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8 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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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勤政殿內,時光在禦書案一角的沙漏裏一刻不停地流淌。
劉長歡屏息靜氣靜靜跪在書案前,雙手裏抱滿了紙盒,盒子裏密密麻麻載著厚厚一摞子密折。
“都在這裏了?”皇帝問。
皇帝不抬頭,目光在手裏的折子上飛快遊走。
“都在這裏了陛下,清州府秘密專折這些年都是分開藏的。一年裝一個盒子。奴才分多次把櫃子裏的盒子都搬來了。”
正禧皇帝加快了速度,嘩啦嘩啦翻閱,每一張折子打開都匆匆掃一眼,上頭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他也早都看過,這些年沒事玩味這些折子上的內容,已經不自覺地成為他一個沒事消磨時間的樂子。
但是現在他很煩躁,心情低劣,看到每一個字都很煩。
但是他必須看,他逼著自己看,似乎今天朝堂上脫口而出的那個決定,是一塊石頭橫在他心裏,他需要從這種翻閱陳年舊折的過程裏抵消掉內心的悔恨,或者說,他需要為自己下一步的反悔尋找一個有力的證據。
以前的折子內容比較詳細,但是瑣碎無聊,每一張上頭寫的無非就是白峰家這個月買了多少柴米油鹽,那個月扯了多少布匹做衣裳,又一個月家裏熬藥了,據說給白峰兒子懷孕困難的小妾買的草藥,再下一個月,報告說白峰對孫子很溺愛,成天逼著孩子念書,還拿板子打屁股了,孩子的娘心疼孩子看著隻抹眼淚……
皇帝看完一個丟開一個,再換一個。
一個折子裏寫道:“入冬了,清州府寒流來得早,白府生了炭火,白峰斥責兒子敗家,還沒有數九寒天就生爐火,太浪費奢靡了。”
這也叫奢靡?
正禧皇嘴角上翹,笑了。
在抓起一個折子,上頭的內容倒是有點價值,這樣寫道:“有行伍打扮四人從遠處騎馬而來,要見白峰,白峰拒之門外。來人在門外苦纏三日,無果而返。”
這才是真正有價值的,也是高居京城之內的帝王想看到的。
可惜這樣的內容實在太少。
再抓起一個折子,看著看著,皇帝哈哈大笑,“都是些什麽雞零狗碎亂七八糟!清州府前知州王大海真是長了一副豬腦子,這些也值得鄭重其事地寫進密折還專程送進京來?”
罵著,將折子砸向地麵。
劉長歡膝行過去撿起折子。
“你來念念——”皇帝命令。
劉長歡真的就打開往下念。
一個老公鴨嗓子一字一字念著:“白峰兒子白玉麟,三月初五跟友人外出喝酒,微醉,一起去青樓買醉。和翠花樓雛妓小鳳兒纏綿難舍,遂許願為此女贖身,娶回家中做妾。白玉麟回到家中,妻妾一心,集體大鬧,集體抗議娶一風塵女子進家。此事以妻子白陳氏出麵托人牙子買一個十六歲女孩進門收房,白玉麟向妻妾們起誓,從此再不踏進翠花樓,收尾。”
合上折子,劉長歡抬臉看皇帝。
皇帝忽然翻起身問:“你為什麽不笑?朕肚子都要笑破了——王大海這王八蛋別的本事沒有,鑽人家牆角打探這類小道消息倒是很細致啊——”
劉長歡的老臉有些艱難地扯了扯,他老了,這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其實挺恐怖。
皇帝再翻看,到了新一任知州上任,折子內容簡單明了,幾乎千篇一律,隻有幾個字,“如舊。安分度日,隻做良民。”
如舊,如舊,如舊……安分度日,不見和舊部聯絡,少和外界來往,不惹是生非,隻留一個小小的練武場,說是為了舒活筋骨……
皇帝忽然煩躁,雙手在案幾上狠狠抹過,折子嘩啦啦掉了一地。
嚇得門口侍立的小內侍身子輕輕打個哆嗦。
劉長歡磕頭,“陛下,既然不好看,咱就不看了,早點安置吧,這麽熬著您的身子骨可怎麽吃得消?”
皇帝揉揉發昏的雙眼,低頭看案下,那個跪著的內侍,紅衣白褲,紅衣鮮豔,白褲潔白,但是鬢邊的頭發赫然露出一束束白色來。再看他的臉,也布滿了細密的皺紋。
劉長歡竟然也有了老態?
他笑了:“老劉,你多大年紀了?”
老內侍敏感地打個哆嗦,趕緊磕頭:“陛下,老奴五十有四。”
“五十四,那也不小了啊——當年先皇薨逝之時,也才五十九歲。五十四和五十九,相差能有多少呢——”皇帝喃喃。
劉長歡忐忑著,小心翼翼問道:“奴才哪能敢跟先皇相提並論,再說奴才們卑賤如草,不值得陛下關懷——隻是不知陛下為何心血來潮忽然要問這個?”
皇帝卻答非所問:“五十四歲的人,你覺得自己和年輕那會兒相比,有什麽變化嗎?”
變化?劉長歡摸不著頭腦了。
“你的心態,你的精神頭兒,換句話說,就是你覺得你現在心裏還有什麽野心嗎?就是年輕那會兒想要去做的事情,現在還會拚命去做嗎?”
劉長歡想了想,搖頭:“老奴多謝陛下對老奴的疼愛,這些年一直沒有換老奴回去休息,能一直侍奉陛下是老奴的福分。但是說實話,老奴確越來越覺得年邁力衰,做不好事情了。有些事連想想的心力都沒有了。老奴如今隻盼著陛下您身體健健康康的,咱東涼國平安穩定,大家都過太平日子。別的嘛,再也不想了,覺得那就是夢,想了沒用,還不如不想了。”
劉長歡一臉誠懇。
正禧皇帝沉思,“是夢,不想了——那麽老劉,您來告訴朕,一個就要奔七十歲的人,他還還會懷揣野心嗎?”
劉長歡不笨,知道皇帝指的是誰。
他毫不猶豫地搖頭,“不會。人生七十古來稀,能活到那個年紀,已經是上蒼的恩外眷顧了,要是老奴能活那麽大年歲,一定每天好好曬曬太陽,養養花兒,想吃什麽吃上幾口,想睡了多睡一會兒,別的嘛,真的就不想了。也實在沒有精力想了。”
聽完這話,正禧皇帝臉上的疲倦慢慢散開,笑了。
好像拿定了什麽主意。
劉長歡看在眼裏,心裏感慨,做帝王難呐,人人都隻看著這把龍椅金碧輝煌,卻不知道要在這上頭坐穩坐好,要付出多少世人難以知道的煎熬。
皇帝盯著劉長歡,忽然問:“你既然都這麽大年歲了,為何還穿著紅衣白褲?不覺得滑稽難看嗎?”
劉長歡摸不著頭腦了,怔怔看著龍椅上歪坐的皇帝。
皇帝眼神流轉,露出少見的溫和。
劉長歡不那麽緊張了,“穿了這些年,早習慣了,老奴自己不覺得難看。”
但是皇帝抬手:“起來吧,那些活兒叫年輕人去幹。你呀,有些事朕忘了,你自己怎麽從來不主動念叨念叨呢——明早朕就告訴內侍府,你升任總管事吧。苦了一輩子,也該輕鬆輕鬆了。”
喜訊來得太突然,劉長歡差點被砸暈,他跪在地上咣咣咣磕頭。(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