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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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算醒了。”先是指尖,再是手掌, 而後知覺總算是恢複到了全身。

    鍾離晴醒來的時候, 識海如針紮一般的劇痛, 那劇痛卻並不教人昏沉, 意識反倒是無以倫比的清醒, 清醒到教她無法自持地將昏迷前看到的一切再次回想……隻聽眉兒驚喜地叫了一聲, 一群人都圍攏了過來,對著她噓寒問暖,“宗主, 可有哪裏不適?你不知道, 我們找到你時……”

    “我沒事, 不必擔心。”鍾離晴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睨了一眼渾然不覺自己的大嗓門刺得她難受的小妖,揮揮手示意諸人退開些。

    好容易應付了幾句, 不堪重負這些小妖們旺盛的好奇心, 隻召了敖千音留下,其他人全都打發了去訓練;見妙妙還有些依依不舍地想要撲到鍾離晴塌邊與她說話, 眉兒一把提溜起她的領子, 將她拖了出去。

    房間裏總算清靜下來,鍾離晴鬆了口氣, 在敖千音體貼地替她腰後墊上一隻靠枕時, 與她感激一笑:“千音,之後發生了什麽?如果我沒記錯,此處並非我先前的房間。”

    “不錯, 這裏是第十三層,不是我們先前住的十層,”敖千音專注地望著鍾離晴,見她臉色紅潤,隻是初醒後精神還有幾分萎頓,想來神識受損不輕,不禁有幾分心疼,連說話的聲音也不由輕柔了幾分,生怕驚擾著她似得,“昨天你與那太乙宗的呂錦程獨鬥以後,太乙宗其餘弟子本來要將我們也趕盡殺絕,誰知那位天一宗的妘少主卻下令鏟除太乙宗,眉兒則看準時機,讓弟子們也加入戰鬥,最後倒是毫發無傷,還奪了十來塊白簽……我反過來要問你,你到底是怎麽了?又怎麽會神識大損,暈倒在那裏?”

    ——這麽說,瓊華宗還是欠了天一宗一次……準確來說,是她又欠了那位妘少主好大一個人情。

    鍾離晴漫不經心地轉著食指上的儲物戒指,顧左右而言他:“進了三層,看來初輪中我們瓊華宗表現不錯——知道下一場比賽的內容嗎?”

    “還不知……你既不願說,我也不逼你,別的事你也無需操心,勝出的獎勵之一是去雲池洗禮,對你的傷勢有益,事不宜遲,醒了就快去吧。”敖千音歎了口氣,隻得斂下萬般情緒,與她輕柔地說道。

    “好。”鍾離晴隻作不覺她的黯然,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收拾一番便隨著她去了畫舫中極少數人才能踏足的雲池。

    距離她昏迷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天的時間,幾乎所有獲準來雲池接受洗禮的參賽者都已經享用過這一項福利,而遲遲未曾入池的,除了今日才悠悠轉醒的鍾離晴之外,怕也所剩無幾了。

    在看守雲池的女侍那裏登記了身份,謝絕了敖千音的陪伴,最終拗不過她的執著,隻能同意她守在門外不遠處看護,鍾離晴搖了搖頭,捧著換洗的衣衫,慢慢走進蒸騰著雲霧之氣的雲池之中。

    目光所及處,共有一十二間百丈見方的池子,分別以殿廊磚玉分割成一十二間獨立的浴房,取義十二地支分布,每一座池子都有特殊的功效,每個獲得洗禮資格的人,也不過隻能從中選取一座,呆上兩個時辰——能夠吸收多少,蛻變多少,權看個人造化了。

    環視了一圈,偌大的雲池中,隻有她一人,倒是省去了與別人共享一池的尷尬。

    隻一眼,鍾離晴便選定了最深處刻著“魂”字的浴房。

    闔上門,將衣物歸置在一側幹淨的衣簍中,鍾離晴凝神警惕著周圍,確定屋子裏隻有她一人,這才慢條斯理地褪下全部衣衫,裸足踏在溫潤的玉石上,審視著池子裏透著一絲絲碧色的池水。

    試探性地用足尖輕點水麵,而後才涉足而下,緩緩沉入水中;等到胸腹以下都沒入水麵,鍾離晴仍舊繃著神色,隻是輕輕地靠在池壁上,閉上了眼睛。

    池水溫熱,霧氣氤氳,伴隨著沁人心脾的清淺香氣,緩解著自醒來以後便時時刻刻陷於刺痛中的神識。

    鍾離晴屈肘撐著額際,伸指點著漣漪蕩蕩的水麵,嘴角的弧度隨著腦海中浮現的記憶片段漸漸變得冰冷起來……

    這次神魂大損,卻也不是沒有半點收獲,至少讓她知道了,自己一直在苦苦追尋著的人,來自仙魔域,更來自一個現在的她根本無法撼動的龐大勢力。

    神裔之族,是一個泛稱,指的是擁有上古諸神血脈的八個族群,分別以“姬、薑、姚、嬴、姒、妘、媯、姞”為姓,即是淵源深厚的“上古八姓”。

    隻是萬萬年前神魔大戰,神道陷落,這八族也為之殃及,傳承至今的,也不過“姬、薑、姚、妘”四族,至於其餘幾族,傳言已無後人。

    而與之相對的,在神裔之族沒落之時,則是天道之族的崛起——這四族承天之道,宛若橫空出世,隻用短短數年便接替了另外四姓的位置,填補了八姓共治仙魔域的格局,瓜分了原來的勢力。

    這四族分別是“符陣銘因家”、“天羽封家”、“星辰岑家”以及“劍術談家”。

    神裔之族與天道之族雖然表麵上都歸屬於仙魔域,實則涇渭分明,勢同水火,明爭暗鬥從未歇止。

    那呂錦程的本家,便是神裔之族薑家的附庸屬族,而他口中的薑六郎則是薑家家主的子侄,酷愛豢養靈魚,那離殤草便是太乙門每個月都要供奉給薑六郎的貢品之一。

    然而除了這八姓家族以外,真正統治仙魔域,乃至於淩駕六界的勢力,卻是三殿——挽闋殿、摘星殿、絕湮殿,三殿各司其職,以挽闋殿主馬首是瞻。

    是以,這挽闋殿主,便是整個仙魔域,乃至於這整個寰宇大陸之主,恐怕隻有天道才能讓這位登極之主低下她高貴的頭顱吧。

    那呂錦程就連薑六郎的一條狗都算不上,還未有資格去到仙魔域的本家,所知甚少,這些信息也全賴於他喜歡纏著長輩問東問西好向宗裏弟子炫耀才能拚湊出個大概,再多的,卻也沒有了。

    “仙魔域……薑家。”鍾離晴忽而咬緊牙關,仿佛有千千萬萬根銀針紮進腦海中,而那些銀針在占據她的識海以後,又倏然化作了細細密密的篩子,來來回回地在她腦子裏篩選,剔除,好似要將她所有的記憶都碾碎成齏粉。

    那痛楚簡直到了極致,又十分地漫長,痛得她恨不能立時結果了自己的性命;久得她覺得幾乎已經這樣耗盡了一輩子……意識回籠的一瞬,痛苦遠離,那不真實的感覺讓她有片刻的茫然,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然而比起那種巨大落差而產生的空虛,眼前驟然出現的那抹紅衣更是教她剛回神的腦子一片空白,以為是自己在巨大的壓力和痛苦下而生出了幻覺。

    鍾離晴又眨了眨眼睛。

    那抹紅衣的主人歪了歪頭,朝她挑起一個燦若驕陽又魅如妖靈的笑。

    下一刻,鍾離晴眯起眼,顧不得神識還未修複,掌中蓄勁,灌注靈力狠狠朝著那抹紅衣襲去——水勢漫天,猶如遮幕,而她則抓住機會飛身而起。

    目光在一邊的衣衫上掠過,刹那的猶豫,隨即果決地朝門口撲去,隻求立即離開這裏,就連光身的威脅也不在意了。

    對方顯然也沒料到鍾離晴如此果斷——雖然慢了一瞬,已來不及衝到門口阻攔,卻也不以為意,甚至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任由鍾離晴一手搭上門。

    被一股大力震了回來,鍾離晴暗道一聲“該死”,卻控製不住身體被巨大的力道彈回池水中,仰目看到那抹紅衣嘲諷的笑意,鍾離晴的眸光不由深了幾分。

    “噗通——”驟然跌入水中,閉氣上浮,從水中冒出頭,一把將浸濕而淩亂的發絲往後捋,鍾離晴朝著站在池邊輕笑的女子低吼道:“你這妖女……”

    ——這個悄無聲息躲過敖千音的守衛而突然出現在浴房中的姑娘,正是夭夭。

    “好久不見,可有想我?”夭夭走到鍾離晴麵前,彎腰俯視著她的狼狽,眼眸彎彎,笑意湛湛,“我可是想你想得緊呢……”

    “你這個瘋子!快放我出去!”鍾離晴告訴自己要冷靜以對,千萬不要被對方激怒——然而怒火卻源源不斷地衝向腦海,占據了所有空間,剝奪了思考的能力,教她除了徒勞地想要掩住自己在水中一覽無餘的身子外,隻能怒氣衝衝地瞪著那雙邪肆上挑著的眼睛。

    “瘋子?不見得吧?”目光放肆地順著鍾離晴貼在臉頰上的發絲上那顆凝成的水珠,一點點往下滑落,沿著如玉的肌膚,越過纖細的鎖骨,劃過飽滿的弧度,隱入深穀之中……夭夭的眸子沉了下來,毫不在意會被池水浸濕了衣衫,堂而皇之地踏入水中,在鍾離晴反應過來前,迅速欺近,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將她壓向池邊,意有所指地說道,“依我看,真正瘋的人是你才對……”

    她離得那麽近,貼得那麽緊,黑如暗夜的眸子好似融進了一圈魅惑的紫,四目相對時,倒映出鍾離晴無措而漲紅的臉。

    氣氛陡然間有了變化,究竟是針鋒相對的冷然,抑或是撩人心扉的曖昧,誰都說不清楚。

    “咚咚、咚咚……”鍾離晴能聽見一陣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聲,就從她與夭夭毫無縫隙的相貼處傳來。

    ——那是誰的心跳?

    是她的?還是她們……彼此的?

    “你到底想……做什麽?”率先移開目光的,是鍾離晴;動了動身子,除了讓雙方緊貼的位置有著無法言喻的摩擦感,並不能讓情況好上半分,鍾離晴也就停下了無謂的掙紮,隻是恨恨地瞪著壓製住她的夭夭,打定主意:若是這妖女再得寸進尺,就算拚了命她也不會讓對方得逞的!

    “嘖,你以為光憑著這一池子水真能在下一輪比賽前修複你神識的傷麽?”夭夭挑眉一笑,空著的那隻手則惡劣地戳了戳鍾離晴光潔的額頭,正抵眉心——指尖的觸感,乃至於那淺淺的香氣,霎時間與那個在廊下屋前指點向九嬰的白衣身影重合了。

    一模一樣的臉,甚至是一模一樣的氣息和味道,她們是同一個人,卻又仿佛相異的靈魂……鍾離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好像陷入了這一紅一白兩個身影編織的夢魘中,眼中得見一個,腦中卻想著另一個。

    她被深深地,深深地影響著,束縛著,甚至於改變著……說不上來的感覺,更無法抗拒。

    “你待如何?”她深吸一口氣,偏頭避開了那柔軟的指腹,垂眸看向池中一絲不著的自己,以及對方被水浸透後,若隱若現的冰肌玉骨……眸光一顫,像是被燙著了一般,又立即抬眼,無處落目,隻能定定地望向彌蒙浮散在半空中的水霧。

    “自然是助你一臂之力。”夭夭笑了笑,朝著她近在咫尺的耳朵輕輕吹了口氣,感覺懷裏的身子不可抑製地顫了顫,隨即笑意更是漫到了眼底——隻是鍾離晴卻不曾看見,隻當她惡作劇,氣惱得咬了咬牙。

    “你有這麽好心?我可不信。”側眸看了一眼對方同樣就在嘴邊的白皙脖頸,想象著狠狠咬上一口報複,卻又顧及到這副身子的另一個主人,鍾離晴不免歎了口氣,熄了那個幼稚的念頭。

    “我也是無奈……若是換了那呆子,怕是為了救你,奮不顧身,兩害相較取其輕,至少我能先顧好自己——我可比她愛惜這具身子多了。”夭夭半真半假地說道。

    聽她一口一個“呆子”,鍾離晴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

    隻不過明白是一回事,卻又為著她話裏話外的埋汰與輕嘲而忿忿不平——在鍾離晴心裏,那位風儀天成,清姿高華的妘少主,無論如何都不該和這兩個字有什麽聯係。

    “愛惜又如何?你不過是她的心魔,這身子的主人,始終是她,不是你。”許是被激得失了一貫的冷靜,鍾離晴也沒多考慮這話是否會激怒對方,隻是本能地要為那白衣翩翩的姑娘說幾句,就仿佛能從貶低這紅衣姑娘達成這個條件似的——盡管她在一出口之後,便後悔了。

    “心魔?她是這般告訴你的麽?”那雙漂亮的眼睛劃過一抹錯愕,又像是一絲落寞,很快被掩蓋在玩世不恭的輕佻之下,“嗬,也罷,隨你怎麽想……”

    在鍾離晴猶豫著為自己的魯莽道歉時,那牢牢擒住她腕間的手忽而撫上她的百會穴,另一手則蓋上她胸口膻中,一股磅礴的靈力從頭頂灌入,直抵識海,又從識海湧出,流向周身經脈大穴。

    那股極致的痛楚再次席卷而來,與此同時,卻也伴隨著一股滌神蕩意的舒爽。

    一時痛苦,一時愉悅,一時折磨,一時享受……神魂被這般拉拉扯扯,卻也在不斷磨折中重塑強韌。

    鍾離晴死死地忍住了喉嚨裏的痛呼,也忍住了衝出口的喟歎,慢慢地,臉上的神色平緩下來,身體表麵覆著一層淡淡的流光,而池中的碧色早就褪得一幹二淨,就像是水中的靈力和藥勁全都被吸收了一般。

    在她渾然未覺的時候,那個虛虛地摟著她為她貫通神魂,修複傷勢的姑娘,正緊緊地抿著嘴唇,忍受著靈力消耗的空落以及不同屬性的靈力在體內橫衝直撞的劇痛——鍾離晴不知道,夭夭此刻要承受的痛苦,更是她的數倍不止。

    兩個時辰一晃而過,當鍾離晴再次清醒時,隻覺得神清氣爽,從未有過的通泰,不僅是身體,就連神識也絲毫無損,更進一步。

    嘴角的笑意還未揚起,眼前一暗,道謝的話就這樣被人堵在了口中。

    鍾離晴惱怒地瞪著那個一言不發就吻上來的姑娘,惱她趁人之危,攜恩求報,卻又惱自己優柔寡斷,心慈手軟——被她這樣輕薄,竟然遲疑著要不要出手……這妖女,果然就不該對她有什麽期待!

    分明就是個占人便宜的登徒子!

    氣急之際,鍾離晴不由張口咬了她一下。

    “唔……”吃痛之下,夭夭卻隻是定定地望著她,直把她看得有些心慌,這才輕笑一聲,意猶未盡地退了開來,被血洇紅的唇格外嬌媚,教人失神,“就這麽……討厭我麽?”

    “嗯?”鍾離晴盯著那唇看呆了眼,聽到這句似嗔非嗔的問話,一時間回不過味兒來。

    ——仿佛那句帶著清愁的低語,是她的幻聽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晴:你到底……想做什麽?

    夭夭:做你。

    晴:魂淡!你給我等著!

    妘堯:嗯?你說什麽?

    晴:媳婦快來~(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