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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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喬一瞬間以為自己身在夢中,臉上的愕然之色也很好地反應了這一點。
金人殺進來了?
怎麽可能!?
徐州的城牆兵防難道是紙糊的?怎麽可能這樣輕易,像是不費吹灰之力一樣被人侵入?
還沒等他想出個三七二十一,白少謙便急切地搖著他的肩道:“快回醉花樓!老師他們還在那裏!”
虞喬渾身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了過來,他厲聲道:“我先去找老師他們,你去找肖將軍,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小心安全!快!”
白少謙毫不猶豫轉身上馬,虞喬同樣上馬疾馳,隻恨肋下不能生翅,速度太慢!
在行程的短短時間中,他的大腦也在不停的運轉,金人為何來的如此之輕易?他們竟然沒有提前收到任何消息?這不可能,除非有內奸!
意識到這個可能後,虞喬不由恨得咬住了下唇,他又仔細思索,什麽人,能隱瞞金人的行蹤,能將內部信息傳遞出去,蒙蔽過肖將軍的視線,叫人覺察不出任何不對來?此人必定身處高位,又對徐州政務十分了解,那麽......
拉著馬韁的手忽然一個急扯,馬兒受驚的鳴叫了一聲,停了下來,不滿地扭頭去看自己的主人,黑亮的眼中映出人類發白的臉。
虞喬的臉上一片雪白,仿佛沒有了任何血色。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抖的幾乎拿不住韁繩。
對徐州政務十分了解的人......
身居高位的人......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狠狠一閉眼,策馬揚鞭,朝醉花樓衝去。
虞喬是幸運的,他到的時候,金人還沒有到,盡管消息已經傳開,但好歹有暫時的安全。他懇請白楊老先生等老師去虞府避難,那裏好歹是太守府邸,金人不敢亂來。
可白楊老先生拒絕了。
“大敵當前,我等不能守衛百姓已是可恥,豈能再做貪生怕死之事?”這位頭發已經全然花白的老先生道:“我等會回書院,幫助那裏的百姓避難。”
虞喬再三勸說不過,隻能將他們送回書院,留下守衛看守,然後直衝城門,去尋白少謙。
從剛剛到現在,南門被攻破不過一個時辰,可放眼望去,已是濃煙衝天,尖叫哭喊之聲不絕於耳,金人獸皮的靴子在青瓷的地上踩踏,彩色的羽箭布滿天空。虞喬一路衝到將軍府,已經中途遇上了不少金人,他憑著高強的箭術得以保全,卻沒有精力再救他人。
一進府他就看到了白少謙,立刻急切道:“肖將軍呢?你找到他了嗎?”
白少謙的牙齒咯吱作響:“......將軍已經身亡,他身邊有一名奸細。”
虞喬倒吸一口涼氣,幾乎站立不住,他腦中那個遲遲不願相信的可能越來越可能,他幾乎不敢看白少謙的眼睛,怕被他看出破綻。
“沒時間說這些了,將軍的虎符和令章被人毀掉了,沒有這些,我們無法號令軍隊,可是來不及了。”白少謙冷靜道:“南門現在已經有於校尉坐鎮。我們要去西門和東門,防止更多的金人進來!”
虞喬毫不猶豫地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們先到了西門,那裏情況危急,王餘已經在那裏組織人手抵抗了,他看到白少謙和虞喬過來,趕緊道:“來的好!那些士兵都不聽我的!要肖將軍出麵才行!”
白少謙冷冷道:“肖將軍已經去了。”
王餘怒道:“我和他們說了!他們反而更不信我!”
白少謙二話不說,徑直衝到一名為首的軍官前,抬手狠狠給了他一耳光!將他張臉打得偏轉過去!
軍官一時被打蒙了,反應過來之後勃然大怒道:“你這個......!”
“你給我閉嘴!”白少謙厲喝道:“大敵當前!你等身為軍卒不保家衛國!還有臉站在這裏!我不過區區一名書生,也知道與敵作戰!你有沒有讀過兵法,知不知道兵貴神速!你要憑著你一個人的任性拖著徐州的人都給你陪葬嗎?”
他聲音洪亮如霹靂雷霆,又字字在理,震得軍官一句話都答不上來,氣場頓時弱了大半,隻能訕訕道:“我等當聽命於肖將軍......”
“肖將軍要是在,看見你這副樣子,怕也是要氣死過去!”
白少謙冷笑一聲,掃視著周圍士兵冷冷道:“現在,不願意聽從我指令的立刻離開!不要耽誤時間!”
沒有人動。
“很好。”白少謙幹脆利落地安排下去:“你,去把投石器運來,你,去裝好弓弦,你,去把剩下的人都叫過來!城門攻破之刻,容不得一點失誤!”
世上就是有這麽一種人,天生就具有領袖氣質。白少謙站在眾人之中,一舉奪過了控製權,虞喬和王餘趕緊把命令下達下去,混亂的場麵總算有秩序起來。武器一排排的運來,白少謙一看便顰起眉頭:“怎麽這麽少?”
“大部分都囤在北門了。”
白少謙沉吟片刻,從城牆上往下望去,下麵的金人越來越多,密密麻麻讓人心生畏懼,他下令:“射箭。”
箭矢如雨,伴隨著金人的怒罵濺出血花。虞喬看得一陣眩暈,他平複了下去,命令士兵再多拿些箭來。
但箭矢有限,金人人數卻遠在箭矢之上,白少謙當機立斷:“我去北門取箭來!”
“不行!”
“太危險了!”
虞喬和王餘異口同聲地反對,但他心意已決,虞喬立刻道:“那我與你一塊去!”
兩人立刻上馬離開,王餘站在他們身後,忽然咬牙切齒地道:“白少謙,我一直不服你,你也別指望我服你,你給我記著,十年之後我們還有個賭約沒實現呢!”
白少謙頭也不回道:“你放心。”
兩人在去北門的路上果然遇到了不少金人,一路披荊斬棘,在受了些輕微的傷勢後,他們終於趕到了北門儲存武器之處。
看管武器庫的長吏已經不見蹤影,武器庫大門敞開,門口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跡。白少謙沒有絲毫猶豫,徑直衝進去,和虞喬道:“找一輛搬運用的馬車!把箭搬上去!”
虞喬立刻應承下來,隻恨自己沒有多長一雙手,搬起這些笨重的箭矢笨拙的可笑。他們裏裏外外忙活了半天,終於裝了大半車的箭,白少謙對虞喬道:“虞弟,你先回西門,我去東門看一看,等會再過去找你們!”
少年對上他堅定的眼神,心知多說無用,立刻架車離開。他們刻意在車上做了偽裝,饒是這樣也吸引了不少金人的注意力,一名金人大笑著去襲擊馬匹,看著他貌如春花,不由色心大起,嘴裏不幹不淨地道:“這麽漂亮,給我當個小娘子吧!”
他話音剛落,便麵插箭矢倒在地上。虞喬拉開長弓,神色冰冷如修羅再世。
幾名金人先是被嚇了一跳,接著怒氣衝天地衝上來,虞喬拉弓便射!射無虛發!在地上倒下了一片屍體之後,終於沒有人趕上前,他破開了道,駕駛著馬車瘋狂朝目的地衝去。
等他到時,王餘已經是滿頭大汗,看到箭矢來,頓時眼前一亮道:“來的好!白少謙呢?”
“他去東門了,我攔不住。”虞喬道,幫著士兵給弓/弩安裝箭矢,他現在一樣滿頭大汗,衣著淩亂,看上去狼狽極了,哪裏還有世家一郎的樣子。
王餘望著他,忽然道:“虞喬,其實我剛剛和他說的話不是真心話,我從來沒見過白少謙那樣的人,我是服氣的,他和我們都不一樣。”
虞喬安裝弓/弩的動作停了一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知道的。”王餘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悲憫:“能和金人勾結到如此地步,城門大開,將軍暴斃,武器不在庫中,還能有誰?你怎麽會不知道?我應該是恨你的,卻生出幾分同情,攤上這樣的爹,你也是倒黴。”
虞喬沒有說話。
“我說實話,你在這裏,是因為你要贖罪,我在這裏,是因為我王家一百八十六名子孫都在此,我要保衛我家的祠堂,可白少謙?”王餘搖了搖頭,歎息道:“隻有他是真心實意為了滿城百姓。”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蠢貨,偏偏他還才華橫溢,天縱奇才。讓我連諷刺的話都說不出口,其實當日定下賭約時我就知道我輸了。沒有人會有他那樣一雙眼睛,他大概就是那種有聖賢之德的人吧。”
“這句話,我也和他說過。”
“是麽。”王餘笑了笑:“可惜了,如果這次能活下來,我再和他談談當幕僚的事吧,他窮的叮當響,怎麽養得起我王家大少爺?怕是到時候還要我自降身價,恨不得帶著嫁妝嫁過去呢!”
“你晚了一步,他已經有寧玉姐了。”虞喬將弓裝滿箭矢,對準下麵狠狠射出去,一聲聲慘叫淒厲的響起,可他無動於衷,心如鐵石。
“也是,楚寧玉那丫頭倒是個有主見的。”王餘評了一句,和虞喬一同操縱著弩/弓擊退下麵的金人,有金人發現箭矢如雨,城門不好破,便開始爬牆。士兵們拿了燒的滾燙的瀝青,一桶一桶朝下澆,澆得他們哭爹喊娘,紛紛被燙落下牆摔成肉泥。
王餘聚精會神地觀察戰情,忽然道:“他們往東門去了。”
像是響應他的話一般,東門之上忽然射下許多箭矢,自以為找到薄弱之處的金人不料遭到了暴風雨一樣猛烈的打擊,發出氣憤的喊叫,殺聲不斷。
“是少謙兄到了。”虞喬的嘴角露出幾絲笑影:“這一看就是他的手筆。”
王餘嘖了一聲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他那邊都搞定了,我們這邊也不能鬆懈,投石!”
澆著瀝青的巨石從城牆之上滾落,在地上砸出巨大的深坑。虞喬鬆了一口氣道:“看來能撐一段時間。”
“城中怎麽樣了?”
被問話的士兵立刻答道:“已經按照諸位公子的安排組織百姓去渡難了。”
“這樣就好。”
虞喬揉了揉眉心,繼續專心致誌的應付金人。
這一天,漫長的可怕。
這一天,將徐州變成了煉獄。
隨處可見的哭喊,慘叫,和四濺的血液,象征著人類最真實的惡。
白楊老先生和書院之中的數位大儒沒有隨著百姓一同去避難,他們幫助官兵安撫人性,運輸物資,然後,站在了最前方。
所有人的神色都很平靜,沒有一絲畏懼不甘。
“我等身為師長,整日教導學生仁義之道,今日大難來臨,怎能不以身作則!”
金人猙獰著表情揮下大刀,白楊老先生人頭落地之時,還將一名哭泣的小女孩護在身後。
他的名號是白楊,所以正直而挺拔,哪怕是到了最後一刻,也不肯彎下身去。
殺聲陣陣。
哭聲陣陣。
太陽沉沉地落了下去,西門也到了山窮水盡的邊緣。
虞喬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像是斷了一樣,手已經腫脹的動彈不得。王餘的情況不比他好到哪裏去,地上全是同伴和金人的屍體。兩人麵容慘白如鬼,望著在城牆上眼看就要爬上來的金人,一時間沒有人動彈。
“能不能行?”
“不知道。”
“願不願意降?”
“去他媽的!”
王餘一個咕嚕爬起來,拚盡全力操起旁邊一把砍刀,狠狠砍下金人冒出的頭顱,鮮血頓時濺了他一身,可另一個爬上來的金人立刻抓準時機一刀砍向他頭顱!
“王餘!!!”
一箭以流星之勢,霎那之間,在緊要關頭射中了那名金人的眼睛,他哀嚎一聲,掉下牆去,虞喬又驚又喜地喊道:“少謙兄!”
白少謙神情冷峻,他拉弓連射數箭,將冒頭的金人統統射下城牆,然後立刻衝到虞喬麵前道:“你們如何?”
“還好。”
“少謙兄有沒有事?”
“我沒事。”他沉聲道:“放心,我剛剛看到顧家軍已經快要到了,城門被守住,城中的金人不過萬人,應該能撐到援軍到。”
聞言,虞喬和王餘同時精神一振,王餘打趣道:“白衣書生,你這次可立大功了。”
白少謙笑了笑,走到牆頭去觀望敵情,就在他轉身的時候,地上一具金人屍體忽然動了一下。
電光火石之間!這個偽裝成死亡假象的金人忽然從地上一躍而起!操起砍刀,狠狠砍向了白少謙!
“住手!”
虞喬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目眥欲裂,毫不猶豫地拉弓一箭射了過去!
頃刻之間。
金人倒下了。
白少謙的脖頸處噴湧出巨大的紅色液體,打在了虞喬驚恐欲絕的臉上。
不。
發生了什麽。
少謙兄。
白少謙。
他引以為傲的大腦忽然混亂無章,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亦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能走過去,走過去,跪下。
“白少謙!!!!!”王餘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尖叫,絕望地衝了過去,可是太晚了,太晚了,已經來不及了。
白少謙倒在地上,捂著傷處,沒有用,他的生命力瞬間流走,血染紅了他一向潔白幹淨的衣衫,以及楚寧玉送他的手帕,那一雙鴛鴦戲水,亦被染得猙獰一片。
“少謙兄,少謙兄。”虞喬跪在他身邊,拚命用白布包紮他的傷口:“別這樣,求求你,少謙兄......活下來。”
他絕望地看著一直堅強的友人,傷在脖頸處,他已經不能說話了,可他還看著他,那雙眼睛裏,是溫柔的,難過的,充滿歉意的。
對不起,虞弟。
以後的路,你要一個人走了。
白少謙靜靜地,如同每一次入睡那般,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他再也不會醒來了。
在他呼吸停止的那一刻,虞喬就感受到了,他茫茫然停止了動作,腦中一片混沌。
‘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全不顧,要留清白在人間。’
‘在下白少謙,請多指教。’
‘我願盡綿薄之力,得天下太平美滿。’
‘我會與楚姑娘一同去荒野之地。’
你明明有那樣高尚的理想,那樣熱愛的愛人。你為什麽會死呢?你的理想還沒有實現啊?你還沒有和我兌現五年後的約定呢?我都沒有嚐到你親手釀的青梅酒,你怎麽就......睡過去了呢?
你在臨死之前還不知道,這是我......我父親做的事!!!
眼淚從虞喬眼眶中湧出,他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起身對王餘怒喝道:“繼續殺!你想要他的犧牲白費嗎!?”
王餘如夢初醒,不顧身體已經承受不得,拾起地上的武器,和虞喬一起麵對最後的進攻。
從頭到尾,他們都再也沒有說一句話,唯有淚水,從已經狼狽的看不出顏色的臉上不斷流淌而下。
顧家軍終於來了。
金人退了。
城中一片死寂,看不出以往的歡樂和寧靜。
虞喬和王餘靠在城牆之上,血液,傷口,屍臭使得他們看上去已經死了。
王餘動了一下,他有一道傷在右肩,傷及胸膛,非常危急。但現在他們沒有力氣動彈,隻能等援軍找過來。
他盯著被血色染紅的天空看了許久,忽然道:“虞喬,我要是死了,記得為我報仇。”
“瞎說什麽!?”
“我沒有瞎說,我有預感,我這次估計熬不過去了,你知道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誰,為了我,為了白少謙,更為了你自己,你一定不要放過他。”
虞喬轉頭看這位同窗,一向目中無人傲慢至極的王家嫡孫,目光竟然十分平靜。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死在這裏,不過話又說回來,人活著的時候,怎麽會想到自己會怎麽死呢,作為一個英雄死去,好像也不錯。反正白少謙已經先我一步去了,我在地下也不愁找不到解悶的人,他那個性子在哪裏都吃不開,我少不得要幫他和閻王爺打打交道,說不定還能混個一官半職,誰叫我欠他個約定沒有履行呢。”
“虞喬,你一向聰明絕頂,把事情交給你,我是放心的,你記得每年給我燒一柱香,要京城香鋪左邊第三家店的,我隻聞得慣那個味道,其他的都不行,你抽不開身就和我家裏人說,讓他們燒給我。”
“哪裏要這麽麻煩。”虞喬聲音顫抖道:“你想要什麽味道,我給你配,保證你稱心如意。”
“這樣......也好。”
王餘輕輕地說,閉上了眼睛。
“別哭啊。”
虞喬伸手探過去,沒有探到任何氣息,他閉上眼,身體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
真冷啊。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終於傳來了腳步聲,虞喬抬眼,一位身著官服,衣著整潔的官人出現在他麵前,看到是他,十分恭敬地彎下腰去。
“可算找著您了,公子,家主來了,請您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裏的時候,心情真是複雜啊。
那些願望,理想,美好的事物,統統不能有了,但你又是願意的,因為你就是這樣一個人。
等下還有一章,今天回憶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