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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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聲音!她記得這個聲音!大婚當日, 她聽太子說話, 如潺潺流動的溪水, 溫潤悅耳,跟她那天在宮門口聽到的全然不同。她曾一度以為是那次她出現了幻覺,今日方知是她自己想岔了。
她觀其形貌,知道這是三皇子, 愣了片刻,有些哭笑不得,說來也是巧了, 她成親一個多月,今日竟是她第一回當麵聽三皇子講話。她心念微動, 如此說來,當時那個聲音沙啞,口喚皇兄的自然就是四皇子了?她曾聽太子夫君說過,老三老四感情甚篤。這樣一來, 還真都對上了。
她不動聲色打量著這兩個皇子。老三身形挺拔,麵容俊美。老四身量瘦小,麵貌美麗猶似女子。她心頭忽的浮上一個念頭:這真是個男兒嗎?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眾人剛見麵時,三皇子是向她點頭致意, 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實實聽從太子的建議,喚了她一聲嫂子。
他那聲“嫂子”雖也低啞, 但是和那日在宮門口的聲色並不一樣。她自幼對聲音敏感, 基本可以過耳不忘。難道是她當時聽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連, 秦珩佯作不知,隻木著臉。她心裏甚是奇怪,一時也想不到自己有什麽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們弟兄玩樂,當然一切規矩從簡,先去抽簽選馬。你們嫂子也想試一試。弟妹……”他似笑非笑看著太子妃:“既然來了,不下場試試?”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莊典雅:“皇兄說笑了,我不會騎馬。”——其實她倒也不是不會,隻是她自小學的規矩使她做不出與幾個男人一起騎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兒今日隻觀戰,皇兄別為難她。”
——大皇子發帖子邀請他們夫婦前來,打的什麽主意,以為他不知道麽?莫氏善騎射,宮廷內外都知曉,而如玉性情溫婉,舉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馬嫻熟。大皇兄此舉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話。
太子夫婦拒意甚堅,大皇子不好硬勸弟妹,隻得作罷。
莫氏見此情形,有些許失望。騎術極好的她今天信心滿滿,自忖能完勝太子妃,隻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對手。可如今太子妃不願參加,隻她一名女眷,若執意參與,似乎顯得不那麽妥當。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瞪了丈夫一眼,沉聲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觀戰好了。”之前言之鑿鑿說必讓她大放異彩,果然又是騙她的!
大皇子麵顯尷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擱時間,肅了麵容,輕擊掌,一聲呼哨,馬夫牽了數匹駿馬過來。一黑一白,兩棗紅。他指著那匹白馬,豪氣一笑:“這就是我新得的駿馬,叫‘疾風’,性子烈,腳程快。我花了好幾日才馴服了它,現在溫順得很。今日我不獨占,讓上天來決定。咱們兄弟抽簽,誰運氣好,能騎它奪魁……”
他將“運氣”兩字咬得極重。在他看來,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憑借的無非是運氣罷了。若不是占了一個嫡字,秦璋又有哪裏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著,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為何製定這樣的規則,這還有比賽的必要麽?坐騎的腳力不一,那即使贏了,也顯不出騎術的厲害啊。
至於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馬,瞧著確實神駿。隻是馬頭上寫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過讓她意外的是,對這次的規矩,其他幾個皇兄竟無異議。秦珩心念微動,也許他們根本就不在乎輸贏。
自秦琚起,他們依次從簽筒裏抽出一支簽來。輪到秦珩時,隻剩了最後一支。她小心取出來,瞥一眼,看到簽上的“乙”字,心裏一跳:真倒黴。
“我是——丁。”秦琚長眉一揚,臉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裏的簽,環顧四周,沉聲問,“乙是誰?”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給嚇到了,她顫聲道:“乙是我。”她將簽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聲重複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點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謂的神駿好嗎?這樣她必須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沒道理騎著千裏名駒還居於末等的。可是,幾個兄長,似乎哪一個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點多了……
她思緒轉的飛快,臉上帶著一絲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動聲色站在了她身側:“怕什麽?”他在這裏,肯定不會讓老四被人欺負。
秦珩抬頭,飛快掃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來是老四,老四今日運氣倒好。”大皇子輕哼一聲,語帶怒氣。
秦珣眼眸半闔,唇角微揚:“四弟運氣一向很好。”他說的緩慢,聲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護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裏陽秋:“他能得你維護,自是他的運氣。”
秦珣隻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輕咳一聲,麵露遺憾之色,“可惜我騎術不好,好運氣給我也浪費了。要不,咱們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斷然拒絕,“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氣衝衝,待發覺並不是給太子抽去,而是老實蠢笨的老四時,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隻把秦璋當做自己的對手,想處處勝過對方。但是對秦珩,他從未真正放在眼裏。他邀請他們,不過是為了向父皇表明他們手足和睦罷了。
秦珣與太子對視一眼,齊齊點頭附和。不過是一次私下的賽馬,又不輸贏什麽,何必再折騰?
當下有侍衛做了裁判,複又講解詳細規則。
一聲哨響,幾人打馬疾馳。唯獨秦珩端坐於高頭大馬之上,緊緊揪著韁繩,一臉緊張。三個兄長都縱馬離去了,她才像是後知後覺剛回過神一般,驅馬前行,手忙腳亂。沒辦法,她隻能如此了。
遠處一直盯著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輕笑,四皇子反應好慢!
而莫氏卻忍不住歎氣,真是浪費了好馬,她都恨不得上場代替秦珩了。老四太遲鈍了!
然而那疾風到底是神駿,雖然暫時落後,但腳程極快,一點點縮短了差距。
秦珩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騎馬,大腿內側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麽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厲害。
腹內熱流湧動,她腦海中靈光一閃,猛地想起一事來,瞬間臉色蒼白。
先帝駕崩時,秦瀚已經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繼位,她的親生兒子秦渭被封為睿王,還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歸。
父皇繼位十餘年,對寇太後極為恭敬,幾乎從不違拗,對幼弟也有幾分愧疚。今年寇太後生辰,父皇說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為母祝壽。
算起來,皇叔是該到了。——提前半個月,還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為呢?”睿王秦渭沒好氣道,“難道現在皇宮裏誰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禮:“侄兒見過皇叔。”
“嗯。”睿王點頭受了她的禮,端著架子,“小子,我問你,你在穀陽宮門口晃來晃去做什麽?”
“並沒有晃來晃去。”秦珩小聲辯解,“侄兒本來要去景昌宮找三皇兄,聽到塤聲,就多站了一會兒,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時回的京城?為何會在這裏?”
睿王雙手負後:“今日剛到,來給母後請安,有些近鄉情怯,就先在這兒先待上一會兒。怎麽,難道本王做什麽事,還要向你小子稟報不成?”
秦珩心中暗歎,這個皇叔脾氣不大好,說話語句也甚是單調。才說了這麽一會子話,他竟用了兩次“難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來:“不是,侄兒不是這個意思……”
她臉色發紅,額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亂而又無措。
憑幾句話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為他的質問而緊張至此,睿王心中輕視的同時,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說話,目光微轉,看到寇太後身邊的溫公公正朝這邊小跑而來:“哎呦,王爺,您怎麽到這兒來了?正說著話呢,一眨眼就不見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溫公公,默默低下了頭,第一次發現溫公公會翹蘭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見侄兒,說兩句話,溫公公緊張什麽?”
溫公公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禮:“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轉向睿王,一臉焦急:“王爺快隨老奴去吧,莫教太後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衝秦珩擺了擺手:“罷了,你去吧。你去見你皇兄,本王也該去見本王的皇兄和母後了。”
秦珩恭敬行禮:“侄兒告退。”
睿王揮手,直到那個背影消失不見,他才又瞧了瞧手裏的塤:“還算有幾分見識,知道是難受。”
“王爺說什麽?”溫公公沒聽清。
“沒什麽。”睿王抬頭,看一眼天上的太陽,與皇帝如出一轍的鳳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複雜的情緒,“走吧!”
十多年了,他終於還是回來了。
秦珩告別睿王,深吸一口氣,繼續前往景昌宮。她心裏隱隱有些不安,這個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來常常到景昌宮,景昌宮諸人對她並不陌生她,也不阻攔,直接放行。她信步走進,一抬眼,就看見了在院中習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矯健,動作靈活,輕便的夏衫隨著他的行動輕輕飄動,瀟灑靈動。
秦珩不便打擾,就站在樹蔭下。待他結束才上前默默遞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無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與心疼,秦珣“嗯”了一聲,接過帕子,胡亂擦拭了一下額上的汗,本要直接將帕子遞還給秦珩,心念微轉:“洗了再還你吧。”
“嗯。”秦珩點頭,一條帕子而已,不還也無所謂。
“你找我有什麽事?”秦珣一麵往殿中走去,一麵說道。老四常來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經地說出一兩個理由來。
秦珩道:“不瞞皇兄,過幾日是皇祖母的壽辰,我準備的賀禮是一副觀音祝壽圖,還沒裝裱。我想著……”
“找人送到宮外裝裱一下就行,這有什麽難的?”說話間已經到了內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臉上露出一點遲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宮裝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聰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寫臉上了,我再看不出來,就是傻了。他咳嗽一聲:“你來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宮?”
秦珩點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不知道會不會麻煩皇兄……”
“知道麻煩還來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臉上極力遮掩的失落無措,他輕嗤一聲,“不過,誰讓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畫,我換身衣裳,咱們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點事情要辦。”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麽一瞬間,秦珣幾乎都要誤以為老四眼睛會發光了:“未時一刻,在景昌宮會合。”
“好。”秦珩心滿意足回了章華宮,迅速換衣取畫,重返景昌宮。
她約莫等了一刻鍾才看見秦珣。他剛沐浴好,頭發微濕,僅用一根玉簪鬆鬆綰住,越發顯得眉目清朗,他挑眉:“這麽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側,隨著他的步子,似是後知後覺一般,講起了自己在穀陽宮門口看見皇叔一事,感歎:“……皇叔好年輕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歲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輕。”秦珣隨口應道,心裏卻說,若是皇叔早出生幾年,不這麽年輕,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還真不一定是他們父皇。
“他還會吹塤,皇兄會吹塤麽?”
秦珣不答,隻淡淡說了一句:“咱們是晚輩,對皇叔一定要恭敬。”他壓低聲音:“但是親近就不必了。”
他有點擔心,老實呆傻的四弟會因為旁人的善意對人心生好感,繼而掏心掏肺。——他如今跟老四關係不錯,能提醒還是要提醒一下。
皇兄話裏的意思,秦珩一聽便知。睿王是父皇心裏的一根刺,她又不傻,怎麽會跟睿王走太近。她長這麽大,刻意去接近的,也隻秦珣一人。
所以,她一臉認真:“我知道的——我隻跟皇兄親近。”
她取過掬月備好的白色束胸、襟圍,雙層遮掩,再套上寬大的衣衫,力求胸前看上去一馬平川。
床榻旁的靴子是掬月親手縫製的,外觀同尋常靴子並無分別,但是內裏加厚加長,使她能看起來更高一些,腳也更大一點。
穿好衣衫鞋襪,她才咳一聲,喚了掬月姑姑進來。她洗臉漱口,對鏡綰發。鏡中的她俊眼修眉,麵如皎月。然而這樣的麵容卻讓她忍不住皺眉,若是再英氣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當,用過餐飯,她帶上山薑,往上書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薑抱著書具跟在她身後,一麵疾行,一麵小聲道:“殿下何必日日這般早,三殿下好幾日不去上書房了,也隻有殿下您老實……”
秦珩停下腳步,打斷山薑的話,她認真說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樣,他如今在兵部做事,自然忙一些。”
山薑這才緘口不言,心下感歎,他們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話,處處維護,真跟親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沒來上書房,夫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著重盯著秦珩一人。秦珩對此習以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學,將書具丟給山薑,她獨自一人直奔景昌宮。——聯絡感情這種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宮上下對她毫不陌生。看見她,匆忙迎她入內。
她剛拐進去,行得數步,就看見了迎麵走來的三皇子秦珣與太子秦璋。她心下暗驚,怎麽太子二哥也在這裏?方才的宮人內監竟也沒有提醒她。她心說,看眼前這架勢,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長他們幾歲,眉目疏朗,從容溫潤。父皇一心將他培育成聖明天子,請了當世的大儒來教導他,他不負父皇所望,寬厚溫和,頗有儲君之風。這幾年,秦珩沒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為他的寬仁大度,與人為善,他們關係還不錯。
他俊逸的眉眼間含著淺淺的笑意,主動與秦珩打招呼:“四弟怎麽行得這般急?下學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禮,她壓低聲音,粗著嗓子:“見過兩位皇兄。”她略微停頓,露出一點赧然之色,續道:“嗯,剛下學,來找皇兄。”
她說著話,將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歲,身材高挑頎長,因為練武的緣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輪廓愈發分明,鬢如刀裁,眉若墨畫,威儀有度,氣質冷峻。有時她看著他,冷不丁地就會想到那個噩夢,然後心裏一激靈。
太子笑笑,轉向秦珣:“如此,兩位賢弟少敘,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齊齊施禮,目送太子及其隨從離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見,秦珣才擰了眉:“嗓子還沒好?”他記得以前四弟聲音奶氣了一點,但也還正常。怎麽前些日子病了一會兒,就嗓子啞得連大聲說話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嚴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聲,嘿然一笑。她近來自覺聲音甜潤悅耳,唯恐惹人生疑,說話時有意壓低聲音,想聽起來低沉些,方才可能沒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涼涼地掃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風,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涼意教她悚然一驚,她頭皮發麻,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她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頭,輕輕撫摸。頸中肌膚被涼涼的手指所觸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頸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滯,一動不動。
她也學了三年武藝,可是他伸手過來時,她竟然沒能躲開!
秦珣認真端詳了一會兒,終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論斷:“是變聲吧?”見老四一臉茫然,他轉過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撚了撚手指,試圖撚掉方才那溫暖滑膩的觸感。唔,老四到底年紀小,皮膚光滑水潤,恐怕嬌養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氣,秦珩雙目微闔,壓下內心的恐懼,連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並作兩步,堪堪追上秦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