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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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掃了一圈,她帶來的小妖們全都好端端地站著, 雖然個個掛彩, 卻無一身死——所以, 有什麽值得哭的麽?
鍾離晴不明白。
除了扈輕黎死的時候, 這小丫頭哭得不能自已外, 之後, 鍾離晴便再也沒見過她哭,仿佛隻要有吃的,有玩的, 這孩子便能一直露出滿足的笑容來。
有時候被緋兒嚇得哇哇大叫, 在賭鬥台上被揍得鼻青臉腫, 甚至是在對抗訓練時輸得一敗塗地……她會害怕,會氣惱,會失落, 卻獨獨不會落淚。
鍾離晴一直以為這個孩子在嬌柔又任性的外表下, 心中卻是勇敢又堅韌的,那個初見她和緋兒時被嚇暈過去的模樣仿佛隻是一次意外……然而, 當她見到跌坐在血泊之中默默流淚的妙妙時, 才恍然意識到:她對這群孩子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又或者說,她心裏依然隻是將他們當成了可有可無的過客, 從未起意去了解他們——哪怕給他們丹藥洗髓伐脈, 傳授他們修煉的功法,乃至於訓練他們,在鍾離晴的心裏, 卻隻將這些當成了一個任務,為了盡快提高他們的修為,也為了完成對扈輕黎的承諾。
歸根結底,是鍾離晴不願意這些小妖們變成她心中第二個崇華。
她的目的是為了提升自己的修為,然後為阿娘複仇——這些不必要的牽掛,能免則免。
可是,因果的沾染是從來不為人的意誌所控製的……當她起意將宗門改為瓊華的時候,有些牽絆,便注定是躲不掉,避不開了。
“發生了什麽?”眉兒是小妖們之中最穩重又最聰慧的那個,也是鍾離晴最倚仗的助手——在她的計劃裏,等到她將小妖們的修為都提升到能夠自保的時候,便會傳位給眉兒接任下一任宗主,因而她一直都是在以下任宗主的標準培養眉兒——同樣的,每個小妖都是她的責任。
“妙妙她,自從失手殺了一個鬼狼宗的弟子後,就有些不對勁,後來,因著我們都被包圍了,九嬰前輩就出手解決掉了一部分,其餘的則是我們各自纏鬥滅殺的……妙妙獨自殺了五個,等我們清理完幸存的餘孽時,就看到她躲在一邊發呆,怎麽叫她都沒有反應,像是魘著了……”眉兒不無擔憂地說道,“宗主,你快去看看她吧!妙妙平時最聽你的話,隻有你能勸服她了!”
“我知道了,”被眉兒寄予希望的鍾離晴偏開臉,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苦笑,“你帶著其他人去將宗門轄地控製起來,重新啟動防禦陣法……該做什麽,你都明白——去吧。”
“是,宗主。”眉兒點了點頭,再次擔憂地看了一眼抱著膝蓋將腦袋藏起來的妙妙,隨後便帶著其他同樣蔫頭耷腦的小妖們離開了。
——看來,這些小家夥的情緒,都有些不對勁呢。
靠近妙妙以前,鍾離晴先在周圍掃了一圈,眼尖地拎起藏在草叢裏的小赤蛇,將她提溜到跟前,鼻尖頓時衝入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教她差點失手將九嬰甩了出去——這家夥,到底是吞了多少人,才有這般重的血氣!
看著地上幹幹淨淨半點殘骸都沒剩下,該不會……這家夥把鬼狼宗除鬼狼以外的所有弟子,全都吃了吧?
“阿霽,你別這樣拎著緋兒,緋兒有些撐,再被你一晃,非吐出來不可……”小赤蛇搖頭晃腦地說道。
“去把自己洗幹淨,消了那味道,而後在一邊警戒,別叫人靠近——包括你自己。”嫌棄地鬆開手,由著饜足的小蛇順勢滑了下去,好似吃飽喝足的醉漢打著飽嗝,顛顛地往遠處遊去了。
無奈地搖了搖頭,鍾離晴撚了撚手指,凝出水珠衝了衝自己的手。
走到妙妙身邊,在她一步開外站定,想了想,卻是取出一隻蒲團,就勢盤坐在地上。
那自顧自抽噎的小妖好似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似的,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隻是在鍾離晴靠近又坐下的時候,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抽噎聲有片刻的停止,很快又繼續將腦袋埋進手臂之中,吸了吸鼻子,連呼吸都帶上了幾分哭腔。
鍾離晴看了她好一會兒,見她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也不開口,仗著四周無人,小家夥又隻顧自己哭,沒有看過來,於是便大搖大擺地從儲物戒指裏掏東西——先是一張酸枝木的小茶幾,而後是一套琉璃玉鑿刻的酒具,隨後一翻手,卻是從客棧裏打包的一些靈獸肉和糕點。
鍾離晴已辟穀多時,身上卻常常備著些吃食,除了投喂腹中好似有個無底洞的九嬰以外,有時也會犒勞一下表現好的小妖——在她不曾察覺的時候,早就為這些陡然闖進她生命中的小家夥們改變許多,微小的變化藏在點點滴滴的細節中……或許她不是沒有察覺,隻是不願承認,也不願深想罷了。
那琉璃玉壺中盛著的是與白芒山猴兒釀齊名的昆吾海石英醴,是鍾離晴花了大價錢從客棧掌櫃那兒買下的存貨——昆吾海乃是北海群域的一片內海,也是北海的聖地之一,海內有奇景海上浮島與海底沉穴,而石英乳便是海底沉穴的特產,是千年石英精華之所在,傳聞一滴可提升一百年修為,乃是修士夢寐以求的天材地寶。
而這石英醴便是用那石英乳稀釋萬倍所得,雖說功效大打折扣,卻也能滋養經脈,與修為增益有妙用,且口感甘醇清甜,十分難得。
將那吃食在茶幾上攤開,鍾離晴也不招呼她,徑自倒了兩杯石英醴,自己拈起一杯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入口如蜜,舌根卻不知怎的,泛起了淡淡的苦。
鍾離晴不禁想起了那日,在那座別院裏,夜涼如水,清音如夢——雖是齊名的美酒,可她卻覺得,還是那杯甘冽的猴兒釀,更得她心意。
隻是,醉人的卻不是那酒,怕是那撫琴的雙手,和那雙多情瀲灩的、教人忘不了的眼眸。
——那位清冷如仙的少宗主,如今可好?是否早已回到她的宗門?還是又被那可惡的紅衣所占,忙著魅惑天下,顛倒眾生呢?
左右……都與她沒什麽幹係了。
歎息著,杯中的佳釀一飲而盡。
將飄走的思緒拉回,鍾離晴勾了勾唇,看向早就停止了抽噎,正從手臂間的縫隙偷瞧自己的妙妙,撐著下顎,與她招了招手,輕笑著招呼道:“怎麽?非得要我請你?你若不願動,便全數留給緋兒吧……”
“我要我要!”聞言,還在忸怩著不知是否該過來的妙妙立即撲了過來,先一把奪過另一隻小酒杯,一仰脖幹掉了杯中的酒,咂了咂巴嘴,嫌棄地吐了吐舌頭,不感興趣地將酒杯一擱,而後便抓過了靈獸肉,大口大口地啃了起來。
嘴中塞滿了肉,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撐得滾圓,腮幫子鼓鼓的,像隻小□□。
鍾離晴好笑地睨了她一眼,卻沒像往常一樣埋汰她不羈的吃相,隻是又替她滿了一杯石英醴,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而後便不再出聲。
好一會兒,看著身形嬌小的妙妙慢慢將桌上的食物一掃而空,鍾離晴也毫不意外,隻是笑著說道:“不夠還有。”
“不、不必了,我、我吃飽了……”妙妙反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在鍾離晴笑望著她的時候,臉色微紅,默默地低下頭去,不知為何卻覺得十分害羞。
分明以前在宗主麵前再豪放不羈的時候也有過,可是現在卻有些不願教對方看到自己這樣、這樣——那個詞兒是怎麽說來著?哦,對了,是“不修邊幅”——不修邊幅的樣子。
“心情可好些了?”鍾離晴沒有在意妙妙突如其來的羞澀,依舊溫和地問道。
“唔,好些了……”小妖見她並未注意到自己的異樣,心頭鬆了一口氣,卻又不免有幾分失落,趕忙搶過那杯滿上的酒,一口飲盡作掩飾——琉璃玉杯能降溫,那酒液入口是冰涼的,口感清甜,回味卻有餘勁,教她覺得神智倏然冷靜了下來,隻是胸口那股燥意卻如小火苗似的滅不幹淨。
“那你可願與我說說,緣何悶悶不樂?”鍾離晴體貼地沒有用“哭”這個字來描述,雙方卻心知肚明她所指。
妙妙臉色一紅,顯然是想到自己之前的失態,張了張口,欲言又止,轉頭卻對上鍾離晴平靜的目光,那眼神好似能看穿一切,教她不禁心頭震動,忍不住將心事付諸:“我、我害怕……我殺人了!”
鍾離晴挑了挑眉,卻沒有打斷她,而是點了點頭,眼含鼓勵,示意她繼續。
“血、好多血,我記得將爪子紮進那個人胸膛的時候,他的哀嚎,他臉上痛苦的神色,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臂……他眼中的神采漸漸退去,嘴裏還輕輕呢喃著求我放過他。而後,他的頭垂了下來,就像是睡著了一樣,他的心髒攥在我的手裏,好像還在跳動,可他卻再也不會動了……”妙妙神經質地咬著自己的指甲,回憶時臉上流露的脆弱教人心頭發澀,“我愣了一下,將爪子從他胸口拔了出來,他就摔倒在了地上。我想探探他的鼻息,又感覺到背後的掌風,於是不假思索地轉身刺了一爪子,這一次,我刺穿了一個人的喉嚨……他的鮮血全都淌到了我的手上,而後又滴在了地上……”
——與眉兒她們不同,妙妙參加的賭鬥次數是最多的,可是她一次都沒有參加過生死賭鬥。
鍾離晴從前隻以為是她膽小怕死,不敢嚐試,倒也不曾逼過她,現在想來,這孩子縱然手上沾滿了鮮血,卻從未奪過一條性命。
這是她第一次殺生,即便害怕,也是情有可原……細細想來,卻有幾分可笑。
鍾離晴卻笑不出來。
她蹙著眉頭看向貓耳少女,安慰的話就在耳邊,又說不出口。
雖然大概明白這孩子的心結與痛苦,卻委實沒辦法感同身受——按理說,她來自一個法治文明的國度,接受了幾十年“生命寶貴”的教育灌輸,應該比她更尊重生命才對。
可是,她卻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在麵前死去而無動於衷,甚至能夠不假思索地親手奪走別人的性命。
與眼前這個孩子比起來,仿佛她才更接近一個殘忍嗜殺的妖族。
鍾離晴斂眉一笑,帶著幾分自嘲——她知道,她的血……是冷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七夜:為什麽一個從沒接受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教育的小妖三觀都比你正呢?
鍾離晴:大概是她被奪舍了吧。
七夜:……
其實我覺得妙妙殺人會有罪惡感的設定是個bug,打自己臉感覺不太好╮(╯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