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 夜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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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穀高處天色漸漸暗下來,黑鶴才發現孫子靈兒還沒回來。
他背起大弓獨自去找,找了一圈沒見到人影,再看四周天空,山穀中已經完全被黑暗籠罩。他才著急了,跑來告訴老雲和白子琪。
白子琪一聽急了:“我們大家快分頭去找吧,夜深了,他一個小孩子家,萬一碰上野獸就壞了——”
黑鶴卻沒白子琪那麽急,“野獸倒不怕,他從小在山裏長大的,最會打獵捕獸了。我隻擔心萬一走得太遠,碰上圍困我們的敵人。”
老雲倒是冷靜,“不能點火把,黑暗裏火把顯眼,容易招來遠處圍困的人。聲音也不能太大,我們大家邊走邊低聲喊著尋找吧。”
白子琪帶頭,幾十個人向著不同的方向就要出發,忽然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從一條小道上靈巧地竄了出來,一身獸毛倒豎,身姿輕靈,幾步就撲到了老黑麵前,“爺爺——靈兒在這裏——”
說著一把掀開裹在頭上的獸皮,露出一張笑嘻嘻的臉,“我追著一隻狼跑啊跑,不知不覺就跑出好遠,好不容易追上了,才發現那是隻母狼,肚子大了,就要生小狼了,我怎麽能殺了一隻母狼呢,隻能眼睜睜看著它走遠。嗨,害我白跑一趟,還好回來的路上又碰到了一隻豹子,我一箭就射中它眼睛,但還是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它殺死,它太肥了,死沉死沉的,我一個人背不動,所以這會兒才回來——嘻嘻,今晚我們有肉吃了。”說著一指身後,他身後的地麵上果然躺著一隻肥碩的大豹子。
“你小子越來越膽大了,怎麽就瞞著我們一個人出去行獵,還敢一個人打豹子了!這回算你僥幸,平安回來了,以後可不敢再一個人往出亂跑了,再不聽話我這大巴掌可不饒你!”老黑黑著臉罵。
小靈兒給他爺爺吐個舌頭,目光借著大帳門口的風燈,看到了人群中間的白子琪,他左瞅瞅右瞅瞅,“呀——”一聲歡叫,一把掀掉拍在身上的獸皮,整個人撲進了白子琪懷裏。
嘴裏歡叫:“這麽是你?白子琪哥哥,靈兒可見到你了!”
白子琪也高興,摸著靈兒瓷敦敦的臉蛋,“長高了啊,也胖了,更結實了。”
靈兒踮起腳尖和白子琪比高,“哥哥也長高了呢,隻是半年沒見,哥哥怎麽瘦了?”
白子琪一笑,“快剝了這豹子皮煮肉吧,你跑了一天還沒吃飯呢。”
靈兒為自己打回的獵物高興,顧不得疲勞,親自參與剝皮、割肉。
本來大家已經吃過野菜熬煮的湯了,但是見到這新鮮的獵物一個個饞得等不了了,便連夜忙活起來。
外頭有人忙,白子琪獨自進了大帳,坐在燈下默默想心事。
這一天發生的事太多,他下定決心結束黑小白的身份,從一個軍醫變成了白帥的孫子,也成了大家公認的新將軍。現在他已經是統領著兩萬弟兄的將軍,也算是手握兵權的人了。
可同時這肩頭的擔子也驟然沉重無比。
從前他是旁觀者,隻一心給受傷的兵將治療就好,還一天到黑三心二意地猶豫著是離開還是要留在白峰身邊。
現在他完全不是了,他站在了白峰的位置上,就得從白峰的角度考慮這兩萬人馬的生死大計了。
他沒想到自己的出現能讓這些弟兄們這麽歡喜,看得出來他們是真心歡迎他擁戴他的,他們的眼裏都布滿了期待。
麵對這樣的期待,他覺得實在不能辜負。
可是,現在擺在他麵前的,是一副已經走投無路的死棋。
白峰把這副棋走死了,所以他連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
在深穀中這些日子,他們祖孫其實每日都能遙遙望見彼此,而且他知道,每到夜裏,爺爺都會在巡夜的時候,特意在軍醫帳裏多留一會兒,給夢中的黑小白掖掖被子,摸摸額頭,然後才拖著疲憊的腳步離開。
他望著幾片木板臨時湊成的桌麵上的行軍圖,手中一根炭條在圖上緩緩劃著,東涼國的整個山川地形盡入眼底,這是白峰留下的行軍圖,白峰又是東涼國踏遍全國的將軍,所以這張手繪圖描繪、標注得十分詳盡,山川、河流、烽燧、驛站……白子琪一邊看,一邊喚醒了腦子裏沉睡的記憶,從他人生開始啟蒙受教的時候,爺爺就喜歡經常拿出這些圖冊給他看,一邊看,一邊一一指點,所以白子琪少年時代起心中就對這些爛熟於心,隻是隨著他長大,讀書、練武,往外頭跑,在這些上頭疏遠了,爺爺也不怎麽做要求。他自己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自己會用得上這些。
眼前這張手繪圖看得出來是爺爺新近才繪的。和記憶裏小時候看過的比,更加詳盡準確了。
難道爺爺是臨走刻意為自己留下的?
他的視線漸漸模糊,淚水悄悄滑落。
早知道會有今日,他還不如一開始就和爺爺相認,不用借著一個黑小白的身份,各自相望而不相認,而是伺候在他身邊早晚照顧他,也算盡一份孫子的孝心。
可惜沒有做到。
如今就算想做,卻已經遲了。
怪隻怪自己啊,當時患得患失,總覺得無法把兩個不同的身份完全融合為一個角色,總覺得這個白子琪隻是一個空皮囊,自己沒必要為了一個空皮囊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去拚搏。
現在看來確實錯了,是自己太自私了。
既然魂穿至此,便從此就是這裏的人了,身份、角色、命運,都和借用的這個皮囊捆綁在一起,隻有站在這個角色的位置上,一心一意借住這個角色所擁有的一切,才能拚搏出屬於這個時代能擁有的一切。
他是如此,她又何嚐不是呢。
如今看來,她倒是比自己醒悟明白得更早。
他緩緩卷上行軍圖,包進一個油紙包,這樣的行軍圖今日成了遺物,他得好好珍惜。
白峰在早年離開軍營的時候,便已經沒有權利再擁有這樣的圖冊,但是這些圖冊其實早就熟爛在他的內心深處,他隻要有一張紙一支筆,就能重新再現這樣的圖冊。
要怎麽樣用心,對這個國家和百姓抱有什麽樣的情感,才能把這一切深刻在內心呢。
他望著西南方向緩緩行禮,心中默默祝禱:爺爺,白老將軍,您走好,孫兒遙拜,請您保佑孫兒,走出眼前困局,峰回路轉,換來一片光明。
帳外便是一口大鍋在煮肉,肉在慢慢變熟,香味撲進帳子,熏得人有種微微的醉意。
抬頭望外麵,夜空寂靜遼闊,明月高懸,身畔士兵們深夜不寐,守著火堆隻為等待吃肉喝湯,他們的說笑聲在靜夜中細細碎碎地交織;望遠處,夜色朦朧,像夢幻一樣。
白子琪望著這樣的幻景,一陣一陣地恍惚。
耳邊一絲樂音,細細響起,像一根扯長的線,在月色裏幽幽地扯動,觸人心弦,讓人心動。
白子琪禁不住豎起耳朵細聽。
可能是哪個士兵信手從野草間折下的一根草杆,放在嘴邊吹奏。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果然,外頭的歡笑喧鬧聲驟然低沉,白子琪伸頭出去看,眼前黑壓壓一片人頭,都在仰頭癡癡望著高空的明月。
白子琪捉起筆,在紙上慢慢寫劃起來。
“你好——”
“你好!”
“你好嗎?”
“你好……”
開了幾個頭,都覺得不好,撕了,再寫。
“一別半年,音訊全斷。心中對你的牽掛,卻一刻都不曾中斷。”
“如今我忽然想通了,也下了決心。為了以後能在這個世道裏活下去,活得好好的,我得拚一把。爭取拿到本該就屬於白子琪的一切。其實你也在爭取,不是嗎?”
“好男兒生於天地間,就當幹一番事業。既然遇上了這樣的機遇,就是命運的安排。我這些日子隱姓埋名,是因為內心矛盾猶豫,一直想著隨時離開去找你,可我忽然明白了,如果我就這樣莽莽撞撞去找你,就算我們能偷偷離開我們生活的環境,找個地方隱蔽起來,可真的能過上男耕女織的清淨日子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又能在哪裏求得清淨呢?”
“你知道嗎,我是真的被白峰的故事感動了,所以我決定公開身份,承擔屬於自己的擔子。”
“可是這樣的話,我就沒法現在去找你,我們都得在各自的生活裏努力,眼下的努力,換取的會是我們的未來。未來的團聚,自由,幸福。”
“各自珍重。”
寫完了,擱下筆,望著眼前的紙張發呆。
這封信沒法寄達。
官方的郵路驛站,隻寄送和官府有關的公文、急件。
像他們這樣躲進深山,被打上反賊、流寇帽子的人,又怎麽能將一封家信寄得出去。
真要寄出去,萬一給她惹出麻煩呢。
他緩緩將信紙揉搓在掌心,揉成碎片。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嗬嗬,白子琪小時候被白峰爺爺逼著天天念書背詩,現在看來真好,隨口就來啊——”他年輕的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靈兒一頭闖了進來:“大哥哥,肉熟了,快去吃吧——我們大家好好打打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