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2 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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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李度念叫來。”用膳時間,正禧皇帝忽然下了命令。
劉長歡剛看到陛下吃了一碗粥,又吃了好幾片肉,心裏頓時高興,開春以來陛下一直胃口不好,人明顯瘦了,他看在眼裏急在心裏,難得陛下今晚興致好多吃了幾口。可這忽然不好好吃飯,又叫什麽李度念,唉,陛下啊,您什麽時候愛惜自己的身體呢——李度念是京中大營都監,這個劉長歡自己知道,看來今晚陛下又要熬夜談論軍務了。
有內侍馬上去傳旨宣人。
“陛下,去前殿嗎?”劉長歡小心翼翼問。
“不,去靜齋吧。”
劉長歡頓時心裏一沉,去靜齋,今晚陛下果真要熬夜了。
他歎息一聲,隻能趕緊吩咐人去提前布置,等候禦駕。
李度念跨進宮門的時候,天上已經能看到星星了。
他一聲不吭被引進了靜齋小門。
下跪,見禮。
“起來吧,坐下說話。”正禧的聲音帶著家常味道。
但是李度念沒有起來,而是席地而坐,抬起頭仰望著當今天子,這是整個東涼國的第一男子,手中掌握中所有人的生殺大權,包括他李度念。
他說一,沒有人敢說二。
今晚忽然召見,又在這靜齋之中,他要做什麽,要說什麽?
李度念心中忐忑。
“睡不著啊——所以把你連夜叫來了——”正禧說著,拿一個蒲團丟給李度念,自己也拿一個過來,學著李度念的樣子席地而坐,和李度念麵對麵。
李度念緊張,不敢抬頭看近在咫尺的男子,曆來隻有仰起頭仰望龍椅的份兒,鮮有這樣麵對麵平起平坐的機會。
正禧皇帝其實是個挺英俊的男子。
雖然比不上李度念,但是也絕不是一臉凶氣的殘暴長相。
但是他脾氣不好,手段也頗為殘酷。
李度念心裏念頭流轉,剛剛湧上的一點親切好感,頓時就消失遠去。
白帥死了。今天中午他還在大帳內偷偷哭了一場。
這位多疑的暴君究竟葫蘆裏要賣什麽藥。
“白峰死了。你來說說這件事。”皇帝忽然問道。
這問題實在來得突然,李度念本來以為皇帝不會這麽直接。但是他已經直奔主題。
李度念忍住心裏的悲慟,裝出一副不喜不悲的樣子,點頭:“末將知道了。消息中午傳進京中大營的。末將追查了,是外出采辦食材的是夥食營士兵在街頭聽到並在軍營中傳播了消息。末將已經捆綁了這位不懂事的夥食營士兵,回去就處罰他。”
既然今晚注定要麵對這個問題,那麽李度念在摸清這位人君的心思之前,他需要一個轉圜思路的餘地,所以他開口說的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以此來拖延和爭取時間。
“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正禧目光懇切看著李度念,“朕想聽聽你對這件事的判斷。朝中一日收到兩道加急戰報的事,相信你已經聽說了。一道說白峰是強盜是土匪是投敵賣國的大奸人,一道說白峰是深入敵後立下戰功犧牲性命的忠臣良將,西南戰地遠在千裏之外,朕也一時難以斷定哪個是真哪個為假,愛卿你來說說看,白峰他究竟是什麽?哪條路像是他的選擇?”
李度念心潮澎湃,他強忍著眼底淚光,搖頭,“陛下,末將愚鈍,難以決斷。”
拒絕得很直接。
“你——”皇帝有些意外。繼而憤怒:“難道你也跟那些隨風倒的牆頭草一樣,看到白峰如今已經死了,所以你想置身事外,不願意跟他扯上關係?”
“陛下——”李度念緩緩磕頭,眼中淚水不再掩飾,緩緩滑落:“陛下心中比誰都明白,既然明白,何苦再來逼迫末將。”
空氣凝固。
劉長歡守在靜齋門外,聽不到室內聲音,他抬頭仰望星空,心中默念:白峰啊白峰,你個老家夥,如今死了,還讓我們陛下這樣憂心不已,你可真不讓人省心呐。
正禧徐徐點頭,聲音竟然沉痛:“朕不是逼迫你,隻是朕心中難受,想找個人來說說這件事而已。”
李度念悄然盯住眼前的帝王打量,他會難受?他竟然說自己難受?這其中,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你不必懷疑朕的真心。”沒想到正禧說破了李度念的心思,“朕心裏是真的難受。朝堂上聽到白老將軍戰死的那一刻,朕的心裏刀絞一般難受。”
小小靜齋內,春夜的空氣再次凝滯。
李度念垂下眼皮。
“朕忘不了啊,有記憶以來,第一個崇拜的人,就是白老將軍。那時候他正是盛年,一身白色衣衫,兩道濃黑眉毛,一對清亮閃光能看到人心底去的眼睛,尤其騎馬的時候,白色戰袍在風中烈烈飛揚,那氣勢真是叫人羨慕啊,朕望著他禁不住的想,朕要是個女子,肯定會有嫁給他一輩子跟隨他的念頭。”
李度念依舊垂著眼皮。
心思卻急速起伏。
他曾經,也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望著燈下研究戰略圖的白帥,望著大青背上疾馳格鬥的白帥,望著搭弓射箭談笑風生的白帥,他也一次次想,隻要是個女兒身,一定以身相許一輩子追隨這樣的男子。
想不到這樣荒唐的念頭,皇帝陛下也曾有過。
這一刻,李度念忽然心裏一熱,有一種遇到知己的感覺。
“他是父皇的肱股之將,是父皇從一個農家子弟起兵時候就陪伴在父皇身邊的人,幾十年下來,他陪著父皇出生入死刀山火海,不少最初的發小和朋友背叛了父皇,隻有他是始終如一的人。可以毫不誇張的說,沒有他,就沒有我東涼國天下,就沒有我們家的江山社稷。”
李度念靜靜聽著。
其實這樣的往事,東涼國隨便一個村野農夫都能背得出來,東涼一世皇白手打天下的故事,世人皆知,史書中也寫得清清楚楚。
隻是從當今皇帝口中聽到他親口承認白峰的功勞,李度念還是禁不住心潮起伏。
東涼國一世皇和白老將軍君臣攜手共創天下的佳話,確實是讓人無比羨慕的一段美好傳奇。
可是,這樣的傳奇很快就像風一樣散了——白峰並沒有好下場。
“李度念你告訴朕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啊?”皇帝忽然提高聲音,顫抖著追問。
李度念輕輕哆嗦。
“朕真的不想要這樣的結果,不想要啊——可還是來了!世人都在說什麽?他們說狡兔盡,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在世人眼裏朕就是那忘恩負義不能容人的小肚雞腸之人!可是朕真的不想這樣啊——一步一步,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局麵,朕也說不清楚,好像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牽引著我們,推動著我們,我們君臣之間就這樣一步步走到了懸崖邊,走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他不說了,捂住臉嗚嗚地哭。
門外劉長歡頓時癱軟,輕輕呼喚:“陛下——陛下保重啊——”
沒人理他。
劉長歡不敢大聲。
李度念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簌簌而落。
“雖然已經派了欽差去戰地調查,但是朕心裏明鏡兒一樣,白峰他不可能投敵叛國,相反,那個深入敵後燒掉摩羅糧草的人是他,除了他沒人有那樣的膽魄和謀略。可是為什麽朝堂上,朕還是不願意一口咬定朕相信他的清白?有時候朕也看不清朕自己這顆心啊——”
李度念汗水潸潸而下。
矛盾、多疑、反複無常的皇帝,他這是什麽意思?
他把心裏的難受都端出來擺在一個臣子麵前,那麽結局隻有兩個,這個臣子要麽和他成為一條心的寵臣,要麽事後被反悔的皇帝當做眼中釘。
人都有軟弱的時候,作為人臣,怎麽能分享天子內心的軟弱,事後又有哪位天子願意承認他的內心軟弱過!
李度念忽然磕頭,打斷皇帝,“陛下,臣相信王茹大人,臣也相信陛下心中自有明斷,會有一個公道給白老將軍的。臣如今隻有一個念頭,上陣殺敵,以這腔熱血回報國家朝廷,更是為白老將軍報仇雪恨。”
正禧似乎被人從一個深淵裏拉了上來。
他傾訴的情緒淡了。
冷冷看著眼前的臣子。
“先等等吧,等王茹回來,朕再做決定。如果真有人顛倒黑白,妄圖欺上瞞下,冒功頂替,又公然做出違背良知人心的事,朕一定殺——無——赦!”
李度念再次磕頭:“陛下聖明,白老將軍地下有知一定含笑九泉。”
談話至此,忽然意興闌珊。
“去吧,夜深了,朕也累了——”
李度念邁出門,擦一把額頭冷汗,然後疾步而行離開了靜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