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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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州兵荒馬亂,到處都是哭天喊地聲,隻有一處格外平靜,平靜到詭異。

    虞府。

    吳音站在院中,好像沒有看到跪在地上的兩個女子,沒有看到麵前許久未見的丈夫,她美麗的臉上帶著一絲動人的笑,像是嘲弄,像是理解。

    她仿佛沒有聽到地上女人一番情真意切地表白,依舊以溫柔的語調問道:“所以呢?”

    王氏擦了擦淚,一臉的楚楚可憐,她道:“我與老爺之事,我知是傷了吳姐姐的心,可柔兒都這麽大了,我怎能不要她認祖歸宗,姐姐放心,我自知身份卑微,以後必盡好本分,不叫姐姐難做。”

    吳音眨了眨眼,好奇地道:“所以呢?”

    她的神情太天真了,簡直像個孩子,完全不在王氏的預料之中,她一時也是語噎,所以?所以什麽?你一個手下敗將,問我所以什麽?

    虞長笙此時終於開口,他神情莫測,對著自己心愛的女人道:“我需要王家的勢力。”

    吳音點點頭道:“所以,在我懷上喬兒之前,你便與她有來往了是麽?”

    虞長笙沉默片刻後道:“當時我們已經成親三年,你一直沒有,我以為你不能......”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女人咯咯咯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天真又無辜,像是一個真正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偏偏美的驚人,連跪在地上的虞語柔都移不開視線。

    沒有人舍得對這樣的美人說重話。

    虞長笙也不能。

    他難得的軟下聲,對吳音道:“我已經和她說好了,隻讓她做個貴妾,阿柔畢竟是女孩子,虞家的繼承人依然是阿喬,你的位置不會受到任何動搖,虞家和吳家的聯盟也不會變。你要是還不高興,我不讓她出現在你麵前就是。”

    王氏跪在地上,指甲狠狠刺進手心,麵上還要維持溫婉可憐的神情,她對自己說,慢慢來,慢慢來,總有一天——

    “不用了。”

    她猛然抬頭。

    吳音以袖遮唇,臉上帶著三分笑意,卻比冰更寒,比毒更豔。她的神情可以說是漫不經心的,好像虞長笙,王氏,虞語柔都算不得什麽。

    她隻是在笑而已,在場的人卻覺得已經輸了一籌。

    “我其實,早就應該猜到才對,你不愛她。”吳音輕聲細語地說:“你也不愛我。”

    虞長笙皺緊眉頭:“我愛你,你是我的結發之妻,我怎麽會不愛你。”

    “你隻愛權力,權力才是你的愛人。你為了權力,不惜與金人勾結,害死了肖將軍,讓整個徐州變成煉獄,隻因為你想要趁機打擊政敵,更進一步,你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不會不安嗎?”

    “我隻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傷亡雖然很可惜,但為了大業,這是必須的。”虞長笙道:“隻有這樣,我才能當上丞相,讓世家更進一步,重現當年輝煌,你難道不能理解我嗎?如果這次顧家軍沒有來的那麽快,我已經成功了。徐州會完全屬於我們,屬於虞家。”

    吳音溫柔地看著他,隻用了一句話就把他賭了回去——“那你的必須中,包括我和喬兒麽?”

    “你完全沒有想過,喬兒可能會死在這裏?”

    虞長笙沉默了許久後道:“孩子會再有的。”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

    吳音的神情依然溫柔,好像她的右手沒有紅腫起來。

    “虞長笙,你不要忘了,我是吳家的嫡女。”

    “我是大齊人。”

    “我從小接受的教育中,沒有通敵賣國這一項,做這種事的人,也不配成為我的丈夫。”

    “當然。”她看著男人毫無波瀾的眼睛,笑著道:“如果我這樣說的話,你肯定是不會放過我的吧,你怎麽會允許一個和你不同心同德的妻子活下去呢?這太危險了。”

    “不用你動手,我自己來。”

    吳音微笑著,從懷中拿出一把血紅的匕首,正是那把大名鼎鼎的‘上邪’。

    虞長笙終於動容:“阿音......”

    “虞長笙,我十六歲嫁給你,是因為我愛你,我愛的是那個對我一往情深,對山河心懷抱負的少年郎,可我發現,我愛的不過是個不存在的表象,你不曾愛過我,也不曾愛過國家,你隻愛你自己,虞長笙,你就是這樣的人。”

    吳音退了一步,撫摸著手中的匕首。

    “這是我父親在我出嫁時送給我的,他一直反對我嫁給你,卻最終敗給了我的執念,他當時把它給我,說‘必要的時候可以派上用場’。想來是預見到了今天吧。”

    她笑出了眼淚。

    “他是希望我用它殺了你的,可是我做不到,我隻能用他了結自己,就這樣吧,虞長笙。祝你馬到功成,得償所願,我不在乎,因為我兒子會把你想要的全部搶過來。”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她喃喃自語道:“乃敢與君絕......”

    我欲與君絕。

    她鬆開了手,胸口開出紅色的花,她微笑著,傾國傾城一般,閉上了眼。

    大門被轟然踢開。

    虞喬站在門口。

    沒有人知道,他站了多久,又聽了多久。

    他的神情是冰冷的,身上已經被打理過,看上去不那麽嚇人,可紅腫的十指,臉上的淤青證明了他剛剛經曆過一場多麽險惡的戰鬥。

    虞長笙沒有回頭,背影忽然像是老了十歲。他對戰戰兢兢的王氏和虞語柔道:“你們先出去。”

    二女立刻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屋子。

    虞長笙道:“這是你未來的姐姐和嫡母。”

    虞喬沒有掩飾自己諷刺的笑容,他冷冷地看著這個以往可以稱作父親的人:“你覺得我會認?”

    “我要你認,你就得認。”虞長笙轉過身來,神情已經恢複了平靜:“你要和你母親一樣違逆我嗎?你做不到的。”

    “你之前是不是有個仆從,叫阿昭?”

    !!!!!!

    虞喬睜大了眼,聲音不受控製地拔高起來:“你對他做了什麽!?”

    “你真的太弱小了,我的兒子。”虞長笙露出了憐憫的神情:“沒有一點力量,又不懂得向強者低頭,你想要護住的東西,當然護不住。”

    “我沒有做什麽,我隻是把他抓了過來,而你,才是要對他做什麽的人。”

    虞長笙拾起掉落於地的上邪,遞給虞喬,平靜命令道:“殺了他。”

    “不然的話,我會讓他生不如死。”

    .

    阿昭在房中等了很久。

    他其實已經心急如焚,卻不能表現出來。

    他有很多種方法可以擺脫虞長笙的牽製,可他想最快的見到虞喬,確定少年的安危,所以他還在這裏。

    虞喬千萬不能有事,不然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發瘋。

    這時門打開了。阿昭倏然回首,看見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喬喬!”

    他立刻急切地到少年麵前,察看他的傷勢,接連著問道:“你有沒有事?你去了哪裏?我一直找不到你,你怎麽樣了?”

    “......”虞喬抬起眼,眼中閃過許多複雜的神情,他道:“對不起。”

    阿昭忽然就僵住了。

    他從虞喬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東西。

    殺意。

    他後退了一步,明白發生了什麽,一時間,幾乎想要放聲大笑。

    喬喬,你知不知道......

    “為什麽?”他問:“為什麽要殺我?”

    “我必須這麽做,對不起。”

    “虞長笙脅迫你!?不要聽他的,喬喬。”阿昭輕聲說:“和我走吧,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

    虞喬閉了閉眼,聽著許久未聞的溫柔的聲音,差點流下淚來。他很想答應,可他不能,他不怕死,可他怕阿昭死。

    所以他必須殺了他。

    “對不起。”

    “......你和我說了很多聲對不起呢。”阿昭神情莫測地道:“既然如此,虞喬,我也有個問題想問你,你是不是喜歡白少謙?”

    怎麽會!?你怎麽會這樣覺得!?虞喬張了張口,最終道:“是。”

    “這樣啊,那你一定恨我恨到骨子裏了。”

    “是的。”虞喬說,忽然不受控製地流下淚來:“我特別恨你,恨不得你去死。”

    “好的。”男人輕輕地道:“沒問題,喬喬,這是你想要的,沒問題。”

    他伸手,抱住了虞喬,將炙熱滾燙的溫度傳遞過去,虞喬緊緊閉著眼睛,手中匕首劃下,從男人背後深深刺進肉裏,他聽到了血肉破開的聲音,這一刻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喬喬,你到底有沒有心?”

    阿昭鬆開了手,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虞喬終於無法忍住眼淚,歇斯底裏地痛哭起來。

    過了半個時辰,虞長笙收到了他滿意的答案。

    作為獎賞,屍體被放置起來,準備下葬。

    彼時,吳辰正憂心忡忡地為昏睡過去的表弟上藥。

    他換一塊濕透的毛巾換到一半,手腕忽然被狠狠抓住,他唬了一跳,卻看到本該昏迷的表弟睜著一雙帶血的眼睛,嘶啞著聲音和他說:“你快去......把他救出來。”

    吳辰嚇得去了三魂六魄,他戰戰兢兢地道:“那人不是......”死了麽?

    “我給他喂了回心丹。”

    “你瘋了!”

    吳辰這下真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回心丹是什麽東西?吳家的不傳之秘,傳說中仙人留下的丹藥,可起死回生,修五髒六腑,但有一個條件,要以吳家人的心頭血做藥引,少說也得喂去半條命,這藥才有用。

    因為這藥實在太陰邪,太歹毒,說不上是吳家的救命稻草還是滅頂之災。所以吳家人都對此守口如瓶,流傳至今,也隻有三顆被保留下來應對不時之需,其中一顆,就是吳音的嫁妝之一。

    誰知道她給了虞喬,虞喬也有一半的吳家血脈。難怪他會昏過去,生生喂了大半的血,還得在虞長笙麵前掩飾,不昏才怪!

    吳辰又是心疼又是惱火,怒道:“不過一個侍從!你發什麽瘋!?”

    “表哥,我求求你,表哥......”虞喬聲音嘶啞得歇斯底裏:“我求求你救他,不要讓虞長笙發現,我以後絕對不會再和他有來往了......”

    “你別這樣。”吳辰從來沒見過他這個驕傲的表弟低三下四過,他驚恐道:“我答應你就是了,那是你什麽人?”

    虞喬閉上眼,搖了搖頭。

    這時,一個童子敲了敲門,在吳辰耳邊說了一句話,後者頓時臉色大變,看著虞喬半響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

    “阿喬,你別激動,你千萬別激動。”吳辰後退了幾步,顫抖著聲音說:“放他的那屋子......被火燒了。”

    等虞喬踉踉蹌蹌地趕到那裏時,隻看到了一片廢墟,滿地被火燒的痕跡,火苗摧毀了一切,什麽都沒有留下。

    是人為的。

    虞喬跪在地上,捂住了臉,他沒有哭,他隻是想,我到底還是害死了他。

    我害死了多少人。

    他起身,臉色慘白如鬼,步伐踉蹌至極,吳辰想要上去扶他,卻被他幽火一樣燃燒的眼神駭住了。

    我殺了阿昭。

    少謙因我而死。

    書院的先生們走了。

    娘自己了結了自己。

    可我還活著。

    我必須活著。

    我要活到最後,活到虞長笙倒台的那一刻。我要為他們報仇,這就是我活著的全部意義。

    他想要放聲大哭,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眼眶幹涸無淚,這樣很好。

    再也沒有什麽喬喬了,活在世間的,隻是一個名叫虞喬的未亡人,他欠了好多的債,必須去還。他就像個鬼魅,憑著一腔恨意支撐自己,到最後。

    也沒什麽不好。

    虞喬笑了起來。那個笑容,淒涼的讓吳辰不忍直視。

    .

    一輛屬於顧家軍的馬車上,顧昭鬆開了手,結束了最後一次檢查。

    “沒什麽大問題,出乎意料的好,看來你練的功法確實有些作用。”

    男人漠然無言,眼眸黑如深夜。

    顧昭挑了一下眉,感興趣道:“怎麽回事?你一開始不是為了探查世家才去接近那個虞一郎麽?現在這是怎麽了?”

    難不成,真上了心?

    沒有得到回話,他本也不是多話的人,難得話多兩句還沒人聽,便也罷了。隻是最後道:“取下麵具吧,對你傷不好。”

    男人伸手,在臉上一劃,以極粗暴的方式,將那張極平凡無奇的臉生生撕了下來!

    麵具之下的容貌,俊美如天神,冷酷如修羅。

    他冷漠地望著馬車窗外,忽然低聲笑了起來。

    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卻遠遠比不上他的心那麽疼。

    喬喬,你可真是好樣的。

    我知道了。

    穆深舔了舔嘴角的血跡,自言自語道:“我要娶他。”

    “?”

    “我要他心甘情願地嫁給我。”

    “??”

    “我要他......完完全全地屬於我。”

    穆深沒有在意好友難得震驚的神情,他盯著手掌中那把精巧的匕首,慢慢地,咀嚼般地道:“你會屬於我。”

    你一定會屬於我。

    .

    那次事故之後,虞喬便回了京城。

    他溫文爾雅,言笑晏晏。稱呼王氏為嫡母,稱呼虞語柔為姐姐,禮儀周道,表現完美,挑不出任何瑕疵。

    他刻意與孫楯保持了曖昧,使得孫家的繼承人對他一往情深,求而不得。

    他結交新一代的世家子弟,寒門子弟,一切可以用的人。

    五年之後,他還是虞一郎,卻已經有了讓虞長笙心生警惕的勢力。

    但還不夠,一旦他進入朝堂,就會被虞長笙拚命打壓。

    他需要捷徑。

    他需要更多的權力。

    這個時候,明昭帝對世家遞出了包裹著毒/藥的糖果。

    虞喬看到了機會,所以他毫不猶豫。

    命運的紅線再次開始了糾纏。

    當心如朽木的虞一郎從喜轎之中走下,滿腹心思地進入洞房中時,他不知道,另一個人,已經等了他很久很久了。

    漫長的等待,終於走到了盡頭。

    作者有話要說:  回憶結束。

    少年時的喬喬和阿昭沒有走到一起有很多原因,缺少交流,看似保護了對方,卻沒有認真聽過對方的想法,於是慘烈的誤會由此誕生。

    但他們對彼此的感情是真摯的,都願意為了彼此獻出性命,拋下尊嚴。

    所以哪怕錯過了一次,也留下了新開始的機會。

    這篇文最虐的地方應該就在這裏了,之後都是甜甜甜,作者明天休息一天,後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