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3 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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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飯剛吃過,啞姑就加了一件帶毛大氅,手爐裏加滿了炭火,捧起來看著大家,“今天還有差事需要你們辛苦。老爺不在,柳萬你不用念書,也跟著我們學點操持家務的事情吧。”

    淺兒趕緊幫柳萬、柳雪加棉衣,卻不問今天的活兒要怎麽進行,昨夜兩個人說得多,有些事她隱約能猜到一二,再說跟著啞姑時間長了,她早就習慣了小奶奶的行事風格,總是突然就拿出一個讓別人想不到的主意,而且要固執地按著這個方向走,還好一路走下來總是正確的。所以淺兒幹脆不問了,麻利地配合就是。

    啞姑吩咐淺兒:“你去請李媽來,就說我說了,讓她把府裏所有管事的婆子、媳婦都喊上,我有事情要公開跟大家交代。”

    淺兒這回遲疑了,“小奶奶,這府裏有多少是李媽的心腹,我們並不清楚,貿然喊這麽多人跟著,隻怕到時候向著我們的未必有幾個。”

    啞姑渾不在意,“先照辦吧,不試試怎麽能知道水深水淺。”

    人很快喊來了,等啞姑出了角院門,門口烏壓壓站了十來個婦女。

    有幾個上了年歲,資曆比李媽還老,見了啞姑繃著一張老臉,一副你奈我何的嘴臉。

    啞姑淡淡掃了眼前方,“昨兒我串了一天門子,想不到我們府裏竟然有很多有意思的去處呢。今兒勞煩各位媽媽、嫂子、姐姐來,是想請大家一起走走,我是小輩兒,很多事不懂,離不開你們的指點。所以,遇到該開口的地方,希望各位不要沉默是金。”

    說完盈盈下拜。

    別人都冷眼看著,倒是李媽撲上來攙扶,“哎呀,小奶奶你不要這麽謙虛,你如今是府裏掌家的娘子,除了老爺,比那些姨娘們都威風呢,誰不敢聽你的,我們這些下人呐,就更是一切都聽從你的啦!”

    啞姑反手抓住李媽胳膊,笑了,“有老姐姐這句話,我心裏踏實多了。好吧,我們這就逛逛去。”

    李媽臉色有點白,“又要去各院查看?昨兒不是剛查過嗎?”

    啞姑眼神明亮,靜靜看著。

    李媽驟然撞上這目光,不由得心裏一淩,說不清楚為什麽,心裏竟然有點怕。

    怕什麽?難道怕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子不成?

    她很快就壯起膽子,查出來又如何,昨天不是查出二姨太遭受那種大罪,三姨太的丫環被指派去幹粗活兒還被克扣了燒炭,小童養媳婦不也是什麽屁都沒放一個嗎,說明她拿自己這個管家娘子是沒轍的,就算再查出問題,大不了她把克扣的用度給補上就是。

    主意打定,李媽倒高興起來,笑眯眯在前頭帶路。

    路過九姨太居所,李媽就要繞過,啞姑擺手:“先去看看九姨娘。”

    九姨太李萬嬌從屋裏迎出來,一看來的是啞姑,她神情有點古怪,似乎歡迎,也不歡迎,倒是身後的丫環蘭菊機靈,老早就打起門簾迎接。

    “來看看寶哥兒。”啞姑含笑給李萬嬌施禮,說完低頭看地上學習走路的柳寶,這孩子白白胖胖一團糯軟,十分可愛。啞姑抱在懷裏親額頭,想不到柳寶一點都不怕生,反手抱住啞姑脖子,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柳萬也湊過來,看到弟弟這樣可愛,從心裏喜歡,從手腕上抹下一個玉石手鏈,“前兒老爺誇我字兒寫得很,特意賞的,送給寶兒吧。”

    寶兒看到手鏈好奇,接過來就往嘴裏送。他是小孩子的本性,什麽東西都要先送嘴裏嚐嚐才好。

    “寶哥兒不能吃——”丫環蘭香趕緊上來攔。

    啞姑靜靜觀察李萬嬌,那李萬嬌倒是不在意,擺手:“叫他玩吧,等新鮮勁兒一過自己也就不吃了。”

    啞姑瞅著李萬嬌看,李萬嬌忽然一把抓住了啞姑的手,眼裏隱隱有淚光,“你可算是來了,你不知道我早就盼著了。”

    啞姑知道她是有求於自己,所以心裏了然,起身走向帷幔後麵。兩個人在床邊坐下,啞姑把脈。

    九姨太苦笑:“你剛來我就應該請你來的,但是這府裏人多眼雜,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都會惹來是非,再說我這病一直瞞著老爺的——”

    啞姑點頭,“我明白。這不,剛搬掉最大的絆腳石,就來看你了。”

    柳萬好奇啞姑為什麽躲到簾子後麵去了,她跟九姨娘又有什麽可以嘀咕的呢。想掀開簾子看看,淺兒一把拉住胳膊,低低阻止:“你是大男人,去人家內室合適嗎?”

    柳萬氣得瞪眼。什麽時候他成了大男人?他可不想做大男人,做了大男人處處受限製。

    啞姑又放下一層厚帷幔,蘭香點了燈端進帳子。柳萬越發急了,示意淺兒,“這是做什麽?她不會欺負臭婆娘吧?”

    淺兒緊抱住他胳膊就是不許他進去看個究竟。

    帳子裏九姨太像見到救命稻草一樣趕緊脫衣服,去年脫衣服檢查時候她還很矜持,被暗疾斷斷續續折磨了一年,如今她哪裏還顧得上羞恥。

    啞姑借著燈火慢慢看,看完偷偷吸一口冷氣。

    “怎麽樣,能治好嗎?”九姨太帶著哭音抓住啞姑胳膊問,啞姑壓住心裏的驚愕,麵上擠出笑:“沒什麽,不嚴重,就是得堅持服藥,回去我製作點貼的放的藥膏、藥丸,估計得一兩年才能徹底好。還有,不能沾男人,一次都不行。”

    九姨太瞬間臉白了,眼神裏泛上絕望,“老爺他要呢,我攔不住,我也不敢說自己身上不好。我是怕……”

    她是怕不靠這個拴住老爺的心,那花心的老頭子就去找別人,反正這府裏姨太太們多的是,再說他也可以再納更年輕的小妾進門。

    啞姑心裏歎了一口氣,生在這樣的環境裏,是每個女人的悲劇。就算九姨太這樣年輕漂亮又得寵,也不能保證一輩子都幸福。

    啞姑寫出一個方子,“按這個配藥吃吧。後麵根據病情我再給你調整方子。”

    柳萬這才明白,“原來是瞧病呢,那為什麽非得躲起來呢,我們又不是外人,還不許我們瞧見。”

    啞姑伸手在他胳膊上拍一巴掌,“別拿自己當孩子了,甘羅十二當宰相,你現在已經十三了!算了,這事回去慢慢跟你掰扯。”

    說著起身告辭,帶著侯在院子裏的婆子們離開。

    九姨太也不出來相送。

    李媽試探著湊上來,“她還高興吧?她這裏可是最要緊的地方呢,老爺心尖上的人,什麽東西都是頭一份盡著她的。”

    啞姑淡淡一笑,“好,老姐姐辦差,一向都是最穩妥的。”

    一行人接下來按照幾個姨太太們從大到小的次序,先後走訪了二姨太、五姨太、六姨太、七姨太的住所。每到一處,李媽等仆婦自動停住腳步站在院裏候著,啞姑進屋裏說話,也不知道都說的什麽,李媽聽不到隻能幹著急。

    八姨太的淺水閣門開著,啞姑帶頭進門,看見院子裏一個婦女正蹲在地上燒火,火生在小爐子裏,怎麽都燒不完,她隻能伏底低身子,用手裏一把破舊的蒲扇嘩啦嘩啦地扇。

    一個丫環手裏拉著一個小女孩的手,不讓小女孩撲到火爐上去。

    一股一股的濃煙從爐子裏往出倒。

    嗆得婦女連連咳嗽。

    “你們這是做什麽?”啞姑問。

    扇火的婦女扭頭看,一看是啞姑,笑了,意識到自己滿臉煙灰,趕緊抬手擦,這一擦弄得滿臉都花了。

    啞姑也看清楚這燒火的人就是八姨太。

    “娘親像戲台上的小醜,要唱戲了!”丫環拉著的小丫頭拍著手笑。

    “你怎麽親自幹上這個了?”啞姑忍著心裏的憤怒,問。

    “讓你們見笑了。”八姨太艱澀地笑,“蘭繡小,不會生火,我幹也是一樣的。”

    啞姑彎腰看,火爐旁邊一個破框子裏放著幾塊炭,明顯不是屋子裏專用的無煙炭,這種炭煙氣太大,隻能用在灶間做飯。

    “那為什麽又不在屋裏燒火呢,火爐就是在屋裏取暖的,這在外頭就算燒著了,也還是暖不著屋裏呀?”啞姑一臉平靜,大聲地問。

    這時候李媽和婆子們都進了院子,黑壓壓站著看。

    八姨太一臉愧疚,“是我笨,我想著生哪兒都是一樣的。”

    蘭繡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把手裏的小女孩推到前頭:“哪是我們八姨太笨呢,再笨也不會不知道生爐火屋裏要比院裏暖和。是這炭火實在是沒法燒,擱一塊就滿屋子都是煙,熏得蓮姐兒不斷哭。不生吧,又實在凍得受不了。隻能先把爐子搬出來,燒完了,煙氣散了,再搬進去給蓮姐兒烤烤。小奶奶你如今當著家呢,你看看,蓮姐兒凍得手腳都生瘡了。”

    啞姑抓住孩子小手看,果然手背上浮腫,有明顯凍傷,再看抱著孩子的丫環蘭繡,她兩個手更是大片大片都是凍瘡。

    再回頭看八姨太,兩個手也粗糙不堪。

    柳萬首先叫了起來,“八姨娘好歹是我們的姨娘,還生了七妹妹蓮兒,怎麽她的日子過成了這樣?為什麽用這種炭?不是每個院都有定量的無煙炭嗎?你們的呢?看看蓮姐兒,都凍成了這樣?為什麽不好好照顧呢?”

    說著一頭撞進屋去。

    接著又跑了出來,在院子裏跺著腳嚷:“屋裏跟冰窖一樣!這哪是給人住的?去下人房裏看看,他們一個個住的地方也比這裏暖和得多!誰幹的?誰克扣了你們的炭火?告訴我,老爺一回來我就告訴他,替你們討回一個公道!”

    蘭繡眼裏含淚:“我們今年就沒分到無煙炭呀,就這黑炭,也數量不多呢,每月給四筐子,我們不敢多燒,隻是凍得受不了才燒一會兒。”

    啞姑的聲音很清亮,清清楚楚地問:“那前兒大雪,每院又增加的分量呢?一個主子五筐無煙炭,每個丫環一筐,小孩子三筐。你們都收到了嗎?”

    柳萬搶著喊:“你們淺水閣就是五加一加三,一共九筐子無煙炭呢,都弄哪去了?說,是不是你私吞了?壓根就沒給你主子?”

    蘭繡嚇白了臉,懷裏的柳蓮嚇得哇哇大哭。

    李媽早就給一個老媽子擠眼,老媽子飛一般跑出門去。

    李媽這才擠上前來:“萬哥兒說得沒錯,一定是這小蹄子昧掉了,九筐子無煙炭可要變賣好幾吊錢呢,這樣私心害主的賤胚子,還不打發了她?快叫劉姐姐來,賣了這小蹄子,我們給八姨太挑幾個好的來伺候!”

    有兩個婆子應聲撲了上來就要扭蘭繡胳膊。

    蘭繡瑟瑟發抖,但是也豁出去了,一邊磕頭,一邊大哭:“奴婢沒有,奴婢從來沒有幹過對不起淺水閣的事,是你們,你們壓根就沒把屬於我們的東西發到我們手裏,現在倒來賴我——八姨太救命——小奶奶救命——”

    八姨太看著這一幕,隻是落淚,竟然不敢說半個不字。

    眼看著人就要被拉出去了。

    柳萬跳出來堵在眼前,“這府裏什麽時候主子說話,不如奴才了?我可是柳家堂堂正正的長子大少爺,如今老爺叫我媳婦掌家,大少奶奶還沒發話呢,李媽你怎麽做上主了?你這手,是不是伸得太長了?”

    李媽臉色一黑,很快就鎮靜下來,陪著笑看啞姑:“老身這是被蘭繡這欺主背恩的小蹄子給氣糊塗了,小奶奶你不會怪我多嘴吧,老身可都是替府裏著想啊,這家大業大的,總是有紕漏的,偏偏鑽空子的人太多,防不勝防啊,小奶奶畢竟才掌家,老身就得好好替小奶奶跑腿兒不是?”

    空氣幾乎凝固,淺水閣一片寂靜。

    李媽這是公然跟年少的主子們杠上了。

    大家都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大太太死了,大太太手底下培養起來的人,怎麽會輕易就任由你一個十來歲的小童養媳婦捏拿。

    柳萬用求救的目光看啞姑,就連柳雪都滿眼祈求。他們都覺得八姨太可憐,蘭繡是冤枉的。

    啞姑伸手摸摸柳蓮的手,看李媽,竟然給她賠了一個笑臉,“老姐姐,你滿心都是為著我著想,這苦心我怎麽能不知道呢,真是感激不盡呢。我年輕,不懂事,也沒有理家的經驗,還得處處仰仗老姐姐呢。這樣吧,我看老姐姐今兒就賣我一個麵子,這蘭繡呢就不發賣了,但還是得處罰,就革去她三個月月例米錢吧。至於這屋裏短缺的炭火,也不知道哪兒出了紕漏,也沒必要追究了,老姐姐說過,這家大業大的,現在外頭又兵荒馬亂的,我們能在大宅子裏關上門過日子,已經得念菩薩了。我看,叫炭房給這裏另外支上十筐子無煙炭吧,還有蓮姐兒的衣著,也給添置幾件,萬一哪天老爺見著女兒凍成這樣,怪罪下來隻怕我和老姐姐都說不清楚。”

    李媽笑得臉上開花,“對對對,小奶奶別看年輕,卻最是懂事老道呢,這辦事兒滴水不漏,又體恤我們下人的不容易。各院各屋短缺的東西,老身這就給補上。”

    這時候李媽支使出去的婆子已經帶人把炭抬來了。

    氣得柳萬直咬牙。

    柳雪也氣白了小臉。

    隻有淺兒靜靜看著,不喜不怒。

    “跟臭婆娘一個德性!鐵石心腸!”臨出淺水閣的門,柳萬衝淺兒狠狠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