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9 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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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靜靜流淌。

    轉眼之間四個月過去了。

    這天一大早啞姑照舊早起,梳洗過就要去萬記。

    臨走柳雪忽然喊:“小嫂子,你得給我洗了頭再去啊,我頭癢得厲害。”

    啞姑把一頂冥笠扣在頭上,抓起一個繡花大布包就走,“晚上好嗎,我今天約了一個產婦,她從很遠的路上趕來,家裏也沒錢,挺不容易的,所以不能耽擱——雪兒最聽話了——”

    雪兒嘟著嘴巴:“天天都忙——忙死算了你!”

    喬媽媽端著一碟子熱饅頭,“哎呀姑娘,你吃了再走,你不是說吃早飯很重要嗎,你自己卻經常顧不上吃——你說你為了掙錢總這麽忙忙碌碌的,可不敢把自己的身子累壞了——”

    啞姑趕緊笑:“好了好了,我吃一個還不成麽——”伸手從盤子裏抓兩個小饅頭,邊大步走邊往嘴裏塞。

    就那麽風風火火小跑著走遠了。

    柳雪翻白眼:“小嫂子不愛萬哥哥也就罷了,現在連雪兒也不管了,不愛了——”

    白陳氏摸摸柳雪的頭,“姨娘幫你洗吧——”

    兩個人在梅樹下洗頭,白陳氏一邊撩水淋濕頭發,一邊揉搓,瞧見喬媽媽忙著照顧兩個孩子,孩子學著走路,比以前更淘氣了,喬媽媽腳步慢,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隻能放任兩個小家夥滿院子亂跑。

    福兒搖搖擺擺地過來,伸手就搬水盆。

    白陳氏舉起巴掌嚇唬,福兒哇一聲哭了,扭著肉肉的腳步走遠了。

    白陳氏氣鼓鼓的,“你說你們家也真是的,從前我每次來總是見你們府裏一切都有頭有尾整整齊齊的,主子能恩威並施,下人能嚴守規矩,丁是丁卯是卯,上下尊卑裏外規矩一點都不會錯的。可如今呢,姐姐才走了多久,你們就亂成了這樣!你看看你那嫂子,一個童養媳婦,越來越沒規矩了,成天家往外頭跑,拋頭露麵看什麽病掙什麽錢,難道這麽大府裏的生計都得她一個小女子掙錢養活?!還有,你看看喬媽媽,不就一個幹粗活兒的婆子,不但帶著孩子到處亂動亂闖,她自己也居然跟主子們一個桌子吃飯。更有你,堂堂正正的小姐,竟然沒幾個丫頭婆子伺候著,倒是頭皮癢成這樣還得忍著——”

    柳雪扭脖子:“姨娘你不就給我洗個頭嘛,哪來這麽多牢騷?小嫂子也不容易的,你沒看到她每天都那麽辛苦掙錢——”

    “是個婦人就該守著婦道。尤其我們這樣大戶人家的女子,就更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們老爺也真是的,竟然能裝作閉眼看不見!你說你那嫂子天天跑出去,丟的可是柳家的人!”

    柳雪還真不愛聽了:“嫂子她不是戴了冥笠嗎,出門就坐馬車,誰能看到她的臉呢,再說她早就答應爹爹了,也做到了,不出診,隻在萬記看病接生。剛開始還真沒人願意上門去他們店裏生產,自從西門口伍家娘子在家裏生孩子難產死了,而東城下王三郎的媳婦就是因為送到萬記才順利生下三胞胎,這不,全靈州府的人都轟動了,現在很多人都願意去萬記生孩子呢,就連府衙的幾個衙役娘子也願意找小嫂子看病接生呢。除非那些這兒有問題的死腦筋,才抱著偏見不放手呢,哼,這樣最後受害受苦的還不是他們家的姐妹。”

    柳雪說著抬手指指腦門。

    氣得白陳氏抬手一巴掌把她的手打下去:“沒教養的孩子!我現在真是擔心你跟著她這麽混下去,以後可怎麽嫁得出去,哪個門第匹配的大家子弟會娶你這麽個沒教養的女子!”

    氣得柳雪幹脆甩開白陳氏的手,不讓她幫助洗頭了。

    白陳氏更生氣,剛要對這個外甥女展開一番三從四德溫良恭儉讓的教導,一個丫環進了角院,“姨奶奶,好,我們二姨太太請您過去一趟。”

    白陳氏看這丫頭怪麵生的,但是二姨太相請,肯定是有事的,就匆匆給柳雪擦了擦濕頭發,“雪兒先站在太陽地裏叫陽光曬著,我馬上回來幫你梳理。”

    柳雪抽鼻子,“您盡管去吧,我不用您操心。”

    白陳氏回頭瞪她:“你等著——回來帶你去找你家老爺,我就不信他能眼看著女兒小小年紀就失了教養。”說完起身趕往中院。

    中院裏花木繁盛,滿院子都是花兒盛開,香味撲鼻,進了院門叫人頓感全身舒暢,白陳氏不由得深呼吸,心裏想起自家在清州府的院子,也有這樣的大院子,也有這樣的花園,園子裏的花兒遠比眼前的珍稀名貴呢,如今想起來真是恍如做夢啊,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她不由得心裏難過,又怕叫人瞧見,強忍著難受進了正屋門。

    屋裏二姨太端然而坐,笑眯眯望著白陳氏。

    她竟然沒有起身相迎,隻是看著白陳氏進了門,才示意丫環搬個繡凳過來。

    白陳氏自打進了這柳府的門還沒有受過這樣的輕慢,頓時心裏有些氣惱,隻是她涵養好,沒有流露出來。

    “姐姐——”二姨太含笑,看著丫環把一盞茶遞到白陳氏手裏,這才緩緩開口,“今兒請姐姐來呢,實在是有不得已的事情要跟姐姐商量。姐姐是實在人,我也是個心直口快的,所以就直接說了,還請姐姐不要見怪——”

    白陳氏心裏驚詫,這二姨太一慣是個禮數周全又很寬厚的人,今天是怎麽了?

    “姐姐來我們府裏三個月了,這三個月裏你們一行九人的衣食住行跟我們家一模一樣,不敢有絲毫輕慢。要論姐姐和我們府裏的關係,那可是骨肉親戚呀,我們大太太活著時候自不必說,現在大太太她人是沒了,可我們也不敢怠慢了她的親妹妹一家人。隻是姐姐你有所不知啊,現如今我們家實在是生計艱難,外頭看著轟轟烈烈有多富有似的,其實裏頭已經空了,早就是寅吃卯糧,強自撐著一個空架子罷了。”

    白陳氏在白家的時候一直掌家,雖然掌管得不怎麽好,但也好歹知道其中的味道深淺,她冷眼觀察,二姨太屋裏的陳設不比姐姐在世那會兒簡陋,一樣的博山爐裏燃著綠泥香,一樣的精致點心在滲色釉瓷碟裏壘起一座精巧的小塔山,一樣的繡花緞子床頭帷幔,再看二姨太身上,淺白色九紫稠底裙,淡藍色九紫稠褙子,胸口掛著一塊梅花狀白玉,耳環、頭飾、手鐲戒指,一應吃穿用度絲毫不輸給從前的姐姐。

    再想起角院的光景,好像也不愁吃穿,但是和眼前比,還是透著寒酸。

    她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那啞姑也是個傻孩子,好好的掌家大權交給了這位,雖然這二姨太看著挺平和的,做事也寬厚公允,可哪裏比得上把大權握在自己手裏有用。

    眼前這二姨太忽然把自己請來,又開口就哭窮,是什麽用意?

    白陳氏忽然有點緊張,心裏很虛。預感到人家要說什麽了。

    果然,二姨太咳嗽一聲,“姐姐,算日子你們來了也有四個月了,這四個月裏,你們九口人,再加上撥給你們老爺伺候的幾個人,你們的花銷銀子,啞姑她隻給了三個月的,眼下已經欠了一個月,已經欠下的我們就不提了,畢竟是至親的骨肉親戚,我隻能悄悄拿自己的體己錢給你們填了這窟窿吧。隻是這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還得請姐姐說個明白話兒,妹妹我這心裏也好有個打算。至於啞姑那裏,不知道是她忘了按月替你們交上花費銀子,還是實在掙錢艱難,手頭不寬裕——”

    白陳氏驚呆了,“什麽花銷銀子?為什麽又說啞姑沒交來?難道她……”

    二姨太點頭:“沒錯,你們住在府裏,一應吃穿用度都是啞姑給你們掏錢啊,她還讓我不要叫你們知道。隻是她能交上錢的時候,我們一切都好說,現在突然斷了,我也不好問她,隻能找姐姐來商量個法子了。”

    白陳氏麵色蒼白,喃喃念叨:“她,她竟然悄悄替我們一家人交夥食費——她——她每天一大早跑出去掙錢,連早飯都沒時間好好吃上一口——她……”

    說著起身,“我明白了,你不要為難,府裏生計艱難,不能白養著我們一家子多出來的人口,古來接濟親戚,一次半次有的,長年累月養著卻是萬萬不能有的。我這就找我家老爺商量去。”

    二姨太竟然也不阻攔,起身相送。

    白陳氏出了角院,身子在顫抖,徑直去找丈夫白玉麟。自從進了柳府,她住進角院,身子在啞姑的照顧下慢慢好起來,卻懶得和白玉麟搬到一起住,遠離他和那幾個愛鬧是非的姨太太她倒是覺得心裏清淨。

    白玉麟住在書房旁邊一個獨立的小院裏,這是柳家專門用作客居的地方。

    白陳氏推門進去,劈頭碰上三姨太手插在腰裏,手揚在半空中罵人:“成天家就是這豆腐青菜青菜豆腐,吃得人腸子都沒油了,你一個大男人家家的也不想個辦法出來——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沒錢花竟然偷我的首飾拿出去當,那可是我娘家的陪嫁!”

    被罵的是白玉麟,他蹲在門檻上,一臉無奈相,“吵吵吵,一天到晚就知道抱怨,既然是寄人籬下白吃人家的白住人家的,你就乖乖過日子嘛——隻要熬過了這段時間就好,等朝廷給咱爹平反,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回自己家去,回去了你還不是依舊穿金戴銀好吃好喝?”

    “回去?”三姨太呸一口,“你一輩子靠著老爹吃飯,現在他倒了,你自己不爭氣,還指望一個死了的爹爹能給你重新掙來榮華富貴?”

    白玉麟忽然起立,啪一巴掌扇在三姨太臉上。

    接下來的場麵自然是狼哭鬼嚎好一番鬧騰。

    白陳氏站在門口靜靜看完這一幕,不再進門,轉身悶悶離開。

    早有丫頭尾隨而來看到了這一幕,轉身就跑回中院去見二姨太。

    “也好啊,叫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養尊處優、不知人間生計不易的白家大太太也知道一下好歹,她以為他們一家人在我們府裏白吃白喝日子過得舒服,憑的都是老爺對她已死的姐姐的情分?哼,今兒她該明白,都是人家啞姑在背後悄悄撐著,她倒好,天天吃著喝著還看這不順眼看那不順眼——純粹了是吃飽了撐的。”

    晚飯後啞姑來中院請安。

    二姨太一把拉起啞姑的手,“今天給了她一點顏色看看,她也正好撞上丈夫和姨娘們為生計吵嘴。估計她以後看你會順眼多了。”

    啞姑俏皮一笑:“多謝二姨娘為我打抱不平。怪不得我今兒回來她到門口迎我,還親手給我端飯了呢,硬是盯著我要我一口氣吃了一大碗飯,還說我這段時間瘦了,應該好好歇歇,我正納悶呢,她怎麽忽然對我這麽好了,難道太陽要從灶膛裏出來了。”

    二姨太開心地笑:“壞丫頭,這張嘴壞透了!不過人確實都是賤胚子,那白陳氏以為我們老爺對他們還有多少親戚情分呢,這段日子越來越看不慣你的行為,居然天天在背後排揎,要不是淺兒聽到告訴我我也蒙在鼓裏呢——其實她也不想想,多好的親戚,這人死了茶早涼了,要不是我們老爺宅心仁厚,再加上你這裏一心要收留這一家人,說句不厚道的話,我這裏首先就不會白吃白喝地養著他們。”

    啞姑趕緊給二姨太行禮,“多謝二姨娘給我這個麵子。其實我也在打算了,如果白家的事還這麽一直拖下去,就該讓這一家子人自己找點事幹,總不能一直讓別人養活。”

    二姨太倒是犯難了:“那九口人都是金尊玉貴養出來的,你看哪個像能掙錢養活自己的?”

    啞姑笑了:“這個姨娘放心,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管他什麽架子,都會放下來的。”

    二姨太看啞姑笑得很有把握,也就放心了:“五姨太月份大了,我得在她的飲食起居上多照顧,還有八姨太也剛剛懷上,九姨太那裏病遲遲不見好倒是日漸嚴重了,所以府裏需要我分心的事一天比一天多,你這裏我有時候難免盡心不到,你得自己多照顧自己。”

    啞姑點頭:“經過調理,六姨太和七姨太的身子也好多了。隻怕以後老爺的子女會一個接一個出生,你這個當家的二姨娘可有的忙了。隻是九姨太那病,我悄悄給您透個底兒,隻怕是好不了了。”

    二姨太嚇一跳,“當真這麽重?唉,年紀輕輕的,可惜啊。”

    啞姑皺眉:“我盡力了。這種病就是換個時代,到了醫學很發達的社會,至今也治不好呢。是不治之症。先瞞著大家吧,尤其不要叫九姨太自己知道。我想辦法配置一些藥,幫助她拖延著吧,能多活一天就能多陪伴一天寶哥兒。”’

    二姨太抹淚,“她愛吃什麽愛穿什麽愛用什麽,我都會滿足的。”

    啞姑點頭:“我們能做到的,也隻能是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