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陳沉在城待了近兩個星期了，這期間她吃完了小吃街所有的東西，也認識了不少人。比如總喜歡多送她一瓶椰子汁的賣燒烤的年輕新疆小夥子，比如老是叫她多吃點的為了補貼家用每晚在街尾賣水果的老婆婆，比如常常在閑暇時間和客人聊天的從台灣來的賣關東煮的中年夫婦。

    陳沉在他們身感受到滿滿的生活氣息，再回想起那日冰冷的餐廳，忍不住在這條街走了一遍又一遍。這裏陳沉已經不再感到陌生，但是依然缺熟悉感。

    這條街是生活的很好的見證，它是日夜顛倒的，這裏的人也是日夜顛倒的。陳沉走在清晨的小街，當灰色的石板不再是人們停靠的兩個輪子的小車，當清晨的霧被初醒的陽光趕跑，這裏一派寂靜清冷。

    陳沉差點以為這是小鎮，她每天所接觸的清涼。

    走完這條街，就到了馬路。不斷有車從陳沉身邊呼嘯而過，但陳沉隻看到了馬路對麵的一家主題咖啡館，綠藤纏繞的牌子寫著“是你”。

    “好奇怪的名字。”陳沉小心地穿過馬路，跨過了路中間的護欄，走近那家咖啡店，的確是叫那個名字沒錯。

    時間雖然還早，但是它已經開門了。當陳沉走進去的時候，裏麵並沒有人，但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台飲料販賣機，裏麵有各種罐裝飲料，當然，也少不了咖啡。

    真奇怪，咖啡館裏不賣用咖啡豆煮的新鮮咖啡，而是賣罐裝的？越過那台販賣機，就是一排排的桌椅。擺設什麽的都很正常，但是角落旁的一個書架引起了陳沉的注意。麵沒有書，隻有一疊疊的裝訂的筆記本，陳沉隨意抽取一本，翻開，幾乎每一頁紙都是不同的字跡。

    2010年12月25日：和相戀5年的女朋友分手了，我以為我會難過的，但事實卻沒有，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還沒有真正意識到她已經離開了。以前真的覺得愛情就是一種奇跡，但是沒有想到愛情它有兩種結果，要麽演變成親情，要麽消失不見。屬於我們的奇跡從今以後，因為你的不愛，再也不會有了。

    最後我想說，去年我們一起買的聖誕樹，你能留給我嗎，我記得你在麵寫了一張紙條說你會永遠愛我。

    林衛2011年2月3日：他走了，從此我的人生再也不是完整的了。為什麽有些人可以這麽殘忍，走就走啊，把我的心還給我。

    你不要，我要。

    徐徐2011年2月4日：我最愛的女人結婚了，我是伴郎。老實說，她在神父麵前說“我願意”的時候，我多麽希望時間重來，那樣我決不會選擇我自以為是的友情。

    賀榮所以說，這些本子是讓客人留下自己的故事的嗎。陳沉一邊翻著一邊想，這些紙很多都已經泛黃，看得出來年歲已久，但是麵卻沒有灰塵，看來這裏是有人打理的。

    2011年3月3日：今天是我們在一起的第623天，但是這個數字卻隻能停在這裏了。我還想繼續的，卻無能為力。和你走過那麽長那麽長的路，我以為一晃眼就是白頭，你卻在我晃眼之前停住了腳。明明我們就要結婚了，明明你說你是愛我的，原來都是騙我。

    為什麽突然選擇愛情而不是我。

    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死在過去。

    洛陽看到這裏，陳沉的心提了一下，她反複看了幾遍，卻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一個巧合。這個世界叫洛陽的人，很多吧，城叫洛陽的，肯定也不止他一個。隻是這個字跡，還真的和那張紙條的挺像的。

    “要喝咖啡嗎？”一個渾厚的聲音響起，陳沉驚愕地抬頭，但由於背光她看不清那個人的臉，隻能從聲音判斷，是個女人。

    問這樣的問題應該是老板無疑了，“有現煮的？”

    “有啊，我來了就有了。”女人在陳沉對麵坐了下來，她終於看清楚她的臉，黝黑消瘦，眼神暗淡無光，黑眼圈重得嚇人，與這裏的文藝氣息格格不入。

    陳沉驚覺這樣子盯著人看很不禮貌，尷尬地說，“沒有菜單。”

    “這裏隻有一種咖啡豆。”

    “那給我煮一杯吧，謝謝了。”

    “好的，稍等。”

    在女人離開去給陳沉煮咖啡的時候，陳沉將那本裝訂本放回了書架原來的位置，然後拿了一本看起來最新的，又隨手翻了翻，裏麵的字很少，紙也是牆壁一樣的白。

    書架最頂層是裝著幾隻筆的木筒，陳沉取下來一支，回到了座位。

    2014年9月6日：我來到這裏，但我就要離開。

    你已經離開，可能你從未來過，你在別人的心流浪。

    陳沉“第一次來這裏嗎？”那個女人從廚房走出來，看了陳沉好一會。

    “嗯。”陳沉合裝訂本，將筆蓋蓋好。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在本子留下這麽兩行字，興許是為了好玩，興許是她真的想在這個城市裏留下一點什麽。

    “為什麽要放一台自動販賣機在那裏，這家店不是有現煮的咖啡嗎？”陳沉很好奇。

    “都說你是第一次來吧。這家店，二十四小時不關門的呢，但是卻並不是二十四小時都會有人在。有些人來這裏，隻是為了翻看別人留下的一言一語，又或者隻是為了留下隻言片語，他們在任意時間來到這裏，也並不是為了那一杯咖啡。真正想喝咖啡的人，也不會來這裏。”女人耐心地解釋道，“這家店很舊了，它的燈管因為總是長時間照明，換了好幾次呢。”

    “這樣，會虧錢吧。”陳沉想到自己的那家客棧。

    “老板很有錢。”女人對陳沉微笑，兩頰深深凹陷進去。“我不是老板。”

    “我突然不想喝咖啡了，如果煮好了，請你喝掉吧，我付錢。”陳沉起身想走，女人卻搖搖頭，“要不聽我講個故事？”

    “聽完了，就有咖啡喝了。”

    陳沉疑惑著又坐了下去。

    “這家店的老板是個女人，一個從小就長得很漂亮的女人，但是她卻出生在一個很貧困的山區。那裏的人普遍都很窮，沒錢學，文化程度也就不高。她還有一個姐姐，大她一歲，但是腦子卻沒有她清楚，學習也沒有她好。當她們初中畢業後，照理說家裏是沒錢再讓她們學的了，姐姐也願意留在家裏務農，到年齡就嫁人。但是妹妹不樂意，她受夠那種無意義的生活，她想繼續學，她知道讀書才是出路。所以她就和姐姐說自己要去掙錢，可是十幾歲的小孩哪知道怎麽掙錢，姐姐不明所以，她說自己要去做援交。說真的，在那個年代，在那種地方，說出這種話真的嚇死她姐姐了。可是她的思想算是比較前衛吧，她說為了未來，做一點犧牲算什麽呢。”

    “她姐姐也真的很愛這個妹妹，她沒辦法說服妹妹，隻好說自己去做，由她掙錢供妹妹學。但是，姐姐說，希望妹妹有出息以後可以回到這個貧窮地方，做點有益鄉裏的事。妹妹答應了，也的確沒有辜負姐姐的期望，她考了一個好的大學，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沒錯，她沒有回去，她本來就是為了遠離那裏才拚命讀書，又怎麽會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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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沒有盼到妹妹，自己做援交的事情卻被發現了，也就是被警察捉了去。那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羞恥的事情，她一輩子都沒過學的父親知道之後揚言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這個女兒，她們的媽媽也因此氣得一病不起。姐姐被趕出家了，成了人人指點的不要臉的妓女。妹妹卻成為了大家讚揚的對象，她每個月寄很多錢回家，卻從沒有回去過，她很害怕，她沒有勇氣站出來為姐姐說話，也不想回到那個地方。所以她給姐姐寫信，叫姐姐去城市裏找她，她可以幫姐姐找一份工作。姐姐拒絕了，姐姐說她不想離開那裏，總要有人留下來。”

    “城市是妹妹一輩子的夢想，她不願意放棄夢想，隻好不再和姐姐聯係，隻是不停地告訴自己，等自己有足夠多錢了，就給鄉裏捐錢搞建設。”

    說到這裏，女人突然不說了，“你的咖啡好了，等我一下吧。”

    咖啡端桌，空氣中一下子多了一股很濃很香的咖啡味。女人自己也有一杯，卻是不停地加糖進去，“我喜歡甜的。你要加糖嗎？”

    “不用了。”陳沉擺手，“可以把故事說完嗎？”

    “其實故事不長，你不妨猜一下結局。”女人啜飲了一口咖啡，可能是太燙了，她的眉頭皺在了一起。

    “結局這種東西不好猜吧，既發生的也不可能改變。”

    “最後姐姐死了，死於胃癌，享年三十歲。因為沒有錢，她沒有去治，也無法告訴妹妹。等妹妹知道，姐姐早就蓋了白布。”

    “姐姐沒有喪禮，那些人當時是非常憎恨妓女的，她的父母雖然痛心但也覺得臉無光，反正妹妹沒有見到姐姐最後一麵。當她倒在姐姐墳前崩潰大哭的時候，很多人都不理解。隻有她知道，自己在自己的心中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壞蛋。她讓姐姐承受了極大的委屈極大的痛苦，因為自己的懦弱，因為自己自私的為了夢想這四個字，她沒有遵守承諾，她也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姐姐。直到姐姐死了，大家對她的評價依舊是不好的，她沒有結婚，在一個小小的工廠裏工作得來的工資都捐給了學校，她知道那裏還有太多太多的和自己妹妹一樣想學的孩子。那又怎麽樣呢，人們權當她贖罪而已。”

    “然後呢？”陳沉表情凝重，她以為這個故事應該會有一個很好的結局的，但是明顯並不是她想的那樣。

    “然後，妹妹由不喜歡那裏變成了很討厭那裏。但是她很愛她姐姐，她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捐給了鄉政府，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欠那裏了，她唯一欠的人是姐姐，姐姐希望那裏變好，她也答應過姐姐會那樣子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