師傅被賜死,他們再沒了教習師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問:“武安侯凶嗎?”

    “不凶。”秦珣應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麽?”反正老四膽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會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麽區別?

    半個時辰後,秦珩在武安侯府見到了孟越。她驚訝於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驚訝於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時聽聞武平伯三十來歲,曾經武力驚人,如今疾病纏身,以為會是一個精神不濟的彪形大漢。然而今日一見,發現與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須發灰白,高瘦的身軀裹在一襲藏青色棉袍裏,無端給人一種蕭瑟之感。他越過秦珣,衝秦珩點頭致意,臉上長長的疤痕隨之抖動,甚是猙獰。

    秦珩心頭一跳,壓下懼意,小心露出一個笑容來。

    孟越一愣,驚愕的神色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他緩緩開口:“這位是……”

    他的聲音格外嘶啞,像是尖銳的東西劃過桌麵一般,聽得秦珩心裏難受。

    秦珣輕輕推了推弟弟,笑道:“這是我四弟。四弟,還不見過師父?”他心說老四太呆些,也沒點眼力見兒。

    “啊?哦哦。”秦珩聞言,忙施禮,“師……”

    她還未低下頭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襲來,格著她的胳膊,她無法躬身行禮,隻能麵露迷惘之色:“師父?”

    “先別急著叫師父!”孟越皺眉,他那道從眉骨直到嘴邊的傷疤也隨之抖動,“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聽話,就點了點頭:“侯爺請問。”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這位孟侯爺會拿什麽問題來問她。她猶記得當初她剛進上書房時,季夫子可是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孟越發問。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悄悄抬頭看去,見他一臉怔忪之色。察覺到她的視線,孟越眸光一閃,啞聲問:“已逝的蘇尚書是你什麽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說,莫非孟侯爺同外祖父有舊?這樣是不是會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個堪稱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臉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衝她安撫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將孟越拉到了一邊。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並不慢。他深一腳淺一腳,幾乎比秦珣還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們說什麽,短短數息間她已經想象出了好幾種可能。約莫過了一刻鍾左右,他們兩人回轉。武安侯從上到下打量著她,她隻能厚著臉皮佯作不知,老老實實站著,做沉思狀。

    半晌,她才聽得孟越嘶啞的聲音:“好。”她心中一喜,驀然鬆了口氣,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禮:“弟子秦珩見過師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複雜的情緒,沉默著點了點頭,算是收下了這個徒弟。

    秦珩與皇兄相視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難得像今日這般,心情輕快。

    在後來的日子裏,秦珩漸漸發現,與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為師是她十歲這年做的最正確的兩件事。

    現在的三皇兄和她夢境中的並不一樣,他會教導她功課,督促她習武,會與她共同用膳,偶爾也會幫她解圍,讓她不至於難堪……他儼然是一個還不錯的兄長。

    兩人拜師後,因為武安侯身有舊疾,不便入宮。於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門學藝。

    得知孟越竟然願意收下自己的兩個兒子,皇帝頗覺詫異,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畢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麵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初時皇帝還時常關心一下,問問這兩個兒子學武進展,叮囑他們莫忘了上書房的功課。時日久了,他日理萬機,要忙的事情太多,也就把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給拋到了腦後。

    孟越教導這兄弟倆時,側重點並不相同。他教秦珣兵法,教秦珩武藝。教導秦珣時,指定幾本書,教秦珣自己去看。對秦珩,則是一招一式認真指點。

    可惜秦珩素來老實蠢笨,看上去腦袋也不夠靈光。落在別人眼中,就是她認真努力練武,卻始終表現平平。

    不過好在孟越並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他雖然容色可怖,但耐心十足,還會勉勵秦珩:“盡力就好。”反正這位四殿下習武隻為強身健體。

    他這般和顏悅色,倒教秦珩愧疚不安。然而為了符合自己一貫的形象,她又不能表現得太過機敏,隻得繼續做個庸人。隻是,她對待孟越更加恭敬,練武也越發勤奮了。

    ——她必須努力習武,她想使自己看起來健壯一些。

    如同掬月姑姑所擔心的那樣,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身世的秘密越發難以隱藏。轉眼間她十三歲了,身體抽長,腰肢纖細,胸前有微微的隆起,聲音也不像之前一樣雌雄莫辨。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遞給阿武。

    “皇後娘娘送過來一個人……”阿武躊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麽人?”

    阿武咬牙,將心一橫:“您還是親自看吧。”他揚聲道:“瓊姑娘,快出來見過殿下!”

    秦珣的神色驀地一變。他想他知道是什麽人了。

    隻見一個宮裝麗人婷婷嫋嫋一步一步走近。她約莫十七八歲,豐滿豔麗,福身行禮:“奴婢瓊娘,見過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聲問:“你是誰?”

    瓊娘白皙的臉頰浮上一抹嫣紅,她聲音極低:“皇後娘娘派奴婢來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麽意思。他麵無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鳳儀宮。”

    自那日知曉“人事”後,他內心深處,對長輩賜美人這種舉動竟隱隱有些排斥。——他還記得四弟的話,他自己很清楚,麵前這個瓊娘,絕對不是他心儀之人。那麽有的事情,也就沒有做的必要。

    秦珩兩日後才聽說這件事,還不是聽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訴她的。

    掬月講到此事,眼睛亮閃閃的:“殿下,聽說三殿下把皇後娘娘賜的教導人事的宮女給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驚,驀然憶起那日看歡喜佛時的情形。她心頭一跳,努力忽視心裏的異樣,對自己說,別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長者賜,不敢辭。三皇兄一向看著散漫不大上進,但是還不至於去做這種極有可能會得罪皇後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沒有察覺主子的心事,她難掩興奮:“這是不是說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輕輕“嗯”了一聲。

    次日午後,她照例去武安侯府習武,與三皇兄同乘一輛馬車。秦珣在車廂中,端正而坐,閉目沉思。

    秦珩望著兄長的側顏,有些話想問,卻不好問出口。她雙目微闔,倚著車廂,放空思緒。

    然而她沒發現的是,她剛合上眼眸,秦珣便睜開眼,看著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話想對他說?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車時,秦珣輕咳一聲,暗示四弟,想說什麽可以盡管說。可惜那隻呆頭鵝,木愣愣的,隻知道下車,其餘一概不知。

    秦珣微惱,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說什麽?”

    “啊?”秦珩微怔,她準備邁過門檻的腳略一停頓,隨口答道,“啊,我想問問皇兄,關於母後賜的宮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為是什麽呢,原來是這事兒。佯作無意掃了四弟一眼,他想,他會看到四弟臉上浮現出敬仰、驚訝等神色。

    唉,四弟對他,向來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兩人一起進府。

    秦珩麵顯猶疑之色:“不妥吧,長者賜,不敢辭……”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點意外,臉色也冷了幾分,“還好,母後通情達理,並沒有為難我。”

    他當時告訴陶皇後,沒必要。歡喜佛已經看過,沒必要再多此一舉。

    陶皇後近來對他還不錯。雖不滿他說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麵子,但她不會因為這等小事與他計較,隻笑他孩子氣,怪脾氣,並不曾真正苛責。

    他想,也許四弟是擔憂他被責罰。思及此,他神色緩和,眸中也多了些溫柔。

    秦珩“哦”一聲,悄然鬆了口氣,慢慢放下心來。皇後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說什麽——”武安侯嘶啞的聲音忽然響起。

    秦珩抬頭,果然見到不遠處的武安侯。他拄著根手杖,麵無表情看著他們。她忙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禮:“師父……”

    與孟師傅相處三載,她素知他雖不愛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腸極好,對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禮,他簡單講了方才的事情,臉上有幾不可見的赧然。——有的話,對四弟說得。對孟師傅,就不大能說得了。不過麵對孟師傅的提問,他無法拒絕。

    他近來忙於兵部的事,來武安侯府的次數也少了。

    然而孟師傅隻點了點頭,啞聲道:“你身為皇子,年紀輕輕,竟懂這個道理,甚好。”他轉了身,也不看一臉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去。

    這幾年,他傷勢並未痊愈,反而時常會疼痛難忍,有時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與皇兄對視一眼,均沒錯過對方眼裏的不解。孟師傅是在誇他吧?怎麽這麽怪呢?

    秦珣輕輕搖頭,他也不大清楚。他覺得孟師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麽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幾日,秦珩無意間得知他們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絕了教導人事的宮女。不過太子的理由倒與秦珣不同。

    太子說婚期在即,不想給未來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後哭笑不得,感歎兒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須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個小小宮人而置氣,將來如何容忍得了三宮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