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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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奴奉皇後娘娘之命, 帶殿下去看些好東西。”馮公公一臉神秘。

    秦珩心裏一咯噔, 麵上卻帶著呆氣,問道:“隻我一個嗎?”

    “當然不是。”馮公公笑得有些怪異,“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來如此。”秦珩點頭, 稍微鬆一口氣。她繼續問:“什麽好東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 絕對是好東西。”

    他神秘兮兮, 秦珩心中的不安卻更濃了。她隨著馮公公,一路前行, 在臨歡宮門口停下。臨歡宮如今無人居住, 平日隻有若幹灑掃宮人。她隱約覺得這裏似乎比其他宮室要涼快許多。

    看到遠遠走來的秦珣時,她眼睛瞬間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有三皇兄在,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裏了。

    她這兩聲呼喚聽著並不悅耳,有些沙啞粗糲, 秦珣當即微攏了眉, 然而看見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腳步, 唇角也微微勾起。

    這小子, 一看見他, 就樂成這樣。

    老四不知道他們來這兒幹什麽,秦珣卻是清楚得很。領他至此的太監, 告訴他, 說是奉皇後娘娘之命, 教他們去看歡喜佛。他心下明白,這是宮中規矩,看他們年歲漸長,要教他們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歲,知道何為歡喜佛,但是未曾親見,確實好奇。

    兄弟二人被領到臨歡宮偏殿的一間內室裏,光線很暗,黑黢黢的,還隱約有種腐朽的味道。秦珩心裏懼意微生,下意識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個涼涼的、軟軟的東西,秦珣一驚,很快意識到那是什麽,他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一下,輕笑:“你怕什麽?”

    真是,歡喜佛而已,有什麽好怕的?難道是太興奮?

    秦珩沒有說話,隻是悄悄抽回了手。她當然害怕了,暗室當中,又無光亮,萬一誰一劍刺來,她不死也得丟半條命。

    小太監掌燈,宮室亮堂起來。

    秦珩眸光一閃,看見了宮室裏矗立著的一尊塑像。但是這塑像和她平時見過的不大一樣,竟是兩個人摟抱一起的。她暗暗稱奇,心說,莫非這就是馮公公說的好東西?

    “兩位殿下,這就是歡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來看。”馮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佛教裏頭說,這歡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這個理兒?老奴也沒讀過書……”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麽歡喜佛?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條條互相摟抱的兩個男女!塑的金燦燦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會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見他麵無表情。她莫名惶急,臉頰熱血上湧,不敢細看,視線下移,盯著地麵。然而地麵上,赫然是男女摟抱的影子。她隻得側了頭,轉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雲紋挺精致啊。

    馮公公雖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對歡喜佛卻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剛向太子殿下詳細介紹過。他得意一笑,續道:“兩位殿下不知道吧?這歡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講究呢。這邊還有機括,隻要一按,它就會動。跟真的一模一樣……”

    什麽真的?秦珩有點懵。

    “還會動?”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馮公公笑著,找到機關所在,輕輕一按。那佛像果然動了起來,緩緩變換出各種動作,“啊,這個有說法的,據說是叫什麽‘觀音坐蓮’,殿下以後自會知道……”

    秦珩聽得一愣一愣的,觀音坐蓮?她倒是見過吳大家早年所做的觀音坐蓮圖,華美大氣。她微微抬了頭,待看清馮公公口中的“觀音坐蓮”後,她險些驚呼出聲。

    馮公公察言觀色,自然不會錯過四殿下的異常。他微愣,旋即曖昧一笑。

    皇子們未經人事,懵懵懂懂羞惱別扭,恐怕還要佯裝正經,有旁人在這兒儲著,未必能真正領會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幹脆像當初教導太子殿下時那般,腆著臉道:“老奴是無根之人,陪著兩個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讓老奴先到外邊涼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點頭:“嗯。”這種事,有太監在一邊看著,的確尷尬。

    他頭一回見歡喜佛,以前看話本子,或是偶爾聽到旁人的葷話,出於本能,隱約能猜出男女間是怎麽一回事。但是卻都不像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歎,果然宮裏好東西多。

    馮公公帶著小太監離開,想留下兩位殿下細細觀摩。秦珩暗鬆一口氣,隻剩她與三皇兄了,還好。

    歡喜佛還在動著,發出吱吱的聲響,緩緩變換出種種姿勢。

    她眼珠亂轉,就是不往歡喜佛上瞧。沒有人教過她那是什麽,可直覺告訴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著頭,能看見地麵上相擁交合的影子。熱血一點點上湧,她腦海裏一片空白,隻能緊緊閉著眼。

    歡喜佛吱吱響動,還能聽到皇兄略顯粗重的呼吸。秦珩心裏頭就像是有小貓在撓撓,癢癢的,刺刺的。她終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睜開一隻眼睛,去看那歡喜佛。隻掃了一眼,她就匆忙移開視線,轉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簾的是他堅毅的下巴,視線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聽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卻看他麵色如常,連發紅都不曾,她不禁心裏疑惑。

    秦珣觀摩了一會兒,隻覺大開眼界。他眼眸半闔,想與四弟探討一番。然而四弟縮頭縮腦,不知道在看什麽。他有些詫異,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兩年前的自己,也是什麽都不懂。

    他按一下機括,教歡喜佛停了下來,默念一陣清心咒,合上眼眸,驅走身體的燥熱,輕聲問弟弟:“可看明白沒有?”

    秦珩有些許恍惚。過去三年裏,她無數次從皇兄口中聽到這句話。有時候是他替孟師傅教她武藝,有時候是他幫她講功課。他會很耐心地問她:“可看明白沒有?”

    幾乎是下意識的,秦珩答道:“啊,還好。”

    “還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說說,哪裏好。”

    見三個歹徒先後倒地,對他們已然構不成威脅,秦珩揪緊的心一點點放鬆,但很快,她又想到一事,整個人如墜冰窟。她艱難地轉頭去看胸前被刺中的小個子。——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她隻看了一眼就飛速移開了目光,反握住秦珣的手,試圖從他身上汲取溫暖,聲音隱隱發顫:“哥,他們,不會……死了吧?”

    秦珣能明顯感到從老四手上傳來的寒意,他一愣,答道:“不會,我下手有分寸。”話雖如此,他仍是彎腰探了探小個子的鼻息。——呼吸沉穩,應該無性命之憂。

    他略略放心,如果不是四弟那一撲,他手中的匕首不會刺進去。他們偷溜出宮,他也不想惹事。可惜,今日的麻煩,他們避無可避。

    此地離皇宮不遠,那三人來搶劫他們時,街上安安靜靜不見旁人。現下他們沒有危險了,一隊巡邏的衛兵倒是急匆匆趕了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

    年輕的首領麵容威嚴,聲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聲,利刃齊齊出鞘,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寒光。

    “哥,怎麽辦……”秦珩扯著兄長的手,心頭惶急。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鎮定,他不慌不忙撿起落在地上的書,踱步上前:“小將軍別急,且聽我一言。我們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處,遇上三個劫匪,要謀我們錢財,害我們性命。我們迫於無奈,才跟他們周旋。幸虧小將軍到得及時……”

    ——時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隻想含糊混過此事,早點回宮。

    然而他這一聲“小將軍”戳著了年輕首領的心,對方極不耐煩:“到衙門裏解釋吧!”

    “去衙門走一趟倒也沒什麽,隻是我怕回去遲了,家裏長輩怪罪,小將軍……擔待不起。”秦珣輕輕勾了勾唇角,從懷中取出一塊玉牌來,“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邊。”他手指向右輕輕一指,赫然是皇宮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輕首領的瞳孔猛地緊縮。這……這玉牌他認得,玉牌上的龍紋,尋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宮裏的三殿下!他囁嚅:“是……三殿下?!”——他原想著是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卻不想竟是龍子鳳孫!

    秦珣挑眉,並不作答,他輕輕踢了一腳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給這位軍爺解釋一下,方才是怎麽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輕首領的麵色卻倏忽變了。這三人都是熟麵孔,是附近的潑皮無賴,常做一些雞鳴狗盜之事,這一次三人身上帶傷,看來是踢了鐵板。

    年輕首領倒不認為眼前這局麵是這兩個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記得宮中貴人出行,都有明衛暗衛跟隨。興許這三人受傷是傳說中的暗衛所致?

    不敢再為難這倆少年,年輕首領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離開。

    秦珣一手拎書,一手扯著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數步後,忽然回頭,直視年輕首領:“對了,天子腳下,竟有人持械搶劫,太亂了,不好。”他搖了搖頭,甚是遺憾的模樣,不等對方回答,就又轉了身,加快了腳步。

    秦珩一言不發,隨著他的步子,悄悄觀察他的神色,見他嘴唇緊抿,麵容嚴肅,和方才與那年輕首領對峙時的自信從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細細思量,一時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負上幾分責任。

    他們二人私自出宮之事,到底是給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見了暌別多年的弟弟睿王,兩人促膝長談,追憶往昔,幾欲灑淚……

    說到興頭上時,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當即吩咐身邊宮人去宣四殿下覲見,然而尋遍皇宮,不見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詢問,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宮了。

    睿王笑笑,難掩失望之色,口中卻道:“無事,以後總有見麵的機會。”

    皇帝氣得不輕,沒一個讓他省心的!等睿王剛離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宮就來見他。

    兩人來見他時,他劈頭就問:“說,怎麽回事?!出宮去做什麽?”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心裏俱是一咯噔。秦珣搶道:“是孩兒的錯,不該私自帶著弟弟出宮,險些惹下禍事,請父皇責罰。”——如果不是他,膽小老實的四弟不會想到出宮。

    見皇兄將責任攬下,秦珩眼皮一跳,忙道:“回父皇,不是這樣的。是孩兒想要出宮,才找了皇兄一起……”她無視秦珣的眼刀:“皇祖母壽辰在即,孩兒做了幅畫,想請宮外師傅裝裱,所以才……”

    皇帝輕哼一聲,不辨喜怒:“真是兄友弟恭,都知道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了!”——若真懂規矩,就不會私自溜出宮了。還竟然敢拿孝來做名目。

    兩個兒子都跪在地上,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皇帝心裏怒火稍息:“讀了這麽多年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四個兒子中,他最重視的是太子秦璋,最防備的是長子秦琚。對麵前這倆孩子,老實說,他沒有太多的感情。老三秦珣經常會被他遺忘,老四秦珩因為性格原因也為他所不喜。但說到底,這是他的兒子,而他的兒子並不算多。

    秦珩低聲道:“孩兒知錯了,父皇息怒……”

    皇帝冷笑:“知錯?既是知錯,那就外頭跪著吧!”他心情很不好,雖說是他下旨令睿王回京,可是真正看到秦渭後,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秦渭的存在,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來的很僥幸。他自己的出身不完美,所以他格外重視規矩,悉心教養嫡子,對其他的三個兒子,則是暗暗打壓。

    他是正統,他的兒子也會是正統。

    秦珩是第一次罰跪,這經曆對她而言,新奇卻並不好玩兒。她悄悄看一眼在跪在一尺外的秦珣,低聲道:“皇兄,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兩人的身影在夕陽下被拉得長長的。

    “你說什麽?”秦珣像是沒聽到她的話,好一會兒才偏了頭去看她,“我有件事想問你……”

    “嗯?”秦珩微微活動了一下小腿。

    “你——為什麽要撲上來?”秦珣說這話時,直視前方,似乎是在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但是在秦珩看不見的地方,他卻攥緊了拳頭。

    秦珩一怔,隻當是沒聽懂他一般,呆呆地問:“皇兄說什麽?”——她一顆心跳得極快,心說,難道皇兄要來算賬,怪她當時撲在他後背上,導致他刺中了那小個子?怎麽解釋?老實說自己被絆倒了?

    見她不答,秦珣神色有幾分不耐:“我問你,為什麽要撲上來替我擋匕首?你不怕死嗎?”——明明後來嚇得身體發抖,為什麽還要那麽決絕地衝上來擋在他身後?

    他盯著四弟,看著那張白淨的臉一點點染上紅暈。他緊抿了唇,很想知道答案。

    秦珩撓頭,有些赧然:“我,當時沒想那麽多。”

    秦珣看著四弟的眼睛,忽然有點說不出話。他深吸一口氣,悄悄移開了目光。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裏的書,“咱們大哥。”馬背上的那人麵容一閃而過,但他看得清楚,是他們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裏很清楚,他們私自出宮的事情,若給老大知道,那會很麻煩。她麵色微微一變,忙誠懇道謝:“哥,剛才真謝謝你了。你身手真好,反應真快。”想來平日的騎射課程,三皇兄並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間,他竟從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豔羨等感情。他心緒頗為複雜,半晌隻“唔”了一聲:“走吧。”

    他們畢竟是從宮中偷溜出來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轉了一會兒,就打道回宮。

    見秦珩神情愉悅、興致不減,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許多。然而他依然語氣清冷:“出個宮而已,就樂成這樣,真沒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見他麵容嚴肅,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隻瞅著正前方,小聲道:“是沒出息。能跟著三哥出來,我心裏歡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邊傳來熟悉的輕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雖然板著臉,唇畔卻勾起了細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動,喜悅在心底一點點滋生。她衝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隻看了一眼,就嫌棄地移開了視線,真蠢。偏偏這個老實呆蠢的弟弟,正一點點向他靠近。

    回宮以後,秦珣告誡弟弟:“若是有人問起,咱們去了哪裏……”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腦袋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顆腦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宮下棋,懂嗎?”

    “懂!”這一次,秦珩回答得幹脆利落。

    秦珣較為滿意地點了點頭:“還不算無可救藥。”他動動下巴:“你把書都先帶回去……”

    “明天裝書袋裏帶給皇兄?”秦珩遲疑著接到。

    秦珣點頭:“嗯。”

    《律書注解》在最上頭,即使給人看到也不礙事。秦珩告別皇兄,抱著書直往章華宮。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華宮門口,卻看見了停在宮外的禦輦,她心裏一咯噔,禁衛已經發現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華宮。”

    秦珩點一點頭,露出老實膽怯的神情,快步走了進去,她將書放在院中的梧桐樹下,理了理衣衫,確定無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華宮正殿,殿內烏壓壓跪了一群,卻隻能聽到皇帝杯盞發出的聲音。秦珩深吸一口氣,上前行禮:“父皇……”

    她的宮女、內監皆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去哪兒了?”皇帝放下茶盞,鳳眼微眯,掃了兒子一眼,“滿宮裏,竟沒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蹤。這種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凜,憶起麗妃過世時有內監因為哭得不認真而被杖責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兒臣在三皇兄那裏,忘了時間……跟他們沒有關係。”

    她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掬月、山薑等人,心裏像堵了一塊兒巨石,憋悶難受。

    主子有些差錯,下人肯定也不會好過。她的事情若敗露,不知章華宮能留下幾條命。

    “珣兒?”皇帝眉峰微動,“你去他那裏做什麽?”

    秦珩微微抬了抬頭,忖度著答道:“今日母後賞了些冰塊,孩兒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後謝恩。不巧母後剛歇下,孩兒就先去了景昌宮,與三皇兄閑坐。是孩兒不好,不該忘了時間,教父皇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