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0 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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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涼國朝堂上,明黃色龍袍裹著的正禧皇帝端然坐在龍椅上。

    兩旁紅衣白褲的內侍齊刷刷侍立。

    階下兩班文武林立。

    氣氛肅穆中透出一種怪異。

    正禧皇帝目光冷峻看著階下:“王愛卿來去四個月,耗時這麽久,事情真相總該查清楚了吧?”

    一身風塵氣息的王茹跪在塵埃裏,磕頭:“回稟陛下,有些訊息臣早就在前期送回的折子裏稟明陛下了——臣一到戰地就馬不停蹄地實地調查,絲毫都不敢懈怠,就連期間生了一場大病也沒敢休養,堅持走訪詢問秦簡統領的部隊,又數次查訪界山河穀附近普通民居百姓,還親自到東涼、摩羅兩兵交界前陣,經過臣細心查訪、匯總,得出結論有二。

    其一,夜燒摩羅大軍糧草,然後又挑了摩羅帥旗,差點刺殺摩羅主帥的,是秦簡部隊。秦簡將軍組織一列敢死隊,星夜潛入摩羅後營,以流星煙花彈為約,前陣秦簡帶兵發起進攻,後營敢死隊乘機放火。隻可惜一百名敢死隊員無一生還,全部葬身火海。

    其二,白峰,自從去年一把大火逃遁以來,藏進大界山中,糾結嘯聚起一夥舊日殘兵餘將,一邊打家劫舍一邊和朝廷打遊擊戰,冬季酷寒,估計日子難過,實在撐不住了,所以投書山下摩羅大軍,甘願為摩羅頭陣前鋒,並且陣前煽惑軍心,動搖我軍抗抵摩羅大軍信心。而在摩羅糧草被燒起火當夜,他和手下一夥亂賊,被亂軍射殺踐踏而死,屍骨無存。”

    “什麽?亂軍踐踏?屍骨無存?”正禧皇帝忽然站起身子,在地上走了幾步,手足無措,眼神渙散,神情悲哀:“好歹是我東涼開國武將,一代功臣啊,怎麽能落得如此下場?而且是在敵軍營中,被亂軍踩死,這太不可思議了——王茹,你的調查屬實嗎?”

    全場死一般寂靜。

    王茹磕頭:“臣,臣不敢有半句不實。”

    “唉!”皇帝頹然跌坐龍椅,手拍著膝蓋:“可惜啊可惜,一代開國大將,父皇最器重的大元帥,就這樣晚節不保,最後死得這樣沒有氣節!真乃我東涼不幸!”

    “陛下,還有好消息。”王茹磕頭:“那場大火之後,摩羅大軍為了搶奪糧草,曾發起幾次進攻,還好他們軍心惶恐渙散,我們這邊秦簡都監早就布置好了迎敵方略,所以數次進攻都被打退。現在摩羅軍糧草不濟,雖然沒有全部撤回,也已經陸續有撤軍跡象。秦簡都監分析,說隻要我軍寸土不讓,築牢防線,這麽拖上一段時間,摩羅大軍缺吃少喝,沒法長期滯留,最後肯定會全部撤離,結束這場侵犯戰爭。”

    “好——”正禧一掃剛才的傷感沮喪,這才是真正讓他狂喜、安心的好消息。

    “王愛卿你辛苦了,快回去歇息吧。朕準你休假十天,不用上朝。”皇帝揮手。

    王茹緩緩磕頭,慢慢退下。

    王家府邸,王茹一進門就有老家人趕來,“少爺,老爺請你。”

    王茹隱藏在寬大官服裏的身子悄然震顫,他有點遲疑:“我剛回來,要不換件衣裳。”

    “老爺說了,現在就去見。”

    王茹無奈,隻能拔步走向正堂。

    “少爺,老爺不在室內,在祠堂等你。”仆人提醒。

    王茹吃驚:“不年不月的,爺爺為什麽要去祠堂?”

    他嘴裏裝糊塗,其實心裏早就了然,兩個腿風裹著一樣顫抖。

    但也無法,隻能跟隨家人慢慢走向祠堂。

    祠堂的門開著,王茹看到他八十歲的爺爺王閣老撐起身子,雙膝跪在一塊蒲團上。

    “爺爺——我回來了——”

    王閣老不回頭,聲音裏浸透寒冰:“茹兒,過來,給列祖列宗下跪。”

    王茹心虛,腿早就軟了,雙膝著地跪下,慢慢挨近爺爺,顫抖著聲音:“爺爺,數月不見,您還好嗎?”

    “我很好啊——有你這樣孝順爭氣的孫子,我老漢怎麽能不好呢,這氣都要氣死了——”王閣老忽然轉身,手裏捏著一塊板子,啪一聲扇在王茹臉上。

    王茹不躲,乖乖挨著。

    啪啪啪——王閣老一口氣扇了十幾板子。

    急得旁邊老仆人團團轉,又不敢來勸。

    王茹的臉頓時紅腫起來,王閣老又氣又累,垂手倒在蒲團上喘氣。

    “老爺老爺,您想教導孩子可以,可也用不著這麽動氣啊,您剛吃了藥。這一動氣回頭病情又該重了——”一個老仆溫聲勸道。

    “我還在意什麽病啊——這丟人現眼的東西,把祖宗十八代的臉麵都丟盡了,把我苦心經營幾十年的清譽都當狗屎踩在腳底下了!”

    老爺子氣得不輕,一口氣上不來,老臉頓時青紫。

    王茹連連磕頭,“爺爺,爺爺,孫兒錯了,果然什麽都瞞不過爺爺慧眼啊,孫兒糊塗,以後再也不敢了。”

    “還想有以後?就這一次,你造下的罪孽我們王家幾輩人都贖不完呐!孩子呀,你知道我們王家,祖孫三代就一直是公正不阿的風骨,為人這樣,為官更是這樣——陛下這才把這趟差事交了給你,你臨走前夕我千叮嚀萬囑咐,不為你建立什麽功業,隻要能帶回一個真相。可你呢,你說,你做到了?孩子啊,你敢說你沒有昧著良心說了黑白顛倒的話?”

    王茹落淚,“爺爺,爺爺,孫兒錯了,求爺爺責罰,隻要爺爺不要氣壞了身子,孫兒下地獄都願意!”

    王閣老老臉上淚水渾濁如雨水刷刷流淌,“孩子呀,你抬頭看看,王家的列祖列宗可都在上頭看著呢——再說朗朗乾坤,外頭就是青天白日照著,我們怎麽能顛倒黑白違背事實到如此地步呢?!”

    王茹隻管砰砰磕頭,不敢看高處那森森林立的祖先牌位。

    他很快磕破了額頭,血水滲出一片。

    王閣老看著孫子歎一口氣,“你呀,真是糊塗,白白枉費了我和你父親這些年的苦心教誨。你要知道你幹的這不是一般的事情呀,一來是欺主罔上,二來,也是最最重要的,這可是欺世呀,違背了自己的良心,也違背了世間該有的公允和良知!這世上最最不可欺的,便是世道人心!難道你心裏就沒有不安?不覺得自己從此和尹左相那些人同汙合流,蛇鼠一窩,沒什麽區別?”

    王茹流淚:“爺爺,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如今是百死難贖罪過呀——可我隻是為了救一個人呀,爺爺不知道,那也是個可憐人,落在尹左相手裏,沒有自由,孩兒隻幹這一次,隻要救她出來,以後孩兒哪怕辭官隱世,一輩子遠離官場是非布衣粗糧地活著,孫兒也願意。”

    “唉,你呀——我也是自食其果罷了,你幼年失母,我看你可憐,未免對你多了一份嬌慣,原本想著不會打緊,如今看來還是害了你呀——”王閣老說著站起來,顫巍巍俯身攙扶孫子。

    驚得王茹趕緊來扶祖父。

    王閣老把孫子緊緊抱在懷裏,像抱嬰孩一樣抱著。

    身後老仆抹淚,“老爺,茹哥兒小時候沒娘,夜裏總是膽小,就得您這麽抱著才肯入睡呀——”

    王閣老老淚縱橫,“是啊,我抱大的孩子,如今走了岔路,我一口氣還在,就得負起責任來呀——來茹兒,起來,咱不跪了——既然你已經認了錯,真心悔過了,咱回去吃飯,然後叫人伺候你好好睡上一覺。”

    祖父的態度忽然變了,王茹的心也踏實下來了,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祖父對這個唯一的愛孫總是又嚴苛又疼愛,打罵之後他自己又心疼得落淚。

    王茹攙扶著王閣老出了祠堂門。

    就為了這件事祖父竟然一個人開了祠堂門,看一開始的陣勢,還真好像要把孫子活剮了,可最後還是抵不過祖孫情深,這就放過去了——看來祖父真是老嘍。臨出門,王茹回頭看了一眼香火繚繞中靜靜沉默的那些祖宗牌位。

    王閣老吩咐仆人:“去備酒菜吧,把我埋在老梅樹下那壇子靈州雪啟出來,我要好好和孫兒喝上幾盞。”

    老仆身子一顫,“老爺,那壇埋了二十年的靈州雪嗎?”

    “是啊,那還是當年茹兒母親病死之後我帶著幼年的茹兒親手埋下的,想來在泥土裏睡了二十年,該拿出來喝掉了。”

    王茹歡喜:“爺爺,今兒您怎麽這麽大方呢?”

    王閣老臉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痛苦,“你回來了,爺爺高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