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4 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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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王閣老家剛呈上來的消息,王茹死了,忽然暴病身亡。”

    青鳳宮內,正禧皇帝剛接過小宮女遞上的茶,劉長歡忽然進來躬身稟報。

    聽到這消息好像大白日裏當頭觸了個暴雷。他猛喝一口茶,噗嗤吐出來,“燙——是要燙死朕嗎?”

    隨著大吼,茶盞落地,砸到了剛奉茶的小宮女頭上。

    小宮女噗通跪倒,渾身顫抖,磕頭如搗蒜。

    “拉出去——打死!”

    紅衣白褲的內侍撲上,綠衣白褲的小宮女立馬被按倒拖了出去。

    宮女的慘叫在耳畔回旋。

    端儀先是吃驚,接著鎮靜,她冷眼看著,沒有開口為宮女求情。

    正禧皇帝懶洋洋聽著,似乎這慘叫讓他焦躁的心緒慢慢安寧了下來。

    端儀娘娘已經親手為他奉上了另一盞新茶。

    正禧皇帝慢慢吹著浮在水麵上泡開的茶葉,慢悠悠看劉長歡:“王茹,這就死了,外頭都怎麽說?”

    “回稟陛下,王閣老家遞上的消息說暴病身亡。別的,奴才還沒來得及去查。”

    “著人查吧——既然王家自己說是暴病身亡,那便是暴病身亡。若是外頭有什麽別的猜測,你叫人留意,彈壓一下吧。朕不想聽到別的閑言碎語。”

    劉長歡躬身:“陛下放心,老奴親自去布置。”

    正禧皇帝放下茶盞起身,“去前殿,一刻都不叫朕安心呐——”

    身後,端儀娘娘跪送,她好看的雙眼裏閃出一絲驚恐,看看禦駕消失,站起來看身後:“快著人走一趟相國府,事情不好——”

    “王茹死了。”翰林院書庫內,小翰林一進門就哭喪著臉,“老師,我怎麽越來越覺得你不是人,而是神。怎麽事事都能被你預料得那麽準呢?”

    老翰林從最深處的古籍書堆裏翻起身,帶起一陣塵土,他不再像平時那麽邋遢無形,而是端端正正站起身,拍拍塵土,彈彈發冠,向著東北方向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王閣老不愧是王閣老啊,果然不出我所料——在下在這裏向王閣老表達敬意。”

    小翰林臉上驟然沒有了往日的那種懵懂無知,他似乎驟然明白了什麽,若有所思地望著東北方向王閣老的家,“王茹身子不算結實,但怎麽能一回來就病死呢?聽說在前線調查這段時間倒是病了一場,可不是已經痊愈回來了嗎,還把皇差辦得穩穩妥妥的。而且在朝廷上人人都看到他好端端的,怎麽忽然就死了?學生懷疑他死得蹊蹺,難道是王閣老親手害死了孫兒?”

    “聰明多了啊你小子,如今也學會揣摩世道人心了!”老翰林讚許。

    小翰林臉上一紅,“老師,可學生有點不太明白,王閣老家是兩代單傳了,這王茹是王家唯一的孫子,難道王閣老真的舍得親手殺了王茹?”

    老翰林搖頭,“你還是太年輕了,年輕人不明白這些很正常。我倒是希望你不要過早明白這些呢。王閣老這麽做,也有他的不得已,他是為了保護王家滿門,為了保護王家幾代清譽啊,王閣老老了,不常上朝,王茹死了,但還有王振山,王振山還得活下去。不過,王閣老此舉,並不完全是為王家一門,他是為了這天地間的義,是大義!這個義字,既有為人臣,為高官,就得為帝王社稷殫精竭慮死而後已的職責;又有身為一個男兒,立在這天地之間,就得為天下蒼生,為做人信義,而舍棄一家私有聲譽清名。若隻是為前者,老夫我也不會如此敬重於他,最可貴的,是後者。試想如今,放眼東涼國朝野,還有幾個這樣的人會為天下蒼生計,為一個內心的公平公允和良知計!”

    小翰林再次聽呆。

    許久,他才如夢初醒,“老師,這一個忠字,一個義字,要靠此立身安命,怎麽就這麽難呐!”

    “是難呐——”老翰林整理書籍,手指在前朝史冊之間停滯,“這幾本你都看完了?”

    小翰林點頭,眉頭緊皺,“老師,我心裏這個疙瘩還是沒解開啊,王閣老為什麽非得舍了這個孫兒呢?要換做是我,我寧可舍了自身,卻舍不得親手斷送自己唯一的骨血呢。”

    “這就是王閣老的行事風格啊——事事力求完美無暇,哪怕是……”搖頭,歎息,“不說了不說了,這世上的事啊,說不得了,就是看透了,也不能全部說出來啊,公道自在人心,公道也在天地之間,王閣老這片苦心啊,但願陛下能體諒——小夥子唉,你要知道,事情不會就這麽畫上句號的,走著瞧吧,後麵還有大戲。”

    說著走出書庫的門。

    小翰林再次滿臉茫然,看透,卻不說透,老師這是什麽意思?

    他今天來之前好不容易感覺自己在老師麵前變聰明了一回,可為什麽一番交談下來,他好像又變回去了,還好像更笨了?

    尹左相在劉長歡的帶領下進了大殿。

    禦案上堆滿了奏折。

    正禧皇帝埋頭在奏折後,無聲無息地忙著。

    尹左相叩見,起身,緩緩坐下。

    等著陛下開口說話。

    正禧皇帝不說話,批完一個奏折,又取一個。那奏折的小山像積雪一樣在眼前矮了下去。

    尹左相不急,皇帝也不急。

    君臣之間就這麽在靜默中耗著。

    劉長歡的身子像一截枯木,靜靜矗立門外。

    許久許久,都聽不到殿裏對話。

    劉長歡內心焦灼,陛下忽然傳喚尹左相,內廷忙不迭地把人傳來,為什麽進了大殿陛下又不吭聲了?

    他感覺真是越來越摸不著陛下的心思了。

    對於禦前近身侍奉的內侍來說,這可是最惶恐無助的事呀。

    就像瞎子在黑夜裏走路,摸著摸著,說不定什麽時候一腳踩偏,自己這頂腦袋就落了地。

    頭頂上是炎夏的烈日,整個皇宮內院都沉浸在一片暑熱當中。

    劉長歡不停地擦汗。

    尹左相也在擦汗。

    劉長歡是大汗。

    尹左相是微汗。

    尹左相心裏也開始打鼓了,陛下究竟要說什麽,問什麽,其實他早就猜著了幾分,也早把應對答案都備好了。

    隻是沒想到陛下今天準備的是這麽一道冷菜。

    這道菜不好消化啊。

    尹左相終於耐不住了,慢慢跪下,頭磕在地上,“陛下,臣惶恐——臣來領罪。”

    正禧皇帝手中的朱紅禦筆停滯,臉上的陰鷙一閃而過,微笑:“哦,朕的左相國,居然也惶恐?而且主動來領罪?你有什麽罪,朕怎麽不知道呢,還主動來領罪來了?”

    尹左相抬頭,目光深沉地看著龍椅上的身軀,“陛下,臣老了,年歲大了,身子也大不如從前,這腦子也大大跟不上從前了。陛下忽然傳召,老臣匆匆趕來,陛下卻不言不語就這麽讓老臣坐著。這可是我們君臣幾十年來從所未有的情形啊——是以老臣惶恐。老臣究竟哪裏做得不好,還請陛下明示,叫老臣就是死,也死個明白啊。”

    正禧緩緩放下筆,饒有興味地望著尹左相的老臉,“哦,你不明白?是真不明白還是繼續跟朕裝呢?既然你要跟朕打啞謎,可朕沒這個耐心陪你玩——咱們就打開窗子說亮話吧,朕來問你,那王茹的事,你背後伸的手,究竟有多深?”

    尹左相一臉驚詫,接著磕頭,“老臣冤枉——老臣實在冤枉啊——陛下您明鑒呐,王茹是王閣老孫子,王閣老調教出的孫子,油鹽不進鐵板一塊,這個天下皆知,豈是老臣可以左右的呀——再說,老臣心中是看重秦簡才華,屢次在陛下麵前力薦他,可老臣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呀,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老臣全都是為著朝廷社稷著想呀——再說老臣身為相國,擔任著國家大任,就該處處為朝廷發現、推舉有用之才!這是老臣的職責所在,不也是陛下對我等臣子的期待嗎?”

    “尹左相,你當真沒有?”

    正禧目光灼灼看定禦案下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

    尹左相麵不改色,“老臣沒有。”

    “那朕這顆心可以放下了。”皇帝沉吟,“既然不是你,那又是何人呢?這其中,究竟是什麽人,把爪子深進了這壇渾水?竟攪和得朕也看不透了,這本事,還真叫人不敢小覷呀。”

    尹左相心中一顆石頭落地,惶恐徹底消除,篤定地跪著。

    果然,皇帝起身走了下來,親手來攙扶,“左相請起,夏日外頭熱,這殿內青磚地上卻分外寒涼,小心跪久了膝蓋疼。”

    尹左相緩緩起身,“陛下,王茹驟死,老臣心中也甚是疑惑,隻可惜王閣老年歲已高,如今卻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吩咐下去,王家世代忠良,一心為國,王茹年輕有為,盡職盡責,奔赴千裏辦理皇差,水土不服,致使殞身喪命,朕內心十分傷痛,叫滿朝文武都去王家祭奠祭奠吧,你也去,替朕送上一程。”

    尹左相領命,緩緩退出。

    劉長歡迎頭看到尹左相一出殿門就深呼吸,臉上露出一抹微笑,便知道左相無虞,陛下內心的怒氣已經平息,他不由得也偷偷吐出一口悶氣。

    這個炎夏呀,怎麽感覺這麽難熬呢。

    他躬身進去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