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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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白薇
第二天何蘇葉被老板一個電話叫去了學校,正巧是元旦放假,校園裏反而平添了許多人氣,來來往往的研究生、博士生都一臉輕鬆,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閑。
結果他卻閑不了了,老板顧平教授指指桌上一堆厚厚的卷子,“小何呀,要是不忙的話幫我把方歌給改了,那群小本科生,字寫的亂七八糟。”
他隻好接過來,冷不防顧教授說了一句,“蘇合香丸麝息香,下麵是什麽?”
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木丁朱乳蓽檀囊,犀冰術沉訶香附,再用龍腦溫開方。”
顧教授“嘿嘿”笑了幾聲,滿是讚許,“很好很好,一點都沒忘!”忽然板起臉,口氣嚴厲,“小何,給我好好改,認真改,不許放水!”
頓時,何蘇葉覺得冷意從腳跟直竄到頭皮,心裏默念,45個學分,估計又要有人掏錢了,果然,滅絕道長,你依然是那麽滅絕呀。
他把試卷裝好,包就斜挎在肩上,然後打算去食堂打包回家,中午就湊合一頓算了。繞過長長的百草廊,有幾個女生坐在石凳上練習台式汞柱血壓計,他沒留意,輕輕瞥了一眼就過去了。
馬上就有女生低呼,“快看,帥哥!”
有人接口,“我們學校竟然有此等貨色,天哪,我二十年都白活了!”
然後就是一個女孩子吃吃的叫,“別再按打氣球了,我膀子要被撐死了,哎呦!”
何蘇葉聽的真切,“噗哧”一下笑出來,抬頭一看,發現走過了路,正想繞回來,看見一個男生站在後牆根那炫耀的跟一個女生說,這牆特好翻,以前沒新校區的時候,我們都是爬牆出去包夜的。”
他當然記得這堵牆,當年封校的時候爬走過多少同學,他都記不得了,但是就是這麽矮的一堵牆,自己竟然沒能翻過去,因為總是有一個女生有事沒事威脅他,“何蘇葉,你爬走試試看!”
彼時學校下了通告,封校期間擅自離校,留校察看,並不許評定獎學金。
他當時真的急瘋了,家裏電話沒有人接,爸爸媽媽辦公室電話長久的忙音,手機全部停機,自己就如生活在真空中,感受不到任何聲音,哪怕是細微的波動。
最後一次他真的豁出去了,不管什麽處分,更不在乎什麽獎學金,結果他剛要跳下去,熟悉的聲音傳過來,“何蘇葉,別做傻事,我求求你,好不好!”
沒有盛氣淩人的口吻,帶著哭腔,他一下子慌了,腳下一滑,直接從牆頭摔了下去,堪稱他人生中最狼狽、最失敗的一筆,不過幸好,隻是手臂上蹭破了皮。
他隻好傻傻的蹲在那裏,顧不得自己手上腳上的痛,柔聲安慰張宜淩,“算了,我不翻了,你也別哭了,再哭我就要鑽地下去了。”
然後,他們就乘著月光一起走回去,張宜淩睫毛上還掛著淚水,閃閃亮亮的,何蘇葉覺得有些歉疚,但是他實在想不通她的動機,終於問出口,“你為什麽不讓我走?”
張宜淩稍稍收斂了情緒,“學校都有通告,你一出去不是自尋死路?”
他歎氣,“那正好沒人跟你搶一等獎學金了。”
她冷哼一聲,睥睨的看著何蘇葉,“不稀罕,平白讓給我的,我才不稀罕呢!”
他隻好訕訕的笑,半天憋出一句,“謝謝你。”
其實何蘇葉那時候就知道她有多好強,自己想要的東西從不會假借人手,但是他實在遲鈍,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女孩子為自己擔驚受怕,他居然沒有深究原因。
他心思細膩,但是無奈,他對感情方麵一向遲鈍的讓人咋舌,非得是坦率、直接的告白才讓他明白,暗送秋波一概無效。當時全部人都看出張宜淩對他的愛慕,何蘇葉仍然不自知,以前他總是心無旁騖,一個人活得悠閑自在。
直到他媽媽的消息傳來,他在黑夜裏完全迷失方向,是張宜淩伸手,把他拉出來。
他總覺得自己虧欠她甚多,想過要用一輩子償還,終是沒有等到那一天,她已經跟他說,何蘇葉,我們已經兩清了。
從此,他的世界不再有她。
也許,他早就應該知道,張宜淩不是自己那杯茶,對她再多的感情,可能是虧欠、依賴、感激,但是真正的愛戀,少之又少。
時間,真的可以讓人想通一些事情。
走進食堂,剛排上隊,琢磨著今天吃幾兩飯,手機就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他猶豫著接起來,那邊聲音也是非常猶豫,“何蘇葉,是你嗎?”
他一下子反應過來,“邱天?”
那邊“哈哈”大笑,“是我,俺胡漢三留洋回來了,請你們吃飯,吃烤鴨可好?”
他趕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有五六個人了,全部是以前讀研時候的死黨,他們看見何蘇葉就開始起哄,“小何才露尖尖角,早有美女立上頭!”
何蘇葉一個個捶過去,看見邱天頓了一下,笑著問,“回來了?美利堅合眾國可好玩?”
邱天是何蘇葉的同學兼死黨,跟何蘇葉性子相反,他活潑好動,一張嘴經常是能顛倒黑白,迷的女孩子團團轉。光看外表,沒人能把這個油嘴滑舌的家夥跟b的聯係起來。
他讀研究生時候轉去了臨床,然後被公派出國,讀了博士學位今年才回來。
他和張宜淩,是當年兩個被公派出國的人。
酒席上,大家瘋鬧成一團,尤其是邱天,正宗的美語不知道被丟哪去了,一口家鄉話劈裏啪啦的蹦出來,紅的黃的,什麽段子都能講。
何蘇葉喝不了酒,也是硬被灌了幾杯,末了他去洗手間的時候,邱天喝高了摟著何蘇葉肩膀問,“想不想知道張宜淩現在怎麽樣?”
說不想是假的,他點點頭,“她現在怎麽樣?”
“不好!”邱天看上去很清醒,說話還擲地有聲,“原來我們是公派,讀這麽兩年就回國,她一心想留美國,結果學校這邊不提供證明,br那又不承認醫學本科學曆,她隻得轉去讀生物工程,畢竟不是自己專業,聽說吃力的很。”
“哦?”何蘇葉微微挑眉,“看來你也不是很清楚嘛?”
邱天捧水濕濕臉,深吸一口氣,“那時候忙的都瘋了,誰還顧的上管別人,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張宜淩的關係,跟仇人似的。”
何蘇葉歎氣,“她性子總是會害了她。”
邱天呆呆的看著鏡子裏的何蘇葉,半晌才決定繼續說下去,“如果你還喜歡張宜淩,今天就不會來見我,我早知道,你們不會有結果,但是那時候你差點為了她和我絕交。”
喉嚨像是被什麽卡住了一般,有些撩火,他背對著邱天,真心的說了聲,“謝謝!”
邱天過來掐他,笑嘻嘻,“啥時候找個老婆給俺瞧瞧,讓你家兒子管俺叫幹爹!”
出了酒店,天氣一下子變得陰沉,似乎要下雪的樣子,路上行人匆匆,他豎直了衣領,借著冷風祛祛酒氣。
今天微微喝上了頭,想起回去要改試卷,晚上沈惜凡還要來把資料送來,他彎進超市,買了一點綠豆、黑豆、紅豆,準備晚上煮粥。
煮粥是一門學問,分為煮和燜,先用旺火煮至滾開,再改用小火將粥湯慢慢收至稠濃。粥不可離火,用小火煨至爛熟,然後燜約上兩小時即成。煮豆粥時,應放米之前待豆子開鍋兌入幾次涼水,豆子“激”幾次容易開花,之後再放米進入。
他幹脆就在廚房裏改試卷,不住的歎氣,這群學生,真是讓人沒話說,他邊改邊笑,尋思改完之後去天涯上發一帖子,刺激一下需要補考的孩子。
天已經大黑,他抬頭往窗外看,發現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他抑製不住欣喜,把窗戶打開一探究竟,冷風夾著雪花竄進來,遇到騰騰的水汽,倐的一下就消失了。
他想,沈惜凡到底帶傘了沒,別腦袋上頂著一堆雪可憐兮兮的喊,何蘇葉,下雪了!
可是他的預感總是那麽準,他剛準備去盛粥時候,門鈴就響了,然後就是沈惜凡笑嘻嘻的望著他,全身上下落的都是雪,烏黑的眼睛閃著興奮,“何蘇葉,下雪了唉!”
把她讓進客廳,她立刻翻出一大疊資料,用塑料袋包的好好的,小心的檢查,笑著說,“還好,沒濕掉,你看,我都翻譯好了,隻差你的專業名詞了。”
他又好氣又好笑,隻好問她,“吃過飯了沒,我煮了粥,要不要來一點?”
飯後,沈惜凡接了剩下的資料,眼睛一掃,一聲不吭的去拎了大包過來,拿出一台丁點大的筆記本電腦,開始劈裏啪啦的打字。她速度極快,字母、單詞像是迫不及待的從屏幕上跳出一樣。
何蘇葉有些詫異,又有些驚歎,他第一次看見沈惜凡工作的樣子:劉海用夾子夾在一邊,戴著眼鏡,目不轉睛。誰說男人專注工作的時候最帥,他覺得女人工作的時候一點也不遜色。
半晌,沈惜凡抬頭,皺眉,“何蘇葉,那些什麽陰陽都用拚音?”
他點點頭,“加連字符。”
“木香怎麽說?”
“rs,先用拚音,然後解釋一下。”
屋裏安靜的就剩下他們兩個打字的聲音,還有簡單的交流,兩個人合作默契,不一會一份資料就完成了,李介在上一連發了好幾個表情過來,倒是把沈惜凡看得忍俊不禁。
覺得肩膀有些酸痛,她抬頭甩了甩膀子,沒留神就看見何蘇葉捂著嘴對著電腦笑,右邊的小酒窩甜甜的,可愛到沒天理。
她實在忍不住,湊過去看,看到第一行就笑出來了,“何蘇葉,那些小孩都太有才了!你這個老師做的也很有才!”
某男人在上發帖子:
“挺抑鬱的改了你們的方歌
同學們,學中醫的大家都知道白薇這玩意,可是中國漢字就是那麽奇妙,有了白薇還有了百威,某位同誌就寫上加減葳蕤用百威。
其實你要是寫紫薇也就算了,寫喜力我也算你對了,偏偏寫個什麽喝百威,贏寶馬,估計是覺得學中醫沒錢途,想去刮刮彩中個寶馬。
這句黃苓生地加甘草,發汗祛風力量雄,怎麽有人寫“發汗壯陽振雄風”。
看看都被小廣告毒害的同學,孩子們,這些話不能亂寫的,還好是給我看著了,給滅絕看到了,估計真滅絕了。
還有同誌把碧玉寫成碧血,我就可真納悶了,是不是小時候床頭金庸看多了,念念不忘袁承誌溫青青金蛇郎君。
還有更絕的,普濟消毒蒡芩連,藍根翹不知道同學將來給人開藥,想不起來用啥藥了,直接用個代替,“您自個琢磨著吧!”
改的過程中錯字無限,同誌們都別著急啊,兩小時呢,慢慢寫好了,脖子上的那玩意兒要用起來
有首方劑我覺得是學中醫藥都應該會的麻黃湯中用桂枝,但是為什麽有好多人第二句都是“細辛甘草木通施”?難道你們老師在講治方原理君臣佐使的時候不是用麻黃湯舉例的嗎?
總的來說批方歌比默寫痛苦多了!
精神疲勞了兩小時,鴨蛋打了好幾十,45個學分,估計又有人得付錢了吧!
同誌們,珍惜生命,遠離補考,一切保重!”
兩個人就捂著嘴巴笑,沈惜凡指著屏幕,嘴裏還念叨,“白薇,百威,不知道那位仁兄用百威做藥,能治啥病的?”
何蘇葉很嚴肅的告訴她,“加減葳蕤用白薇,豆豉生蔥桔梗隨,草棗薄荷共八味,滋陰發汗此方施,這位仁兄用百威滋陰涼血的!”
沈惜凡瞅著他,一本正經,“何蘇葉,我第一次發現你能說出好笑點的東西,你說你是不是悶騷型的?”
被她這麽一說,何蘇葉佯裝生氣,順手卷起一本書敲她的腦袋,“小丫頭開始沒大沒小的了,皮癢了是吧?找打!”
沈惜凡連忙躲過去,隻是沒想到她人一閃,手指不偏不倚的扶住了抽屜,再退一步,身子把抽屜撞的“嘩啦”合上,正好夾住了大半的手指。
都說十指連心,她悶哼一聲,眼淚就齊唰唰的流下來,完全不由自己控製。
倒是把何蘇葉嚇了一跳,把她手抬起來,在燈下仔細看看,紅了大片,沈惜凡眼淚婆娑的問,“我手指會不會斷呀?”
何蘇葉歎氣,“你覺得會斷嗎?我去拿藥,乖乖的不要動,別再把腿給夾到了。”
沈惜凡十分委屈的看他給自己上藥,心想,我不過是膽小怕死而已,何蘇葉你怎麽每次都喜歡衝我,搞的我非常的鬱悶!
可是她完全不知道何蘇葉的心思,剛才她被夾了一下,他受的驚嚇不是一點點,看到她眼淚直流的樣子,他開始自責,把不得替她受這個罪算了。
而現在,柔柔的燈光下,她咬著嘴唇,弱弱的喊疼,無可奈何衝著自己翻白眼的樣子實在是可愛,十足的小女人的姿態。
他臉有些微紅,托著她的手有些把持不住,他覺得自己感情上遲鈍的可以,用邱天的話說就是“騾子也比你強”,怎麽現在碰上沈惜凡就好像開竅了一樣。
這怕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難題,比默方歌還難,他覺得。
倒是沈惜凡完全不自知,眼珠子到處亂轉,“何蘇葉,那個白薇你有嗎?”
何蘇葉回神,“你確定你說的是白薇,不是百威啤酒?”
她用沒被夾過的手指去戳他腦袋,“老人家沒大沒小的,我說的是白薇,那麽好聽的名字,不知道什麽樣的?”
何蘇葉恍然大悟,“哦,你要看那個是吧,我先提醒你別失望!”
結果白薇真的不好看,沈惜凡垂頭喪氣,“我以為是多麽驚豔的花呢,沒想到是一堆枯草!”
何蘇葉指著標本細細的說,“這是白薇的根莖,粗短,有結節,多彎曲,表麵棕黃色質脆,易折斷,斷麵皮部黃白色,木部黃色。氣微,味微苦。性寒,清熱涼血,利尿通淋,解毒疔瘡。”
沈惜凡接過來,“一種中藥怎麽能治那麽多病呢?可是,白薇,真的是很漂亮的名字。”
何蘇葉笑笑,“小丫頭怎麽那麽膚淺”還沒說完,看到沈惜凡瞪他,立刻改口,“其實中藥裏麵好聽的名字太多了,白芍、半夏、桂心、厚樸、茯苓、連翹、白術、香附、玉竹、紫菀、梔子、蓮草、茱萸、紫花地丁”
他仔細的數著,神情很是專一、認真,沈惜凡看著他,覺得這個男子怎麽看怎麽溫潤,心下一動,“蘇葉,也很好聽”
冷不防的被打斷,何蘇葉輕笑出聲,“是,比荷葉好聽”
窗外是嘩嘩紛飛的大雪,飄落在窗台上,明天,一定是白雪皚皚的景象。寧靜的冬夜靜謐無聲,屋裏的暖氣,台燈和電腦明亮溫和的燈光,映襯著兩個麵對麵坐著說話的人,和地上各樣的中藥標本。
兩個人都有些懵懂,更多的是不自知,橘色的柔光,從眼眸裏流淌,融入無邊的夜色。
此情此景,讓人覺得溫暖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