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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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是時候將此事提上議程了。陶皇後一琢磨,最小的四皇子都十三歲, 到了該知人事的年紀。索性一起教了吧。不, 老三老四和太子還不一樣, 需要分開來。

    九月初十,秋高氣爽。秦珩坐在章華宮看書。昨日是重陽, 她與三皇兄一道登高, 如今腿還發軟。看書時, 她有些心不在焉。

    對於馮公公的到來, 她頗覺意外。放下書,她輕聲問:“公公有事?”

    “老奴奉皇後娘娘之命,帶殿下去看些好東西。”馮公公一臉神秘。

    秦珩心裏一咯噔,麵上卻帶著呆氣,問道:“隻我一個嗎?”

    “當然不是。”馮公公笑得有些怪異, “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 原來如此。”秦珩點頭, 稍微鬆一口氣。她繼續問:“什麽好東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 絕對是好東西。”

    他神秘兮兮,秦珩心中的不安卻更濃了。她隨著馮公公,一路前行,在臨歡宮門口停下。臨歡宮如今無人居住, 平日隻有若幹灑掃宮人。她隱約覺得這裏似乎比其他宮室要涼快許多。

    看到遠遠走來的秦珣時,她眼睛瞬間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 有三皇兄在, 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裏了。

    她這兩聲呼喚聽著並不悅耳, 有些沙啞粗糲,秦珣當即微攏了眉,然而看見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腳步,唇角也微微勾起。

    這小子,一看見他,就樂成這樣。

    老四不知道他們來這兒幹什麽,秦珣卻是清楚得很。領他至此的太監,告訴他,說是奉皇後娘娘之命,教他們去看歡喜佛。他心下明白,這是宮中規矩,看他們年歲漸長,要教他們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歲,知道何為歡喜佛,但是未曾親見,確實好奇。

    兄弟二人被領到臨歡宮偏殿的一間內室裏,光線很暗,黑黢黢的,還隱約有種腐朽的味道。秦珩心裏懼意微生,下意識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個涼涼的、軟軟的東西,秦珣一驚,很快意識到那是什麽,他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一下,輕笑:“你怕什麽?”

    真是,歡喜佛而已,有什麽好怕的?難道是太興奮?

    秦珩沒有說話,隻是悄悄抽回了手。她當然害怕了,暗室當中,又無光亮,萬一誰一劍刺來,她不死也得丟半條命。

    小太監掌燈,宮室亮堂起來。

    秦珩眸光一閃,看見了宮室裏矗立著的一尊塑像。但是這塑像和她平時見過的不大一樣,竟是兩個人摟抱一起的。她暗暗稱奇,心說,莫非這就是馮公公說的好東西?

    “兩位殿下,這就是歡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來看。”馮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佛教裏頭說,這歡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這個理兒?老奴也沒讀過書……”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麽歡喜佛?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條條互相摟抱的兩個男女!塑的金燦燦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會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見他麵無表情。她莫名惶急,臉頰熱血上湧,不敢細看,視線下移,盯著地麵。然而地麵上,赫然是男女摟抱的影子。她隻得側了頭,轉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雲紋挺精致啊。

    馮公公雖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對歡喜佛卻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剛向太子殿下詳細介紹過。他得意一笑,續道:“兩位殿下不知道吧?這歡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講究呢。這邊還有機括,隻要一按,它就會動。跟真的一模一樣……”

    什麽真的?秦珩有點懵。

    “還會動?”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馮公公笑著,找到機關所在,輕輕一按。那佛像果然動了起來,緩緩變換出各種動作,“啊,這個有說法的,據說是叫什麽‘觀音坐蓮’,殿下以後自會知道……”

    秦珩聽得一愣一愣的,觀音坐蓮?她倒是見過吳大家早年所做的觀音坐蓮圖,華美大氣。她微微抬了頭,待看清馮公公口中的“觀音坐蓮”後,她險些驚呼出聲。

    馮公公察言觀色,自然不會錯過四殿下的異常。他微愣,旋即曖昧一笑。

    皇子們未經人事,懵懵懂懂羞惱別扭,恐怕還要佯裝正經,有旁人在這兒儲著,未必能真正領會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幹脆像當初教導太子殿下時那般,腆著臉道:“老奴是無根之人,陪著兩個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讓老奴先到外邊涼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點頭:“嗯。”這種事,有太監在一邊看著,的確尷尬。

    他頭一回見歡喜佛,以前看話本子,或是偶爾聽到旁人的葷話,出於本能,隱約能猜出男女間是怎麽一回事。但是卻都不像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歎,果然宮裏好東西多。

    馮公公帶著小太監離開,想留下兩位殿下細細觀摩。秦珩暗鬆一口氣,隻剩她與三皇兄了,還好。

    歡喜佛還在動著,發出吱吱的聲響,緩緩變換出種種姿勢。

    她眼珠亂轉,就是不往歡喜佛上瞧。沒有人教過她那是什麽,可直覺告訴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著頭,能看見地麵上相擁交合的影子。熱血一點點上湧,她腦海裏一片空白,隻能緊緊閉著眼。

    歡喜佛吱吱響動,還能聽到皇兄略顯粗重的呼吸。秦珩心裏頭就像是有小貓在撓撓,癢癢的,刺刺的。她終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睜開一隻眼睛,去看那歡喜佛。隻掃了一眼,她就匆忙移開視線,轉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簾的是他堅毅的下巴,視線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聽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卻看他麵色如常,連發紅都不曾,她不禁心裏疑惑。

    秦珣觀摩了一會兒,隻覺大開眼界。他眼眸半闔,想與四弟探討一番。然而四弟縮頭縮腦,不知道在看什麽。他有些詫異,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兩年前的自己,也是什麽都不懂。

    他按一下機括,教歡喜佛停了下來,默念一陣清心咒,合上眼眸,驅走身體的燥熱,輕聲問弟弟:“可看明白沒有?”

    秦珩有些許恍惚。過去三年裏,她無數次從皇兄口中聽到這句話。有時候是他替孟師傅教她武藝,有時候是他幫她講功課。他會很耐心地問她:“可看明白沒有?”

    幾乎是下意識的,秦珩答道:“啊,還好。”

    “還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說說,哪裏好。”

    她行得快,山薑抱著書具跟在她身後,一麵疾行,一麵小聲道:“殿下何必日日這般早,三殿下好幾日不去上書房了,也隻有殿下您老實……”

    秦珩停下腳步,打斷山薑的話,她認真說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樣,他如今在兵部做事,自然忙一些。”

    山薑這才緘口不言,心下感歎,他們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話,處處維護,真跟親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沒來上書房,夫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著重盯著秦珩一人。秦珩對此習以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學,將書具丟給山薑,她獨自一人直奔景昌宮。——聯絡感情這種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宮上下對她毫不陌生。看見她,匆忙迎她入內。

    她剛拐進去,行得數步,就看見了迎麵走來的三皇子秦珣與太子秦璋。她心下暗驚,怎麽太子二哥也在這裏?方才的宮人內監竟也沒有提醒她。她心說,看眼前這架勢,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長他們幾歲,眉目疏朗,從容溫潤。父皇一心將他培育成聖明天子,請了當世的大儒來教導他,他不負父皇所望,寬厚溫和,頗有儲君之風。這幾年,秦珩沒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為他的寬仁大度,與人為善,他們關係還不錯。

    他俊逸的眉眼間含著淺淺的笑意,主動與秦珩打招呼:“四弟怎麽行得這般急?下學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禮,她壓低聲音,粗著嗓子:“見過兩位皇兄。”她略微停頓,露出一點赧然之色,續道:“嗯,剛下學,來找皇兄。”

    她說著話,將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歲,身材高挑頎長,因為練武的緣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輪廓愈發分明,鬢如刀裁,眉若墨畫,威儀有度,氣質冷峻。有時她看著他,冷不丁地就會想到那個噩夢,然後心裏一激靈。

    太子笑笑,轉向秦珣:“如此,兩位賢弟少敘,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齊齊施禮,目送太子及其隨從離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見,秦珣才擰了眉:“嗓子還沒好?”他記得以前四弟聲音奶氣了一點,但也還正常。怎麽前些日子病了一會兒,就嗓子啞得連大聲說話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嚴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聲,嘿然一笑。她近來自覺聲音甜潤悅耳,唯恐惹人生疑,說話時有意壓低聲音,想聽起來低沉些,方才可能沒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涼涼地掃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風,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涼意教她悚然一驚,她頭皮發麻,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她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頭,輕輕撫摸。頸中肌膚被涼涼的手指所觸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頸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滯,一動不動。

    她也學了三年武藝,可是他伸手過來時,她竟然沒能躲開!

    秦珣認真端詳了一會兒,終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論斷:“是變聲吧?”見老四一臉茫然,他轉過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撚了撚手指,試圖撚掉方才那溫暖滑膩的觸感。唔,老四到底年紀小,皮膚光滑水潤,恐怕嬌養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氣,秦珩雙目微闔,壓下內心的恐懼,連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並作兩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樣,兩人相對而坐。秦珣給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所指為何。她搖頭,聲音低啞:“不疼。”隻是她得時時刻刻小心注意,說話聲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時日,她身體有恙時,跟黃太醫提起過此事。黃太醫答允幫她配副藥,能讓她短期內嗓子沙啞。可惜現下還沒給她送來,約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黃太醫不行的話,就換一個。太醫院人那麽多,怎生就認準黃太醫一個了?”

    秦珩心中暗驚,原來她隻讓黃太醫看診,三皇兄都看在眼裏。她咳了一聲,捏了捏嗓子,壓低聲音:“太子二哥方才來有事嗎?”她不想讓他過多關注黃太醫,索性轉了話題。

    秦珣挑眉,現在沙啞得沒先前厲害,聽著順耳多了。他眼眸半闔,漫不經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體的,他沒有細講,而是帶著一絲戲謔的笑意問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儀的姑娘?”

    “咳咳……”正在飲茶的秦珩差點嗆住,她憋紅了臉,眼裏水洇洇的,連咳數聲,站起身來,顫聲道,“皇兄說什麽?”

    她今年十三歲,怎麽就提到心儀的姑娘了?莫說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頭還有兩位兄長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們的太子二哥十八歲生辰都過了,還沒定下太子妃的人選呢。

    秦珣驚訝於四弟的反應,他淡笑,薄唇微勾:“驚訝成這樣?莫非還真有心儀的姑娘?”

    他雙目微斂,唔,四弟老實膽小,鮮少與旁人接觸,恐怕還不知道心儀是什麽。

    秦珩連連擺手:“沒有沒有。皇兄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了?”

    “嗯?”秦珣放下茶盞,往前輕推,揚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問我太子來做什麽嗎?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問了我這個。”

    秦珩心裏詫異,她沉吟半晌,忽然後知後覺般,輕呀了一聲,麵露驚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嗎?”

    秦珣笑笑:“唔,大約是吧。”

    很快他們就知道,這不是大約,而是事實。太子尚且年幼時,皇帝就為他選好了嶽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還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隻得將人選換成她嫡親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剛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皇太子娶親,他的兄弟們都被安排在同一席上,即使是與秦璋不大對付的秦琚,今日也看上去樂嗬嗬的。他舉起酒杯,偏頭瞧了一眼兩位弟弟,笑問道:“怎麽?見到太子娶親,四弟羨慕了?”

    秦珩連連搖頭。羨慕?她明明是擔憂!

    大皇子微微眯了眼,半真半假:“你嫂嫂娘家有個小表妹,跟你年紀相仿,很是機靈可愛。用不用你嫂嫂做個媒,把她討了來給你做老婆?”

    秦珩心頭一跳,想要裝傻混過去。她不想娶妻,也不想跟大皇兄有什麽牽扯。過去十多年大皇兄都很少跟她說話,這會兒怎麽突然想起來替她做媒?還是他王妃的表妹?大皇兄這拉攏也太直白了一些。然而她卻不能很直白的拒絕。

    一旁的三皇兄嗤的一聲輕笑:“皇兄急什麽?他才多大?還什麽都不懂呢。”

    她側了頭,看向秦珣,見他同樣端著酒杯,眼眸半闔,漫不經心。她知道他是在幫她回答,或許是怕她犯傻吧。她衝皇兄笑笑,心裏不是沒有感激。

    “啊,哈哈,是稍微小了點……”大皇子秦琚笑笑,似是不以為意。他衝秦珣舉了舉酒杯,玩味一笑。都說老三老四關係好,細節就能看出。老三的確很護這個弟弟。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長:“太子真是有福氣……”

    秦珩默不作聲,秦珣卻淡笑:“皇兄也有福氣。”

    近兩年,大皇子與太子麵子上還和睦,可他們都知道,這兩人將來會有一爭。秦珣不想陷入奪嫡之爭,也不想四弟被人牽連利用。他們不站隊,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然而作為親兄弟,該有的交際來往卻無法回避。

    大皇子秦琚突然開始熱衷於與兄弟們聯絡感情。

    這讓秦珩著慌,莫名有點似曾相識之感。唔,她三四年前也致力於同三皇兄搞好關係。不過,大皇兄同她不大一樣。他對兄弟們一視同仁,近來每每有行動,必定不會落下任何一個兄弟。

    初時秦珩還找理由推拒,無奈長兄強勢,難以拒絕。後來聽聞太子秦璋也在,她擔憂之情略減。既是推不得,那就去吧。反正她隻做個呆子,諸事不理會就是了。大皇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對她一個呆子,不會有太大興趣。

    皇帝聽說自己四個兒子經常一起小聚,起初很詫異,後來略一思忖,倒也能安然接受了。他不喜歡長子,知道秦琚在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過長子的那些小動作,目前還在他容忍範圍之內。太子寬厚忍讓,顧念手足之情,倘若有一日,秦琚越界,也許他這個父親會毫不手軟幫太子清除障礙。

    當然,不隻是秦琚,秦珣與秦珩也一樣。但願他們聰明一些,不要覬覦那個位置。

    皇帝對他們兄弟來往並不阻止,他希望太子能正確處理好弟兄關係。要當一個君主,僅有仁慈是不夠的。

    大皇子秦琚近來新得了一匹千裏良駒,他興致上來,邀請幾個弟弟去賽馬。

    秦珩帶上內監山薑同三皇兄秦珣一道前往。她明白在這種場合,她隻需要和往常一樣安靜老實就行了。——皇兄們話語中的機鋒,她這個老實人又怎能聽懂?至於賽馬,她要做的不是拔得頭籌,而是力求墊底,同時保證自己的安全。

    馬車到達郊外的馬場時,秦琚及其妻莫氏已在那裏等候多時了。

    乍然見到高挑英氣打扮利落的大嫂,秦珩微微一愣,大嫂也要賽馬?那她待會兒的名次可能會有變動。聽聞大嫂莫氏巾幗不讓須眉,騎射尤佳,她多半是比不過的。

    大皇兄今日一身短打,精神抖擻,笑容滿麵:“二位皇弟來的挺早。二弟還沒到,可要先歇一歇?”

    “嗯。我二人行了一路,確實得好好歇歇。”秦珣麵不改色,順著皇兄的話回答。

    秦珩跟著點頭,心裏想的卻是,你一直都待在車廂裏休息,“行了一路”從何說起?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也是越來越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