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5 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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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州府府衙公堂,隨著兩班衙役手裏的水火棍在青磚地上敲出重重聲響,他們嘴裏齊刷刷喊出長長的“威武——”兩字。

    “陣勢好嚇人啊——我腿都軟了。”淺兒悄悄給身邊的柳萬念叨。

    柳萬使眼色示意她被說話,抬頭看公堂之上。

    靈州府知州李明遠大人慢騰騰出來坐下,開始審理案子。

    “帶上來——”李明遠揮手。

    其實啞姑已經被押在旁邊等著,在牢裏關了幾天,她頭發沒法梳理,手臉不能洗,一直穿著一身衣裳,早就壓得皺皺巴巴,所以顯得蓬頭垢麵的,人明顯瘦了。

    “呀——”長安驟然看到自己日夜尋找不見的小奶奶,驚訝得叫出聲音,小手重重抓住淺兒的手。

    淺兒捏緊她的手。

    “不許咆哮公堂!”堂上厲聲嗬斥。

    “是個啞巴,沒見過大人威儀所以失態了——請李大人寬宥。”柳丁茂抱拳致歉。他是朝廷官員,所以不用跪拜。

    “罷了——”李知州抬手,驚堂木重重拍下。

    啞姑被兩個衙役按壓,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堂下所跪何人,姓甚名誰,哪裏人氏,狀告何人,一一招來!”

    阿維也已經跪在了地上,他磕一個頭,“大老爺,青天大老爺做主啊,草民狀告柳家媳婦,柳田氏,她私開醫館,草菅人命,害死了我家娘子和腹中孩子……”

    ……

    李知州在審問,旁邊桌子上師爺在刷刷刷書寫記錄。

    啞姑慢慢撐起身子,仰頭看堂上,一個留著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再看旁邊,兩邊的衙役跟門神一樣麵無表情地站立。

    台下跪著阿維,阿維的娘,不見阿維爹和嶽丈。

    另一邊跪著柳萬、淺兒、長安,旁邊站著柳丁茂。

    這就是對簿公堂了。

    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還能親自參與這種從前隻是在影視劇中看到的古代訴訟之事。

    她從這氣氛、知州大人的神態和聲音裏感受和揣摩著自己的處境,情況不太好,看來柳丁茂這幾天沒有打點好門路,所以今天的審理,這官老爺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嘴臉。

    也在意料之中,一來柳丁茂不會為了她區區一個小女子傾盡家財花費大把銀子打通關係,二來,柳丁茂這個人老實古板,不會來這些官場上的彎彎繞繞。

    阿維和他娘一個訴說一個哭泣,一個潑髒水一個辱罵,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唱一和,像演戲一樣在那裏陳述案情。

    他們是原告,自然有優先訴狀的權利。

    她是被告,她隻能乖乖閉嘴聽著。

    旁邊的柳萬、淺兒等人早就聽得目瞪口呆,柳萬狠狠地摩擦著自己的拳頭,隻恨自己沒有練出飛簷走壁隔空取人頭的本事,不然他現在就伸手拔了阿維母子的舌頭,哪有這麽黑白顛倒滿口胡說的?

    在他們的哭訴中,他們完全是被啞姑坑了人命的無辜弱者,而啞姑,這個柳家出來的小媳婦,仗著夫家有錢有權,掛著接生的幌子,公然謀害人命,還收取高額報酬。

    “接一次生,就敢收十兩銀子呐老爺,我們這樣窮苦的百姓,為了這十兩銀子可是求親告友到處借呐,可她還把人給害死了——”阿維的娘哭著說,說完咚咚咚磕頭。

    “她什麽時候收那麽多錢了?再說你家娘子死了純屬意外——”柳萬忍不住叫。

    “不許咆哮公堂!”知州再次拍驚堂木。

    “萬兒,凡事冷靜為先——”柳丁茂提醒兒子。

    柳萬憤憤低頭。

    啞姑靜靜看著阿維他娘。

    “接一次生收十兩銀子,對於普通百姓來說,確實太高。被告柳田氏,你來告訴本官,被告說的可都是真的?”

    啞姑呆呆站著,不說話。

    “被告柳田氏,原告所列逐條罪狀,你可承認?”知州再次詢問。

    啞姑還是看著那一對告狀的母子。

    “柳田氏,問你呐——”知州提高聲音。

    啞姑一個激靈,這才看堂上,卻遲遲不見辯解。

    這情形有些少見,一般不管原告被告,一上來都恨不能張八張嘴來為自己訴說、辯解、開脫,原告恨不能把被告說下十八層地獄去,被告呢也極力為自己翻案,這世上沒有誰甘願乖乖認罪,除非是個傻子。

    堂上堂下都看這個女子。

    就連知州李明遠大人也禁不住眯起眼睛細瞅階下跪著的女子。

    確實是個小女子。

    個頭不高,單薄,清秀,容貌算不得醜陋,但也沒有多麽美貌驚人,就是個姿色中等尋常可見的小媳婦吧。

    就連長安也看出來現在輪到小奶奶說話了,可小奶奶為什麽不說話呢,隻有說話才能為自己洗脫罪名啊,難道小奶奶真的要認下那些罪名?

    長安急得直捏淺兒的手,淺兒忍著痛,其實她更急,眼淚花兒在眼眶裏打轉。

    柳丁茂也轉過身看著啞姑,微微地搖頭,在心裏歎息,畢竟是窮佃戶家裏出來的小女子啊,平時有幾分小聰明也就罷了,現在到了這公堂之上,肯定被眼前的威嚴陣勢嚇傻了,所以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既然不辯解,不否認,那罪名一旦坐實了可就麻煩了。

    柳丁茂頓時額頭冒汗。

    阿維母子一看這女子竟然連一句否認的話都答不上來,頓時得意,阿維得意洋洋地磕頭,“知州大人,我們要她賠償,柳家得給我們賠人命銀子,兩條人命呐,可不能三五百兩銀子就打發了!少了三千兩我們不要!”

    “賠銀子是一回事,還得她償命!可是母子兩人呐,她必須償命!”阿維的娘也磕頭,也喊。

    既要錢,又要命,可真夠狠的!

    柳萬氣得身子亂顫。

    “被告不許插嘴!”李知州拍驚堂木,威嚴地喝道。“被告你為何不說話?是有什麽隱情還是身體不適?”

    啞姑再次抬頭看這位知州老爺,她知道東涼國的地方治理中,縣州沒有三權分立,訴訟這類公務也由知州大人親自主持。那麽接下來自己的生死大權都握在這位叫李明遠的中年男子手裏了。

    他是個怎樣的人?貪財?好色?玩弄權術?還是清廉公正?

    後者肯定算不上,因為借著戰亂趁機勒索斂財的人,注定不是什麽好鳥,柳丁茂這樣的地方鄉紳、散官就被他反複請去逼著拿出銀子捐助國家,而又拿不出朝廷要求下麵捐助銀兩支持戰爭的旨意。隻能說明是府衙這些人自己的主意,在發戰亂的橫財。

    那麽這位知州大人鐵定不會是好官。

    現在她隻能希望他不要壞得那麽徹底。

    隻要有一點點的公正,她就有希望翻身。

    “大人,既然這被告不說一句話,不辯解,不否認,那就是對原告羅列的罪名都供認不諱了,小人看來可以叫她畫押定罪了。”旁邊的師爺忽然開口。

    知州搖頭:“不可如此草率定罪——丁茂兄,你家兒媳究竟……”李知州詢問的目光投向柳丁茂。

    柳丁茂抱拳:“這孩子原來是個啞巴,後來慢慢開口說話,卻還是話語不多,尤其不擅長辯解。這件事從頭到尾,我也有些不太清楚,她是會給婦女接生,還能看病,這個不假,我那小姨太和小兒子的性命就是她救活的,還有我多年未孕的五姨太,也是經她診治,現在已經身懷六甲。而且還治好了我家長子的瘋癲病。這些都是我親眼所見,絕不敢信口胡說,以訛傳訛。她近來開了個萬記,接生、給婦女診病、賣藥,很受鄉親們歡迎,至於怎麽就忽然出了人命,我也覺得十分意外——”

    滿堂一片驚訝。

    早就有消息流傳說柳家出了個擅長婦科的仙手,但那都是無知百姓口中的無稽之談,作為官府的人,目前還沒有人相信過會有這樣奇特的事。

    想不到今日柳丁茂當眾承認確有此事。

    “萬記?她開的醫館?被告家母子二人就是在萬記出的事?那麽我們得去萬記現場勘查了。”

    啞姑望著堂上的李知州忽然鞠躬,終於說話,這幾天她吃喝糟糕,休息不好,嗓子有些沙啞,“多謝知州大人,隻要官府肯去萬記查看,小女子就安心了。”

    “原來你會說話啊?”麵對如此的鎮靜,知州大人倒是不矜持了,有些驚訝地細看這個奇怪的小女子。

    他發現這女子確實有些與眾不同。

    明明是少女,卻流露出少見的沉穩持重。

    李知州站起身,“好吧,今日本官就親自去一趟萬記。”

    萬記早就封了。

    一隊衙役趕到,門口徘徊著幾個百姓,看樣子是遠道而來,幾輛馬車、牛車拉著大腹便便的產婦,正在四處打探萬記為何關門,那個傳說中的接生仙手,究竟在哪裏可以找到?

    差役一到便被百姓團團圍住。

    “仙手呢?我家媳婦可是肚子疼好幾天了,得她救命呀——”

    “我家娘子可是橫胎呀,接生婆都不敢接手,隻能找啞姑仙手!”

    “快告訴我們她去哪兒了?”

    幾乘轎子分別抬著知州大人,柳丁茂,師爺。

    人犯啞姑本來應該步行,李知州顧著柳丁茂的顏麵,叫了一個小轎子也將啞姑塞在裏頭抬來了——免得沿街百姓紛紛矚目,柳丁茂臉上掛不住。

    淺兒和柳萬、長安等人在後麵遙遙地跟著。

    “菩薩保佑——佛祖保佑——真人保佑啊——但願知州大人一定秉公辦事,不要冤枉我家小奶奶!”淺兒雙手合十不斷禱告。

    柳萬哭笑不得:“你呀,求人也不專心,菩薩佛祖真人,什麽都求?如此三心二意,說不定佛祖菩薩生氣了,誰都不來保佑,反倒耽誤事兒!”

    淺兒嗤鼻子:“你就少說風涼話吧——隻要小奶奶能平安無事,管我求誰又有什麽要緊呢!”

    “肅靜肅靜——讓開——都讓開——”前頭衙役喝道開路。

    可是前來求醫的百姓把萬記圍住了,尤其那幾家帶著產婦不遠趕來的人家,不甘心就這樣離開,吵吵嚷嚷地尋找啞姑。

    “居然還真有人找她接生啊?還真比一般的接生婆本事好?”李知州十分吃驚地看著眼前亂嚷嚷的人群。

    “知州大人——”柳萬跑到前頭,“我家娘子說了,這幾個產婦情勢十分危急,馬上得接生,不然母子都有生命危險。所以她說,請準許她就地為她們接生,然後再跟老爺們回去服罪。”

    知州難以置信地看著柳萬,“你那小娘子什麽意思?難道離了她靈州地麵就沒有更好的接生婆?”

    一邊一個漢子聽到馬上跑過來,噗通跪倒就磕頭:“老爺——求老爺開恩,準許啞姑仙手給我家少奶奶接生啊——所有的醫婆產婆我們都請了,沒用,這才從梁州的梁燕快馬飛車趕來靈州府求助的。”

    漢子說著遞上一個名帖:“我家是梁燕李家,老老爺是當朝侍郎,這產婦可是我們侍郎老爺最疼愛的女兒啊——”

    知州一怔,看看名帖,不再猶豫:“開門,讓產婦進萬記生產,把那個啞姑接來。”

    兩個女獄卒趕來一左一右拉起啞姑就走。

    進了萬記的門,啞姑甩開她們的手,快速看一圈,封店數天,還好店裏一切如舊。

    她深呼吸,麻利地扯下身上的髒衣,換上白布褂子,回頭看門口,想找個幫忙的——自從店封了,店裏的人員都風流雲散了。

    “姑娘,我在這兒——”王巧手從人群裏擠進來,“我來燒水——熬藥——”

    說著找來啞姑的藥箱遞上。

    啞姑有了王巧手心裏一寬,王巧手在接生方麵的能力很強,最近跟著她勤學苦練,一應接生準備和途中用到的東西,她早就爛熟於心。

    燒水比較慢,啞姑等不及,先進了小隔間做成的產房。

    是個陌生的孕婦。

    梁州人氏,所以自然不來靈州府建立檔案。

    孕婦的身體情況還一無所知。

    啞姑快速詢問。

    多大年齡,第幾胎,懷孕多久……一邊問,一邊動手翻轉、按壓、撫摸孕婦的肚子。

    最後得查看宮口情況。

    王巧手端著開水來了。

    啞姑快速洗手,簡單消毒,戴上白布手套,示意孕婦配合擺正體位。

    她正準備指點她怎麽躺,怎麽蜷縮身體。

    沒想這婦女已經褪下中衣躺倒,蜷縮起雙腿,露出下身,配合很到位。

    啞姑一怔,這個……這婦女好像早就經曆過這樣的檢查。

    “我們梁燕也有一個萬記,也是你這樣的一個小娘子在接生,她給我檢查過幾次,就是她叫我來找你接生的,她說我這一胎懷的凶險,她自己沒把握——”產婦仰起頭,斷斷續續說道。

    啞姑心裏一熱,梁燕的萬記,蘭草!

    小妮子,幹得不錯啊,居然連大戶人家的婦女都願意接受她的檢查,可見她幹得不錯。

    “這個本子,蘭草姑娘叫我隨身帶來,說你肯定有用!”產婦說著,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冊子。

    “孕婦登記冊”,啞姑摸索著這本子,看著熟悉的字跡,視線模糊,心裏燙熱。

    看來自己的努力並不是一無所獲,灑出的汗水已經澆灌出了一朵健碩的花朵!

    “好,有了這個我心裏就有數了!”啞姑飛快指檢,然後吩咐王巧手打下手,拉起簾子,關上門,開始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