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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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裏的書, “咱們大哥。”馬背上的那人麵容一閃而過,但他看得清楚, 是他們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裏很清楚, 他們私自出宮的事情, 若給老大知道,那會很麻煩。她麵色微微一變, 忙誠懇道謝:“哥,剛才真謝謝你了。你身手真好,反應真快。”想來平日的騎射課程, 三皇兄並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間, 他竟從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豔羨等感情。他心緒頗為複雜, 半晌隻“唔”了一聲:“走吧。”
他們畢竟是從宮中偷溜出來的,不敢久待, 在附近街市略轉了一會兒,就打道回宮。
見秦珩神情愉悅、興致不減,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許多。然而他依然語氣清冷:“出個宮而已,就樂成這樣, 真沒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見他麵容嚴肅, 喜怒不辨, 她收回了目光, 隻瞅著正前方, 小聲道:“是沒出息。能跟著三哥出來, 我心裏歡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邊傳來熟悉的輕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雖然板著臉,唇畔卻勾起了細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動,喜悅在心底一點點滋生。她衝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隻看了一眼,就嫌棄地移開了視線,真蠢。偏偏這個老實呆蠢的弟弟,正一點點向他靠近。
回宮以後,秦珣告誡弟弟:“若是有人問起,咱們去了哪裏……”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腦袋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顆腦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宮下棋,懂嗎?”
“懂!”這一次,秦珩回答得幹脆利落。
秦珣較為滿意地點了點頭:“還不算無可救藥。”他動動下巴:“你把書都先帶回去……”
“明天裝書袋裏帶給皇兄?”秦珩遲疑著接到。
秦珣點頭:“嗯。”
《律書注解》在最上頭,即使給人看到也不礙事。秦珩告別皇兄,抱著書直往章華宮。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華宮門口,卻看見了停在宮外的禦輦,她心裏一咯噔,禁衛已經發現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華宮。”
秦珩點一點頭,露出老實膽怯的神情,快步走了進去,她將書放在院中的梧桐樹下,理了理衣衫,確定無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華宮正殿,殿內烏壓壓跪了一群,卻隻能聽到皇帝杯盞發出的聲音。秦珩深吸一口氣,上前行禮:“父皇……”
她的宮女、內監皆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去哪兒了?”皇帝放下茶盞,鳳眼微眯,掃了兒子一眼,“滿宮裏,竟沒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蹤。這種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凜,憶起麗妃過世時有內監因為哭得不認真而被杖責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兒臣在三皇兄那裏,忘了時間……跟他們沒有關係。”
她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掬月、山薑等人,心裏像堵了一塊兒巨石,憋悶難受。
主子有些差錯,下人肯定也不會好過。她的事情若敗露,不知章華宮能留下幾條命。
“珣兒?”皇帝眉峰微動,“你去他那裏做什麽?”
秦珩微微抬了抬頭,忖度著答道:“今日母後賞了些冰塊,孩兒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後謝恩。不巧母後剛歇下,孩兒就先去了景昌宮,與三皇兄閑坐。是孩兒不好,不該忘了時間,教父皇擔心。”
她這一番話字數不少,皇帝詫異,對她話裏的內容並不在意。他多看了她兩眼,方道,“多與兄弟親近是對的。你二皇兄一向友愛兄弟,你們可以跟他多學一學。你們是親兄弟,該互幫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誇的卻是二皇兄,秦珩低了頭,心說父皇的偏好,顯而易見。她點頭應下:“是。”
如果能與二皇兄親近,她肯定不會錯過機會。可惜太子比他們年長,又自小不同他們在一處學習,她要接近,並不容易。
她甚至還想過,二皇兄寬厚仁慈,也許知道了她的秘密,會幫助她……然而這種念頭隻是一閃而過。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盡管她現在努力與秦珣保持親近友好關係,她也不敢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緩和了一些,揮手令下跪的宮人內監退下,隻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麵上恭敬而老實。
皇帝站起身來,雙手負後,悵然道:“這是你母妃過世後,朕第一次到章華宮來。以前在這裏,能看見你母妃……”他說到這裏,轉過了身,眼中的懷念清晰可見。
秦珩低頭不語,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給忘掉了。
“你母妃臨終前,什麽都沒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給。”皇帝歎一口氣,目光幽遠,“你舅舅在登州數年,小有政績。朕想調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麗妃過世數月,他終於能平靜回想她離世時的場景,也能寵幸旁的妃嬪了。隻是他自認為重情義,想為麗妃再做些什麽。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隻有善待她身邊的人。秦珩雖不出挑,但忠厚老實,他不會虧待他。麗妃的兄長雖無大才,可也無大過,稍微提拔一下,麗妃在地下也會安心吧。
秦珩年紀小,還未參與政事,按道理這話不該對他講。可今日在麗妃故居,皇帝內心一陣柔軟,就直接說了出來。他以為秦珩聽他抬舉蘇家,會連忙謝恩,然而卻看見兒子呆站著。他又好氣又好笑:“樂傻了?”
秦珩這時似是才回過神來,匆忙謝恩。她心頭茫然,舅舅麽?
他沒指望讓四弟再吃次宵夜,隻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並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秦珩搖頭,她擔心喝酒以後難以自控,是以從不飲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將酒暗暗折灑掉。小心翼翼端著酒杯,她遲遲不往唇邊送,麵露難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麽?”秦珣輕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愜意。
在他看來,老四多半是酒品堪憂。所以不敢多飲,唯恐在他麵前失儀,惹他笑話。他心說,這完全沒必要,他既然把老四當做了自己人,就不會在意老四酒後失態。
少年人,觸景生情,感傷之際,大醉一場未必是壞事。
玫瑰露麽?秦珩自是飲過玫瑰露,挺對她的脾胃。她很少見到秦珣露出這等神情。記憶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後,她發現他不過是個半大的少年。他現下這般姿態,秦珩好奇之餘,又有絲絲神往。
這酒真有那麽好喝?要不,隻飲一小口?反正不會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試探著輕輕喝了一口,口腔彌漫著甜意,五髒六腑卻有一種灼熱感。她小臉皺成一團,菱形如花的唇瓣濕漉漉的,差點將酒杯丟出去。
這副窘態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擺手,待她平靜之後,隻覺得周身暖洋洋的,齒頰猶有餘香,神誌清醒,毫無醉意。她輕輕嗯了一聲:“還好。”
看四弟白皙的麵頰布滿紅暈,秦珣心念一動,認真道:“四弟,其實你平時無事的話,可以適當喝上一兩盅,還有,騎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頓一頓,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過秀氣,又缺少威儀。”
秦珩心中一凜,下意識飲了一口酒來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氣,缺少威儀?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著她,頗為誠懇:“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氣勢上補一下,至少看起來英氣一些,也能震懾那些宮人。對宮人,你不必太客氣,該罰就罰,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後做主……他們最仁慈不過了……”
宮中跟紅頂白,捧高踩低極為嚴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樣,無依無靠。——當然,父皇母後猶在,但那兩人日理萬機,又怎麽能時時看顧到他們?
想到這裏,秦珣眸中越發幽暗難明。母妃剛過世時的那段日子,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有些話不一定會有人對四皇弟講,他來告訴他。原本這跟他沒關係,但是老四對他好,可以說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當年走的路。
秦珩不說話,隻能借飲酒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極淺,她飲了兩三口,便見底了。她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點意外三皇兄竟會對她說這些,之前他曾提點她莫要跟皇叔親近,今日話裏話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宮生存。——誠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話,她承認她有那麽一些感動,也有點興奮。是不是說明皇兄跟她的關係更親近了些呢?
她那句話聽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賭氣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說了半天,老四隻記住了那麽一句?他薄唇上揚,替四弟斟滿:“喝。”
秦珩低頭瞧了瞧盛滿的酒杯,沒有拒絕。
八月十五,月色極好,她在景昌宮,坐在三皇兄對麵,小口飲著這所謂的果子酒。她隻喝了一杯多,暖流湧動,渾身舒泰,並無任何不適。饒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時沒什麽表情,小口啜飲的樣子莫名有點小可憐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閃,暗暗歎了口氣。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中秋佳節的緣故,三皇兄難得眉眼溫柔,侃侃而談,他從果子酒談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講到茯苓糕,興致所至,他甚至說起了他曾做的《庖丁芻議》……
——秦珣對自己說,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濟,他才不會想方設法來寬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認真傾聽狀,不知何時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腦袋由一個變成了兩個。她暗說不好,以齒齧唇,疼痛讓她瞬間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來叨擾吧!”
話未說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後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於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詫異:“酒量這般淺,不過,酒品倒還好。”
沒有大吼大叫,沒有亂吐,就這麽安安靜靜睡著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實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內監山薑連忙上前,要攙扶了自家主子回宮,卻被秦珣攔住了。
秦珣看一眼懷裏連頸項都泛起紅意的四弟,低聲道:“不用了,讓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宮。”何必再跑來跑去,麻煩!
山薑麵露難色:“殿下好意,原不該辭,隻是我們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準許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極。四弟怎麽會有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說,定是其他宮人不上心的緣故。
他笑笑:“無事,景昌宮自有細心的宮人,再說,他喝醉了,也不會知道是誰。”
山薑心裏覺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強硬反駁,隻能應了,自行回章華宮,將此事告訴掬月。
掬月聞言,臉色遽變:“你說什麽?三殿下要咱們殿下留宿景昌宮?!”
山薑點頭:“是啊,咱們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不行,這不行!”
不但留宿,還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這個聲音!她記得這個聲音!大婚當日,她聽太子說話,如潺潺流動的溪水,溫潤悅耳,跟她那天在宮門口聽到的全然不同。她曾一度以為是那次她出現了幻覺,今日方知是她自己想岔了。
她觀其形貌,知道這是三皇子,愣了片刻,有些哭笑不得,說來也是巧了,她成親一個多月,今日竟是她第一回當麵聽三皇子講話。她心念微動,如此說來,當時那個聲音沙啞,口喚皇兄的自然就是四皇子了?她曾聽太子夫君說過,老三老四感情甚篤。這樣一來,還真都對上了。
她不動聲色打量著這兩個皇子。老三身形挺拔,麵容俊美。老四身量瘦小,麵貌美麗猶似女子。她心頭忽的浮上一個念頭:這真是個男兒嗎?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眾人剛見麵時,三皇子是向她點頭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實實聽從太子的建議,喚了她一聲嫂子。
他那聲“嫂子”雖也低啞,但是和那日在宮門口的聲色並不一樣。她自幼對聲音敏感,基本可以過耳不忘。難道是她當時聽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連,秦珩佯作不知,隻木著臉。她心裏甚是奇怪,一時也想不到自己有什麽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們弟兄玩樂,當然一切規矩從簡,先去抽簽選馬。你們嫂子也想試一試。弟妹……”他似笑非笑看著太子妃:“既然來了,不下場試試?”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莊典雅:“皇兄說笑了,我不會騎馬。”——其實她倒也不是不會,隻是她自小學的規矩使她做不出與幾個男人一起騎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兒今日隻觀戰,皇兄別為難她。”
——大皇子發帖子邀請他們夫婦前來,打的什麽主意,以為他不知道麽?莫氏善騎射,宮廷內外都知曉,而如玉性情溫婉,舉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馬嫻熟。大皇兄此舉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話。
太子夫婦拒意甚堅,大皇子不好硬勸弟妹,隻得作罷。
莫氏見此情形,有些許失望。騎術極好的她今天信心滿滿,自忖能完勝太子妃,隻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對手。可如今太子妃不願參加,隻她一名女眷,若執意參與,似乎顯得不那麽妥當。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瞪了丈夫一眼,沉聲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觀戰好了。”之前言之鑿鑿說必讓她大放異彩,果然又是騙她的!
大皇子麵顯尷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擱時間,肅了麵容,輕擊掌,一聲呼哨,馬夫牽了數匹駿馬過來。一黑一白,兩棗紅。他指著那匹白馬,豪氣一笑:“這就是我新得的駿馬,叫‘疾風’,性子烈,腳程快。我花了好幾日才馴服了它,現在溫順得很。今日我不獨占,讓上天來決定。咱們兄弟抽簽,誰運氣好,能騎它奪魁……”
他將“運氣”兩字咬得極重。在他看來,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憑借的無非是運氣罷了。若不是占了一個嫡字,秦璋又有哪裏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著,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為何製定這樣的規則,這還有比賽的必要麽?坐騎的腳力不一,那即使贏了,也顯不出騎術的厲害啊。
至於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馬,瞧著確實神駿。隻是馬頭上寫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過讓她意外的是,對這次的規矩,其他幾個皇兄竟無異議。秦珩心念微動,也許他們根本就不在乎輸贏。
自秦琚起,他們依次從簽筒裏抽出一支簽來。輪到秦珩時,隻剩了最後一支。她小心取出來,瞥一眼,看到簽上的“乙”字,心裏一跳:真倒黴。
“我是——丁。”秦琚長眉一揚,臉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裏的簽,環顧四周,沉聲問,“乙是誰?”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給嚇到了,她顫聲道:“乙是我。”她將簽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聲重複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點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謂的神駿好嗎?這樣她必須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沒道理騎著千裏名駒還居於末等的。可是,幾個兄長,似乎哪一個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點多了……
她思緒轉的飛快,臉上帶著一絲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動聲色站在了她身側:“怕什麽?”他在這裏,肯定不會讓老四被人欺負。
秦珩抬頭,飛快掃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來是老四,老四今日運氣倒好。”大皇子輕哼一聲,語帶怒氣。
秦珣眼眸半闔,唇角微揚:“四弟運氣一向很好。”他說的緩慢,聲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護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裏陽秋:“他能得你維護,自是他的運氣。”
秦珣隻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輕咳一聲,麵露遺憾之色,“可惜我騎術不好,好運氣給我也浪費了。要不,咱們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斷然拒絕,“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