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1 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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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派往西南戰地的欽差還沒出發,西南第三道加急密折呈上了正禧皇帝的禦案。

    此刻皇帝正和尹相國等幾位重臣爭論不休。爭論的核心是,尹相國建議欽差此去應該把分封秦簡為帥的皇命帶去。而正禧皇帝猶豫不決。

    “你來念——”正禧皇帝接了密報,不急於看,信手丟給小內侍。

    “秦簡都監報告,他帶兵連夜攻打摩羅大營,連續攻破三道防線,最後放火燒了摩羅大軍糧草。”小內侍戰戰兢兢念道。

    君臣齊刷刷豎起了耳朵。

    “秦簡都監還說,我軍趁亂本可闖進摩羅大營主帳殺了主帥,可惜受到白峰帶頭阻擊,最後未能取得摩羅大帥頭顱,遺憾退回。還好他已經殺了白峰這個亂臣賊子。”

    “荒唐!”隨著厲喝,正禧皇帝的巴掌拍到了禦案之上。

    一堆折子嘩啦啦落地。

    “陛下息怒——”尹左相率先跪地。

    “你們聽到了嗎?五百裏加急的奏折你們聽到了嗎?”

    誰都聽到了,因為大家都不是傻子。

    “究竟怎麽回事?老臣聽糊塗了。”一個文臣磕頭。

    “是啊,怎麽感覺西南戰地如今有些亂呢?難道有兩個秦簡不成,前後發幾道自相矛盾的折子?”

    “一定是有人在其中搗亂,混淆視聽!”尹左相趕緊下結論。

    “有什麽不明白的!”正禧把折子砸了下地。“本來朕也是糊塗的,倒是這一道折子一到,朕的腦子忽然就明白了,白峰死了,有人乘機汙蔑造謠頂替戰功,有人冒死澄清事實真相為他正名。隻是這說真話的是誰?說假話的嘛,自然是朕把數十萬大軍交付手中,卻一事無成的秦簡秦都監!”

    尹左相磕頭:“陛下,這事得徹查啊——不能冤枉了好人呀——”

    “誰都不是傻子!”正禧皇帝冷笑,“尹左相,朕的左相國,都這時候了,你還要為秦簡包庇嗎?”

    “陛下,老臣有沒有包庇秦簡,陛下不是已經派了欽差嗎,等他們回來,一切不就明白了?那時候陛下再追究老臣罪責不遲啊。”

    正禧沉吟,“隻能這樣了,但願王茹不要辜負朕的期待。”

    尹左相再次磕頭:“王茹是我朝出了名的耿直之人,曆來鐵麵無私絕不徇私枉法,派他去探查,老臣相信他一定會帶給我們最確切的真相。”

    京都外十裏坡,黃土鋪地,路麵開闊,是東涼國通往四麵八方的必經大道。

    道路兩邊兩排楊柳齊整筆直,一直通往遠處。

    十裏坡旁有亭台一座,名喚長亭。

    長亭高高聳立而起,低處四麵楊柳依依。

    時值楊柳吐葉飛絮之際,清風過處,但見柳葉滿樹,楊絮漫天。

    長亭上,一石桌,一石凳,一架古琴,琴前一窈窕女子,女子衣衫單薄如水,雙手撫琴,錚鳴之聲隨風飛揚,傳出老遠。

    一隊人馬遠遠駛來。

    馬上帶頭的便是王茹。

    “王大人,前麵有人攔路。”護衛回報。

    “不理他,隻管衝過去——肯定是有人想從我這裏搞點手腳,真是妄想。”

    欽差隊伍加快前行速度。

    官道上暢通無阻,那遠遠攔路的,原來隻是一條長長的紅色綾羅掛在柳樹枝頭,在風中的柔柔飛舞。

    “什麽人搞的幺蛾子!”王茹冷笑,早有護衛伸刀劈斷風中紅綾。

    看看王茹一行途經長亭而過,琴聲忽然從天而降,柔曼的女子歌聲隨風飛揚:“楊柳依依,芳草青青,送君此去,一別生死——”

    “什麽鬼把戲——我們是奉了皇命去辦差,誰又要生死不見了,真是晦氣!”一個武將輕輕哼道。

    “停——柳柔兒——”王茹忽然臉色變了,勒馬停步,望著高處亭台,“她怎麽會在這裏?”棄馬疾步,直奔亭台高處。

    女子穿一身紅衣,似乎根本聽不到身後有人跑來,隻是全力撫琴,整個人沉浸在綿綿不絕的琴音當中。

    “柳柔兒,真的是你嗎?我找的你好苦啊——”王茹大喊,撲了上去。

    紅衣女子抬頭,滿臉淚水,卻不說話,一雙滿含秋水的眼眸隻是望著王茹淒然而笑,笑容苦澀,淚水盈眶,琴聲始終不歇。

    王茹七尺男兒,滿腹才華,性格又剛直不阿,貪汙腐敗那些事兒從來不沾。也絕少去煙花之地尋花問柳,是東涼國人人知道的高潔君子。

    但是君子今天見到紅衣女子一切都亂了,他完全六神無主了。

    “上次王朗說,要納妾身進府,妾身福薄,有大恩未報,隻能辜負王朗情義。但是別後妾身思念郎君,日夜寢食難安,左相爺他憐惜妾身,特意許我來找王朗,妾身隻有一個要求,隻要王朗肯代妾身報答相爺一次,妾身便從此跟定王朗,一生一世都不分離。”

    王茹愣住。

    女子雙手柔軟如柳,纖弱似風,十指飛揚,琴聲錚然。

    “此身相許兮君不悅,此生多舛兮隨風波——”歌聲淒苦,琴聲驟然高跳,錚一聲,琴聲中斷,琴弦斷裂。

    “王朗,既然郎無情,儂有意也是枉然,所以,所以還不如就這樣一了百了,從此去地下等著王朗——”紅衣翩翩,女子飄到高亭邊,就要往下跳去。

    佳人冰肌雪骨,柔若無力,亭台危高,這一跳下去哪裏還有性命存活。

    “別,別跳啊——”王茹慌急大喊,“我,我答應你還不行嗎,我答應幫你報答尹左相對你的養育之恩,你等著我好嗎,我這趟回來就去左相府上求娶你。”

    女子轉身,盈盈下拜,泫然欲泣,一副不勝清風的嬌弱模樣。

    這種美,真是世上無雙啊。

    王茹暗暗咬牙,自從前年在街頭偶遇,他就對她一見傾心,從此醒也難忘夢也難忘,可惜她是尹左相養女,尹左相交換的籌碼是把他拉入自己的隊列。

    王家乃兩朝閣老,隻出忠臣,怎麽會跟尹左相同流合汙。

    想不到時隔兩年,柳柔兒驚鴻再現,在長亭撫琴等待,王茹便知道這是尹左相布下的局,這棋局的兩端局勢分明,一邊是秉公辦事如實上報陛下西南戰地的真相,一邊是抱得美人回歸,從此好夢成真雙宿雙飛。

    “王朗,柔兒等你——”

    王茹快步奔跑,飛身上馬,打馬疾馳,他怕自己後悔,他不能後悔。這輩子他活得中規中矩,正室娘子和他相敬如賓,可表麵的敬重背後,是夫妻之間的索然無味,隻有柔兒,才是能撥動他心弦的女子。

    君王可辜負,柔兒不能再辜負。

    清名可辜負,柔兒不能再辜負啊。

    一生為人,歡樂痛苦,酸甜冷暖,隻有自己知道。

    沒有柔兒,此後一生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所以,白將軍,對不起了,我隻能辜負你了。

    望著欽差隊伍遠行,馬蹄騰起的塵煙隨風遠去,左相府高樓上遠望的尹左相慢慢下樓,臉上的皺紋因為歡暢的笑容而赫然舒展。

    “看來,這世上沒有鐵打一般的人心,沒有風鑽不進去的縫隙。王茹這木頭人,這些年在王家閣老指點下,多少次都油鹽不進,想不到這次會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啊——嗬嗬,隻是這剛直不阿又潔身自好到連青樓都不去逛逛的王閣老之孫,誰能想到他會為了一個女子而賣了節操賣了王家幾代人恪守的高潔和信義——哈哈,好笑,真正好笑!”

    笑聲驚起高樓眼角一隻鴿子,鴿子嘩啦啦飛遠。

    尹左相目送鴿子遠去,看高遠的西南天空,嘴角一抹殘酷的笑:“白峰啊白峰,你死了,你死了還能留下這麽大爛攤子需要我拾掇,你可真是個麻煩人呐——不過你放心,相爺我不會辜負你的,真要辜負了,我豈不是太無能了不是——你啊,就九泉之下好好閉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