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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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掬月搖頭, 聲音隱隱發顫:“你不懂!”這不是要好不要好的問題, 而是四殿下的身世,注定了她必須與旁人保持距離。她不敢多耽擱,提燈快步往景昌宮而去。

    山薑無法,隻得跟她同行。

    在章華宮門口,掬月與山薑被人攔下。章華宮的太監告訴他們, 兩位殿下已經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 焦灼萬分卻無能為力, 她不能說明緣由, 隻好反複述說四殿下依賴她,離不開她, 她必須得進去。

    太監麵上不顯, 心裏卻有些鄙夷,還從沒聽說過,哪個主子離不開奴婢呢。真會往臉上貼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無法,靜靜地站在景昌宮外,一顆心撲撲騰騰, 忽上忽下,暗自祈禱兩位娘娘在天有靈,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後換上寢衣,阿武給他擦拭頭發。身著淺綠宮裝的宮女恭敬站在不遠處,等待著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 四殿下睡得沉, 沒法喝醒酒湯, 也沒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溫水給四殿下擦了手、臉。”宮女脆生生答道。皇子們平日裏講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隻能一切從簡。

    “嗯。”秦珣從阿武手裏拿過巾子,自行擦拭,“夜裏好生照看著。”

    “是。”宮女應聲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愛弟兄的好兄長,對四殿下真好。”他跟隨三殿下多年,自問對三殿下的性子有幾分了解,殿下外表懶散,實則防備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麽這一段時日,三殿下對四殿下這般特殊?也不知這四殿下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秦珣斜了他一眼,輕聲道:“四弟與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的人,他自然要對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來洗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還未清醒。秦珣擺手製止宮女想喚醒老四的舉動,放輕了腳步,慢慢走去。

    輕紗半掩,秦珩閉目睡著,平日束著的頭發散開,墨雲一般堆在臉頰旁,越發顯得肌膚瑩潤光潔,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為是誰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裏那絲異樣,暗歎一聲,欲轉身離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聲音很低,幾不可聞。

    秦珣離得近,自是聽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顫,這呻.吟像是壓抑著某種痛苦,四皇弟是魘著了麽?為什麽會在睡夢中呼喚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個究竟,卻見秦珩睫羽顫栗,猛地睜開了眼睛,驚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麽?做噩夢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夢中,聽到熟悉的聲音,她瞳孔一縮,看向麵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記憶混雜著夢境如潮汐般洶湧而至。她雙目微斂,麵上露出一絲迷茫:“我,我這是怎麽了?”

    她壓製住身體的顫栗,心中懊惱,昨晚不該受蠱惑,喝那兩杯果子酒。原來她竟然連兩杯都喝不得。——不對,她該練練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後少不了要喝酒。這次沒被發現是萬幸,誰知道以後會不會這般幸運。

    沒聽清他的話?秦珣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這兒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夢。——被噩夢嚇醒,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說,她一定不會讓這種事情再發生。

    見到掬月時,秦珩暗暗一驚,掬月姑姑眼睛通紅,竟似一夜未眠。

    夜間,屏退眾人後,掬月小聲懇求:“殿下,以後萬萬不能再這樣了。”已隱約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會再讓姑姑擔心。”

    掬月心中一歎,眼眶微紅,以後怎麽可能不擔心?殿下年紀漸長,身世隻會更難隱瞞。她想起盤亙在心頭多日的疑慮,遲疑了一下,方問:“殿下為何和三殿下走得那麽近?”

    殿下身份特殊,像之前那樣不與任何人走近就挺好的,被人發現秘密的可能性也會更小一些。如今跟三殿下交好,掬月覺得她有點看不懂了。

    “嗯?”秦珩微愣,她沉吟片刻,目露悵然之色,“因為三皇兄同我一樣,都是沒娘的孩子,他對我好,我也要對他好。”

    她幾乎是將這個理由印在了骨子裏,無論是誰問起,都是一般的說辭,說得她自己都有點相信了。

    是這樣啊……掬月點頭,心底酸澀。

    秦珩對自己隻飲了兩杯酒就人事不知耿耿於懷。她每日都教掬月備一兩盅果子酒,想練一練酒量。

    接連飲了十來日,酒量不見長,睡眠倒是比先時好了許多,睡前喝一兩杯,黑甜一覺到天亮。她不免有些氣餒,隻能安慰自己,不急,慢慢來,也不算毫無收獲,至少精神頭好多了。

    太後壽辰將至,各宮忙碌異常。秦珩早備好了禮物,倒也輕鬆。她老老實實去上書房讀書習字,做出一副努力學習奈何天分不夠的樣子來,跟懶散不求上進的秦珣,對比異常鮮明。不過秦珣對此不以為意,反而跟秦珩更親近了些。

    轉眼到了八月二十八日,朝廷官員及命婦進宮給寇太後祝壽。皇子王孫也紛紛上前。

    公主們繡的屏風,大皇子命人鑄的佛像,太子抄寫的佛經,三皇子雕刻的壽桃,四皇子的觀音祝壽圖……寇太後一律都說好,再誇一句:“有心了。”

    秦珩同兄長們一起回到座位上,悄然鬆了口氣,不出挑沒關係,不出醜就挺好了。她衝不遠處的秦珣笑笑,她竟不知道,三皇兄還有雕刻的本事。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

    遲遲不見蹤影的睿王急匆匆趕至,向太後請罪:“兒臣來遲,母後恕罪。”

    寇太後隻淡淡地嗯了一聲。

    睿王微微一笑,目中光華流轉,他揚聲道:“抬上來!”

    秦珩心下了然,皇叔來遲,是去準備賀禮了,他的賀禮肯定不凡。見兩個宮人抬著卷軸走來,她心念微動,皇叔準備的也是畫麽?不知是什麽畫。

    宮人緩緩展開卷軸。

    秦珩眼皮一跳,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她聽皇叔語聲朗朗:“母後,這是兒臣請吳大家所畫的觀音祝壽圖,祝母後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所以說,皇叔跟她送了同樣的禮物?這就很尷尬了。

    秦珩甕聲甕氣:“鼻子……撞著了,沒哭。”

    輕嗤一聲,秦珣一邊的眉毛挑起,撈過秦珩手裏的書,略帶嫌棄:“我拿著,你先擦擦眼淚吧。”他小聲咕噥:“你書還撞我身上呢……”真嬌氣。

    秦珩手上一空,低頭從袖袋中掏出帕子,擦拭了眼淚,疊好,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發酸的鼻子,問:“遇見了誰?”三皇兄反應這麽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裏的書,“咱們大哥。”馬背上的那人麵容一閃而過,但他看得清楚,是他們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裏很清楚,他們私自出宮的事情,若給老大知道,那會很麻煩。她麵色微微一變,忙誠懇道謝:“哥,剛才真謝謝你了。你身手真好,反應真快。”想來平日的騎射課程,三皇兄並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間,他竟從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豔羨等感情。他心緒頗為複雜,半晌隻“唔”了一聲:“走吧。”

    他們畢竟是從宮中偷溜出來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轉了一會兒,就打道回宮。

    見秦珩神情愉悅、興致不減,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許多。然而他依然語氣清冷:“出個宮而已,就樂成這樣,真沒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見他麵容嚴肅,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隻瞅著正前方,小聲道:“是沒出息。能跟著三哥出來,我心裏歡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邊傳來熟悉的輕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雖然板著臉,唇畔卻勾起了細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動,喜悅在心底一點點滋生。她衝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隻看了一眼,就嫌棄地移開了視線,真蠢。偏偏這個老實呆蠢的弟弟,正一點點向他靠近。

    回宮以後,秦珣告誡弟弟:“若是有人問起,咱們去了哪裏……”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腦袋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顆腦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宮下棋,懂嗎?”

    “懂!”這一次,秦珩回答得幹脆利落。

    秦珣較為滿意地點了點頭:“還不算無可救藥。”他動動下巴:“你把書都先帶回去……”

    “明天裝書袋裏帶給皇兄?”秦珩遲疑著接到。

    秦珣點頭:“嗯。”

    《律書注解》在最上頭,即使給人看到也不礙事。秦珩告別皇兄,抱著書直往章華宮。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華宮門口,卻看見了停在宮外的禦輦,她心裏一咯噔,禁衛已經發現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華宮。”

    秦珩點一點頭,露出老實膽怯的神情,快步走了進去,她將書放在院中的梧桐樹下,理了理衣衫,確定無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華宮正殿,殿內烏壓壓跪了一群,卻隻能聽到皇帝杯盞發出的聲音。秦珩深吸一口氣,上前行禮:“父皇……”

    她的宮女、內監皆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去哪兒了?”皇帝放下茶盞,鳳眼微眯,掃了兒子一眼,“滿宮裏,竟沒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蹤。這種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凜,憶起麗妃過世時有內監因為哭得不認真而被杖責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兒臣在三皇兄那裏,忘了時間……跟他們沒有關係。”

    她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掬月、山薑等人,心裏像堵了一塊兒巨石,憋悶難受。

    主子有些差錯,下人肯定也不會好過。她的事情若敗露,不知章華宮能留下幾條命。

    “珣兒?”皇帝眉峰微動,“你去他那裏做什麽?”

    秦珩微微抬了抬頭,忖度著答道:“今日母後賞了些冰塊,孩兒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後謝恩。不巧母後剛歇下,孩兒就先去了景昌宮,與三皇兄閑坐。是孩兒不好,不該忘了時間,教父皇擔心。”

    她這一番話字數不少,皇帝詫異,對她話裏的內容並不在意。他多看了她兩眼,方道,“多與兄弟親近是對的。你二皇兄一向友愛兄弟,你們可以跟他多學一學。你們是親兄弟,該互幫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誇的卻是二皇兄,秦珩低了頭,心說父皇的偏好,顯而易見。她點頭應下:“是。”

    如果能與二皇兄親近,她肯定不會錯過機會。可惜太子比他們年長,又自小不同他們在一處學習,她要接近,並不容易。

    她甚至還想過,二皇兄寬厚仁慈,也許知道了她的秘密,會幫助她……然而這種念頭隻是一閃而過。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盡管她現在努力與秦珣保持親近友好關係,她也不敢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緩和了一些,揮手令下跪的宮人內監退下,隻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麵上恭敬而老實。

    皇帝站起身來,雙手負後,悵然道:“這是你母妃過世後,朕第一次到章華宮來。以前在這裏,能看見你母妃……”他說到這裏,轉過了身,眼中的懷念清晰可見。

    秦珩低頭不語,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給忘掉了。

    “你母妃臨終前,什麽都沒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給。”皇帝歎一口氣,目光幽遠,“你舅舅在登州數年,小有政績。朕想調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麗妃過世數月,他終於能平靜回想她離世時的場景,也能寵幸旁的妃嬪了。隻是他自認為重情義,想為麗妃再做些什麽。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隻有善待她身邊的人。秦珩雖不出挑,但忠厚老實,他不會虧待他。麗妃的兄長雖無大才,可也無大過,稍微提拔一下,麗妃在地下也會安心吧。

    秦珩年紀小,還未參與政事,按道理這話不該對他講。可今日在麗妃故居,皇帝內心一陣柔軟,就直接說了出來。他以為秦珩聽他抬舉蘇家,會連忙謝恩,然而卻看見兒子呆站著。他又好氣又好笑:“樂傻了?”

    秦珩這時似是才回過神來,匆忙謝恩。她心頭茫然,舅舅麽?

    皇帝低頭飲茶,任他二人保持著行禮的姿勢,一言不發。

    秦珩的小腿隱隱發顫時,她聽到陶皇後刻意壓低了的提醒聲:“皇上……”

    皇帝“嗯?”了一聲,像是剛注意到他們:“罷了,看你們母後麵上,饒你們一次。以後若再犯——”他頓了一頓,鳳眼微眯,冷聲道,“絕不輕饒!”滿意地看到兩個兒子神情凜然,他轉向秦珣:“朕聽聞你從宮外帶了幾本書。是什麽書?宮裏沒有嗎?”

    秦珣低眉斂目,如實作答:“回父皇,是兵書韜略。”

    “喜歡兵法?”皇帝挑眉,有些意外。

    秦珣點頭:“是。”

    “竟然喜歡兵法!”皇帝笑笑,眸中帶著一絲戲謔,“難道是想當將軍?”

    秦珩悄悄看了秦珣一眼,她猜不透父皇此刻的想法。

    秦珣察覺到四弟擔憂的目光,心中稍暖,他微微一笑,暗暗給了四弟一個安撫性的眼神。他抬起頭,認真答道:“回父皇,如果朝廷需要,孩兒願披鎧甲,為國盡忠。”

    皇帝一愣,玩味一笑:“朕竟不知道你有這等心思……好了,你們兩個回去吧!”

    他揮了揮手,令兩個兒子退下。

    跟著秦珣走出來後,秦珩長舒了口氣,輕撫胸口。太陽已經下山,半邊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紅一片,巍峨的宮殿壯麗肅穆,她不覺多看了兩眼。

    站在她身側的秦珣,雙手負後,同她一樣目視前方,良久才道:“走吧!”

    今日之事,算是暫且擱下了。三日後本是秦珩與雅山齋約定好的取畫的日子,這一回她不敢大意,提前稟明緣由,征得父皇同意後,帶著若幹侍衛出宮取畫。

    把這幅觀音祝壽圖收好,秦珩了卻一樁心事,靜待皇祖母的壽辰。

    不過,先到來的是中秋家宴。今年睿王回京,皇帝少不得要設宴來慶祝一家團聚。

    家宴是陶皇後安排的,就設在玉清宮。陶皇後不用燭火,教人從庫房取出了幾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布置妥帖,將宮殿映得如同白晝一般。訓練有素的宮人端著酒水在殿中穿行,襯得玉清宮猶如仙境。

    今夜酒菜自不必說,俱是難得的佳肴。歌舞也高雅大方,美不勝收。秦珩不大喜歡這樣的場合,不免有些意興闌珊,她強打起精神,扮演好老實的四皇子。

    她的行為落在秦珣眼中,則是另一番光景了。秦珣很快得出結論:老四心情不好。

    八月十五,月圓人團圓,四弟大約是觸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形單影隻,又礙於團圓家宴,不敢感傷,所以隻能強顏歡笑。

    環視一周,將各人的歡喜收在眼底,秦珣雙目微斂,對四皇弟頓生憐惜之意。沒娘的孩子,連悲傷都像是偷來的。

    他忽然覺得殿中柔和而明亮光芒變得刺目起來。他低聲吩咐了身後的內監阿武幾句。阿武點頭,領命而去。

    這一夜平靜而祥和,一家人和睦,其樂融融。

    酒過三巡,起舞的宮娥退下。微醺的睿王醉眼朦朧:“皇兄,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仲秋之夜,何不讓侄兒們各自賦詩一首?”

    皇帝拊掌而笑:“此言甚好。”他目光微轉:“琚兒,你是長兄,就由你先開始吧!”

    大皇子秦琚騰地站起,硬邦邦道:“父皇,孩兒做不出詩,願意自罰一杯。”

    皇帝笑笑,不以為意:“噯,都是自家人,做的不好也……”

    他那句“也不打緊”還未說完,秦琚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徑直坐下。

    見他自說自話,秦珩眉心微攏,父皇不會喜歡大皇兄這樣。

    皇帝麵色陰鬱,目光沉沉,他酒杯裏的酒水灑了大半,猶未發覺。

    秦珩默默歎一口氣,也不知道大皇兄是怎麽想的,為何表現出來的模樣,教人這麽不自在呢?

    不自在的不止她一個。太子秦璋暗歎一聲,想要站起身來,打個哈哈,將此事揭過。——原本是一樁小事,然而父皇不喜歡大皇兄,那這事兒就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