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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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倥上
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城市心髒之地,一座西式三層樓庭院,鬧中取靜,默默矗立其間。
米白色外牆上茂盛的爬山虎攀緣而上,碧綠蔥蘢,教人難以透過枝葉,一眼望進庭院裏去,隻能抬眼看見庭院一角,繁茂青翠的枝椏,越過牆頭,伸到院外來。
路人自庭院外的人行道匆匆經過,或者好奇,或者無視,於這座靜謐於市中心的庭院,都不過是風景。
庭院裏小橋流水曲徑,如同微縮的蘇州園林,在寸土寸金的都會,安然悠閑得教人嫉妒如果,沒有車道上,那個穿一身黑衣,戴黑色頭盔,跨在銀灰色摩托車上的騎士,那就更完美了。
有中年女士穿絲綢廣袖的居家服,從門廊裏走出來,向正打算發動摩托引擎的黑衣騎士揚一揚手中電話,“武倥,那邊的電話。”
黑衣騎士健軀一震,一踩離合器,頭也不回,衝向庭院大門。
有人自隱蔽處閃身出來,一左一右替他拉開雕花鐵門,目送他騎著摩托車,箭一般消失在視線裏。
中年女士無聲歎息,將電話貼在自己耳邊,“他上班要遲到了,來不及接電話”
小武躲在後巷裏,默默吸煙,後門另一側,外送小弟捧著一本夜大學的教材,埋頭苦讀。
小武十分佩服。
他從小不愛,更痛恨同年級學童動輒拿他名字取笑他:武倥?是悟空罷?你是孫猴子,那你媽媽是石頭還是母猴子?
他常常為此與同學扭打在一處。
他是學過拳腳的,比同齡男童出手快且狠,時時將對手打得鼻青臉腫。
老師十分無奈,的確對方拿他和他母親取笑,有錯在先。
作為監護人,小阿姨每次被請到學校,向其他家長賠禮道歉,回到家裏,總會一個人躲在房間裏,次日又若無其事地出現在他跟前。
他一直想,如果媽媽有小阿姨這樣堅韌強悍的精神與意誌,是否,不會那麽早就結束她年輕的生命?
可惜這個問題,他今生都得不到答案。
隻是日漸疏於學業,慢慢學會抽煙,學會逃課,學會與長輩對立。
小武彈掉煙灰,瞥一眼全然不受外界影響的外賣小弟,自嘲地笑。
有人求知若渴,卻得不到一個進高等學府就讀的機會,他打架滋事,抽煙逃學,連他自己都不以為能讀高中考大學,他那神通廣大的父親,卻將他安排進重點名校讀高中。
他記得從小阿姨嘴裏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氣得笑起來。
那個人拋棄在機關招待所做服務員的母親,娶了能令他青雲直上的高幹千金,從此步步高升,位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以有恃無恐了麽?所以開始行使他“父親”的權利了麽?
小武將最後一口煙吸進肺裏,慢條斯理地將煙蒂在一旁鐵皮垃圾桶上碾滅,然後彈指拋進垃圾桶裏去。
回店裏去時,經過外賣小弟身邊,小武頓一頓腳步,淡淡說,“在陽光下看書,對眼睛不好,去休息室看罷。”
外送夥計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來,卻隻看見他慢悠悠走進後門去的背影。
晚上下班,小武回到大宅裏,偌大三層樓的小洋房,一片靜謐,隻得偏廳的燈亮著柔和的光。
小武猶豫,腳跟一擰,還是拎著頭盔,走向偏廳。
偏廳裏,早晨送他出門的中年女士,正坐在沙發上,自斟自飲,沙發對麵的茶幾上,另擺著兩隻酒盅。
聽見腳步聲,中年女士轉過臉來,朝小武招招手,“武倥,陪小阿姨喝一杯。”
小武有些無奈,走過去,坐在中年女士一側,按住她正打算再倒一杯酒的手,“少喝點。”
中年女士笑一笑,“老爺子說,他打算趁來開會的機會,給你媽媽上柱香。”
小武英眉一挑,“告訴他,我們不歡迎他。”
中年女士咯咯笑,“我在電話裏對他說,如果他不介意讓全國上下都知道他當年那段始亂終棄的風流韻事留下的孽種,那我也不介意他來祭拜你媽媽的亡靈”
“鄭明諶!”小武冷了聲音。
“看,即使再恨他,到底也還是你父親。”鄭女士半伏在沙發扶手上,似笑非笑,“放心,我說得極婉轉,務必不教他麵上難堪。”
小武歎息,傾身沒收鄭女士手裏的酒瓶酒盅,連同茶幾上的兩隻酒盅一道,統統收走,又調了一杯溫蜂蜜水,遞給她,“醒醒酒。”
鄭女士接過酒杯,小口小口啜飲。
小武靜靜坐在她身旁,望著她容顏秀麗的側麵,想起她辛苦將自己撫養長大的艱難。
母親與父親的過往,他是自小阿姨偶爾透露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來的,無非是年輕有為的機關幹部,到本埠調研學習,遇見機關招待所裏年輕秀美的女服務員,一見傾心,再見傾情,山盟海誓,春風數度,臨別時,信誓旦旦對女服務員說:你等我,我回去向組織上申請,等申請一批下來,我們就結婚。
年輕女服務員癡癡苦等,眼見肚皮一天天大起來,那個發誓要與她結婚的機關幹部,卻一去杳無音。
二十年前,未婚先孕是何等不容於世?
走在路上,會得被人戳脊梁骨,喏喏喏,那個女人老不正經的喏,沒有結婚就大肚皮,也不曉得是誰的孩子,真不要麵孔。
左右鄰居退避三舍,人人拿異樣眼光射線般將母親從頭掃到腳。
機關招待所領導尋母親去談話:這孩子是誰的?你講出來,組織上會為你做主。
可是母親不敢說,不能說,她怕影響那個男人的前程。
多可笑!
在她為了他的前程三緘其口,獨自麵對巨大壓力時候,他卻已經在京城娶了如花美眷,一路高升。
哀莫大於心死,母親悄悄辭去招待所的工作,帶著仍在讀初中的小阿姨,搬離那個熟悉的弄堂,在一戶來埠工作的外國人家中做保姆,生下他一周以後,已經開始下地打掃衛生,為雇主一家五口燒飯做菜漿洗衣物。
小武想,她的身體,大抵從那時候起,就已經埋下健康隱患,又要照顧他,又要工作掙錢供小阿姨,蠟燭兩頭燃,終於在他十歲那年,走完了她坎坷短暫的三十二年人生。
已經大學畢業找到工作的小阿姨,成了他的監護人,一力承擔起撫養教育他的責任,甚至為此,錯過了愛情。
他偶爾會自問,假使沒有他,以小阿姨的才情容貌,即使談不上追求者眾,可是想找一個真心待她,願意用寬厚肩膀為她擋風遮雨的男人,總不是問題。
隻是這問題,同樣無解。
鄭女士喝光一杯蜂蜜水,將杯子放在茶幾上,伸個懶腰,“唉,年紀大了,熬不了夜,東西你收一收。”
說罷揚長而去。
小武搖頭,誰曉得在外頭精明強悍的鄭明諶女士,回到家裏會是這樣一副懶散模樣?
將偏廳收拾幹淨,小武才慢悠悠上樓,回到自己房間。
推開他房間的門,冷冷色調撲麵而來。
小武反手關上房門。
小時候他同母親小阿姨一道住在母親外國雇主家狹小逼仄的工具房裏,那時候最大願望不過是一家三口有一處自己的房子,麵積不用大,可以不必睡上下鋪,有獨立的廚房衛生間就好。
可是直到母親去世,都沒有實現願望。
直到有一天小阿姨接他放學,兩人回到借住的一室一廳老房子樓下,被兩個穿西裝打領帶的人攔住。
小武每每想起,都會微笑。
細細瘦瘦的小阿姨,母老虎似地將他護在身後,即使整個人都顫抖,仍假做鎮定地說:“你們想幹什麽?我認識廣播電視集團上下所有領導,你們要想恃強淩弱,我也不是吃素的!”
那兩個西服革履的男子雙雙後退半步,然後說明來意:市府打算將市中心一幢老洋房歸還原主,幾經周折,才找到當年房主的後人,鄭明諶女士。
後來小阿姨才陸陸續續告訴他,鄭家這一支,原是在京城裏做廚師的,後來逃離戰亂,遷居本埠,開了一間頂頂有名的餐廳,舊時不少達官貴人,黃老板杜老板,洋人老爺,都曾經光顧過。
解放以後,鄭家的餐廳被收歸國有,到得最動蕩年代,房子被抄,一家人都被趕了出來,落腳在石庫門裏。
亦因為出身成分不好,所以母親在恢複高考後不能參加高考,也不能進工廠當工人,隻能到招待所去當服務員。
這中間的辛苦磨折,一言難以蔽之。
得回鄭家的房子,他並不覺得高興,始終,媽媽沒有享過一天福。
他仍然是那個憤世嫉俗,崇尚武力,無心的孩子。
直到他遇見盛遠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