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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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眾人剛見麵時, 三皇子是向她點頭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實實聽從太子的建議,喚了她一聲嫂子。
他那聲“嫂子”雖也低啞, 但是和那日在宮門口的聲色並不一樣。她自幼對聲音敏感,基本可以過耳不忘。難道是她當時聽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連,秦珩佯作不知,隻木著臉。她心裏甚是奇怪,一時也想不到自己有什麽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們弟兄玩樂, 當然一切規矩從簡,先去抽簽選馬。你們嫂子也想試一試。弟妹……”他似笑非笑看著太子妃:“既然來了, 不下場試試?”
太子妃微微一笑, 端莊典雅:“皇兄說笑了, 我不會騎馬。”——其實她倒也不是不會, 隻是她自小學的規矩使她做不出與幾個男人一起騎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兒今日隻觀戰,皇兄別為難她。”
——大皇子發帖子邀請他們夫婦前來,打的什麽主意,以為他不知道麽?莫氏善騎射,宮廷內外都知曉, 而如玉性情溫婉,舉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馬嫻熟。大皇兄此舉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話。
太子夫婦拒意甚堅, 大皇子不好硬勸弟妹, 隻得作罷。
莫氏見此情形, 有些許失望。騎術極好的她今天信心滿滿,自忖能完勝太子妃,隻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對手。可如今太子妃不願參加,隻她一名女眷,若執意參與,似乎顯得不那麽妥當。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瞪了丈夫一眼,沉聲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觀戰好了。”之前言之鑿鑿說必讓她大放異彩,果然又是騙她的!
大皇子麵顯尷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擱時間,肅了麵容,輕擊掌,一聲呼哨,馬夫牽了數匹駿馬過來。一黑一白,兩棗紅。他指著那匹白馬,豪氣一笑:“這就是我新得的駿馬,叫‘疾風’,性子烈,腳程快。我花了好幾日才馴服了它,現在溫順得很。今日我不獨占,讓上天來決定。咱們兄弟抽簽,誰運氣好,能騎它奪魁……”
他將“運氣”兩字咬得極重。在他看來,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憑借的無非是運氣罷了。若不是占了一個嫡字,秦璋又有哪裏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著,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為何製定這樣的規則,這還有比賽的必要麽?坐騎的腳力不一,那即使贏了,也顯不出騎術的厲害啊。
至於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馬,瞧著確實神駿。隻是馬頭上寫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過讓她意外的是,對這次的規矩,其他幾個皇兄竟無異議。秦珩心念微動,也許他們根本就不在乎輸贏。
自秦琚起,他們依次從簽筒裏抽出一支簽來。輪到秦珩時,隻剩了最後一支。她小心取出來,瞥一眼,看到簽上的“乙”字,心裏一跳:真倒黴。
“我是——丁。”秦琚長眉一揚,臉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裏的簽,環顧四周,沉聲問,“乙是誰?”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給嚇到了,她顫聲道:“乙是我。”她將簽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聲重複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點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謂的神駿好嗎?這樣她必須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沒道理騎著千裏名駒還居於末等的。可是,幾個兄長,似乎哪一個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點多了……
她思緒轉的飛快,臉上帶著一絲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動聲色站在了她身側:“怕什麽?”他在這裏,肯定不會讓老四被人欺負。
秦珩抬頭,飛快掃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來是老四,老四今日運氣倒好。”大皇子輕哼一聲,語帶怒氣。
秦珣眼眸半闔,唇角微揚:“四弟運氣一向很好。”他說的緩慢,聲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護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裏陽秋:“他能得你維護,自是他的運氣。”
秦珣隻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輕咳一聲,麵露遺憾之色,“可惜我騎術不好,好運氣給我也浪費了。要不,咱們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斷然拒絕,“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氣衝衝,待發覺並不是給太子抽去,而是老實蠢笨的老四時,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隻把秦璋當做自己的對手,想處處勝過對方。但是對秦珩,他從未真正放在眼裏。他邀請他們,不過是為了向父皇表明他們手足和睦罷了。
秦珣與太子對視一眼,齊齊點頭附和。不過是一次私下的賽馬,又不輸贏什麽,何必再折騰?
當下有侍衛做了裁判,複又講解詳細規則。
一聲哨響,幾人打馬疾馳。唯獨秦珩端坐於高頭大馬之上,緊緊揪著韁繩,一臉緊張。三個兄長都縱馬離去了,她才像是後知後覺剛回過神一般,驅馬前行,手忙腳亂。沒辦法,她隻能如此了。
遠處一直盯著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輕笑,四皇子反應好慢!
而莫氏卻忍不住歎氣,真是浪費了好馬,她都恨不得上場代替秦珩了。老四太遲鈍了!
然而那疾風到底是神駿,雖然暫時落後,但腳程極快,一點點縮短了差距。
秦珩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騎馬,大腿內側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麽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厲害。
腹內熱流湧動,她腦海中靈光一閃,猛地想起一事來,瞬間臉色蒼白。
秦珣兄弟齊聲應道:“是。”秦珩有些不以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還做什麽賢王?
季夫子率先離去,秦珩慢騰騰地收拾東西,想等秦珣離開後再走。然而她動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裏去。
兩人到底還是同時結束了手上的動作。
秦珣忽然問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麽?”他聲音不大,隱隱帶著探詢與威脅之意。
“什麽?”秦珩一臉茫然,裝傻充愣。
“沒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頭,“忘了跟你說,節哀。”
秦珩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兄弟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上書房,剛一出門,就有個胖胖的內侍迎了上來,笑道:“兩位殿下,隨老奴到鳳儀宮走一趟吧!”
秦珣認出這是陶皇後身邊的內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後找我們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賀兩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臉笑成了一朵花。
與秦珩對視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勞煩高公公帶路了。”
兩位皇子的近身太監接過他們手上的書袋,他們兩人則隨著高公公一同前往鳳儀宮。
到得鳳儀宮後,秦珩才發現除了陶皇後,皇帝、羅貴妃、葉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著秦珣一通施禮,老老實實站著,一聲不吭。
皇帝開口道:“兩位愛妃可考慮好了?”
葉淑妃率先說道:“皇上,臣妾當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宮,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著四殿下,就像是看見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緒變化極快。原本還一臉笑意,說到這裏,眼圈兒就紅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葉淑妃說的事情跟她無關。她知道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雖然無所出,但是在宮裏頗有幾分臉麵。
皇帝點頭:“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轉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從皇帝沒登基時就跟著他,比皇帝還大了兩歲,早年曾生下一個皇子,可惜還未序齒就夭折了。宮中新人不斷,方德妃漸漸失寵,但皇帝每月仍會有一兩日會去她宮裏坐坐。
昨日皇帝經太後提醒,想給秦珩找個靠山,順帶也就捎上了同樣母妃早喪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後是後宮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經出嫁的明華公主,羅貴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裏有些分量的妃嬪,也就是表妹葉淑妃和他第一個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無子女傍身,讓她們代為撫養皇子,也算是給她們一份榮寵,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選了老四,那德妃就養老三吧。話說起來,這兩個孩子都十來歲了,在宮裏待不了幾年。他這麽做,不過是讓他們這幾年舒坦一些罷了。
皇帝自認為這個決定十分英明,既保證了兒子的利益,又給他愛妃們一個指靠,一舉數得。
然而方德妃還未開口,一旁的羅貴妃便嬌笑一聲,說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隻可惜啊……”她話說到一半兒,搖了搖頭,仿佛極為遺憾的模樣。
羅貴妃是將門虎女,生的國色天香,三十來歲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愛美色,並不喜好這種明豔的美人兒。他雖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麵子上,封其為貴妃,對其頗為縱容,但是心裏頭著實不大樂意跟她親近。
聽她說話陰陽怪氣,皇帝麵色微沉,直接問道:“愛妃此話何意?”
“沒什麽意思,隻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麗妃妹妹……這四殿下可是接連著沒了兩個母妃啊……”
羅貴妃聲音輕飄飄的,秦珩聽在耳中,卻是激靈靈打個寒顫,這是要給她扣一個“克母”的帽子麽?
皇帝自然是聽出了羅貴妃的未盡之意,他心念微動,森然道:“愛妃是說,珩兒克母?”他鳳眼微眯,掃了鵪鶉一樣老實站著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絲不喜來。
珍妃也就罷了,麗妃好意養他,還被他克死?可憐了那麽溫柔體貼的一個佳人。
羅貴妃輕笑一聲:“臣妾可沒這麽說。”竟撇了個幹幹淨淨。
秦珩深吸一口氣,正思忖應對之法,卻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父皇,可否聽兒臣一言?”她抬頭,驚訝地看向來人。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歲,麵目溫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態閑雅。他衝座上的父皇母後施了一禮,又衝秦珣、秦珩點頭致意。
皇帝最重視這個嫡子,看見他,麵上不自覺帶了幾分笑意:“你說。”
太子語聲朗朗:“敢問父皇,四皇弟的母親到底是誰?”他將“母親”二字,咬得極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這個二皇兄自小跟著本朝大儒學習以仁義治國,對他們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頗為照顧。
皇帝哪能聽不懂兒子話裏的含義?他看一眼端坐著的陶皇後,笑道:“自然是你母後。”
太子笑笑,從容閑雅:“這就是了。我母後好端端坐著,卻不知貴妃娘娘這句‘克母’從何而來?”
秦珩暗暗歎息,心說,太子二哥是個好人,可惜不夠聰明。為了不大親近的弟弟,得罪羅貴妃,又是何必?不過,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他這個弟弟身子骨不大好。——唔,也許是天生的,四弟的生母、妹妹、姨母都早早去世,無一長壽。要讓身子強健,其實也不算太難。他問過太醫,說是多動練武就可以。可惜陸師傅被賜死以後,父皇再沒有給他們請過武術師父。他有合適的人選,隻是尚需父皇同意。
他曾想過,若是父皇允了,那皆大歡喜。若是父皇不允,少不得他自己抽些時間來指點一下四弟。——四弟老實膽小,肯定不敢偷溜出宮,而宮裏又無人教他。
山薑不遠不近跟在後麵,兩位殿下喁喁低語,他不敢去聽話裏的內容,隻看他們神色親密,莫名有種滿足感。嗯,他們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憐。
這日午後,秦珩換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宮,去見武安侯孟越。他們第一次乘馬車出宮,宮中的馭者駕車又快又穩,秦珩坐在車裏,不免有些小興奮,但又不好表現出來,隻得端正坐著,木著臉,一聲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細致地向她講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腳不大靈便,不過教你,綽綽有餘……”他輕輕歎了口氣,有些遺憾,“若是陸師傅還在,你也不必另尋師父……”
陸師傅麽?秦珩心頭一震,瞳孔微縮。她六歲進上書房,同皇兄們一起,午前讀書,午後習武。可惜後來陸師傅被賜死,他們再沒了教習師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問:“武安侯凶嗎?”
“不凶。”秦珣應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麽?”反正老四膽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會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麽區別?
半個時辰後,秦珩在武安侯府見到了孟越。她驚訝於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驚訝於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時聽聞武平伯三十來歲,曾經武力驚人,如今疾病纏身,以為會是一個精神不濟的彪形大漢。然而今日一見,發現與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須發灰白,高瘦的身軀裹在一襲藏青色棉袍裏,無端給人一種蕭瑟之感。他越過秦珣,衝秦珩點頭致意,臉上長長的疤痕隨之抖動,甚是猙獰。
秦珩心頭一跳,壓下懼意,小心露出一個笑容來。
孟越一愣,驚愕的神色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他緩緩開口:“這位是……”
他的聲音格外嘶啞,像是尖銳的東西劃過桌麵一般,聽得秦珩心裏難受。
秦珣輕輕推了推弟弟,笑道:“這是我四弟。四弟,還不見過師父?”他心說老四太呆些,也沒點眼力見兒。
“啊?哦哦。”秦珩聞言,忙施禮,“師……”
她還未低下頭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襲來,格著她的胳膊,她無法躬身行禮,隻能麵露迷惘之色:“師父?”
“先別急著叫師父!”孟越皺眉,他那道從眉骨直到嘴邊的傷疤也隨之抖動,“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聽話,就點了點頭:“侯爺請問。”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這位孟侯爺會拿什麽問題來問她。她猶記得當初她剛進上書房時,季夫子可是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孟越發問。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悄悄抬頭看去,見他一臉怔忪之色。察覺到她的視線,孟越眸光一閃,啞聲問:“已逝的蘇尚書是你什麽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說,莫非孟侯爺同外祖父有舊?這樣是不是會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個堪稱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臉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衝她安撫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將孟越拉到了一邊。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並不慢。他深一腳淺一腳,幾乎比秦珣還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們說什麽,短短數息間她已經想象出了好幾種可能。約莫過了一刻鍾左右,他們兩人回轉。武安侯從上到下打量著她,她隻能厚著臉皮佯作不知,老老實實站著,做沉思狀。
半晌,她才聽得孟越嘶啞的聲音:“好。”她心中一喜,驀然鬆了口氣,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禮:“弟子秦珩見過師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複雜的情緒,沉默著點了點頭,算是收下了這個徒弟。
秦珩與皇兄相視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難得像今日這般,心情輕快。
在後來的日子裏,秦珩漸漸發現,與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為師是她十歲這年做的最正確的兩件事。
現在的三皇兄和她夢境中的並不一樣,他會教導她功課,督促她習武,會與她共同用膳,偶爾也會幫她解圍,讓她不至於難堪……他儼然是一個還不錯的兄長。
兩人拜師後,因為武安侯身有舊疾,不便入宮。於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門學藝。
得知孟越竟然願意收下自己的兩個兒子,皇帝頗覺詫異,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畢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麵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初時皇帝還時常關心一下,問問這兩個兒子學武進展,叮囑他們莫忘了上書房的功課。時日久了,他日理萬機,要忙的事情太多,也就把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給拋到了腦後。
孟越教導這兄弟倆時,側重點並不相同。他教秦珣兵法,教秦珩武藝。教導秦珣時,指定幾本書,教秦珣自己去看。對秦珩,則是一招一式認真指點。
可惜秦珩素來老實蠢笨,看上去腦袋也不夠靈光。落在別人眼中,就是她認真努力練武,卻始終表現平平。
不過好在孟越並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他雖然容色可怖,但耐心十足,還會勉勵秦珩:“盡力就好。”反正這位四殿下習武隻為強身健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