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離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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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南柯走到屋子外頭,燕子峰呈現出十二座山峰包圍之狀, 此時他待的這座主峰處於地勢中間。而靈氣波動之處在三座山峰之外, 一來一去也需要半柱香的時間, 更何況沈寄還被那些人纏鬥住了。一時片刻應該回不來才對。
可越是這麽想, 越是覺得方才沈寄離開前, 說的那句話是句警告。
徐南柯不由得陷入了兩難境地。他有些哭笑不得,因為重逢以來,沈寄不斷給他挖坑, 終究還是不信任他, 怕他走了。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繩。無論他說多少好話, 沈寄也沒辦法徹底像從前那樣信他。
江七告訴他懸崖底下有結界漏洞, 恐怕也是一道試探。徐南柯跳過了那次,這次卻是不得不跳。他要是不將斷玉鉤給三師兄, 那也太不像話了。三師兄這些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他無法報答, 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也沒臉回孤鶩山了。
徐南柯想了想,他決定用一種折中的辦法, 讓靈鴿將斷玉鉤送回去。這樣他人不離開, 沈寄難道還會怪他麽?他心中覺得好笑, 他可以說是十分遷就沈寄了。
他走到懸崖邊上,吹了一聲口哨,等待著師父的靈鴿飛過來。此時四處起風, 懸崖邊上一片靜謐,靈鴿居然久久沒有來。
上次靈鴿進來,應該是從江七所說的懸崖底下的結界漏洞飛進來的,難道是因為此時燕子峰被那群人包圍了,導致靈鴿無法飛進來?
徐南柯又往遠處靈氣波動的地方看了一眼,覺得沈寄應該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這才順著懸崖一躍而下,瞬間掉下幾百丈高,底下有一條鎖鏈,他持劍插-進崖壁,岩石橫飛,他直直滑落。
崖底是一片漆黑的樹林,順著山坡走下去有一條小路,徐南柯沿路找著結界漏洞,一邊小聲吹著口哨,召喚靈鴿。
此時遠處燕子峰山腳下靈氣波動越來越劇烈,徐南柯擔心沈寄提前回來,便抓緊時間,禦起劍飛快地沿著小路下去。
一路上風飛快地刮過他的臉,竟然讓他徒生幾分緊張感。
黑沉沉的空氣中猛地傳來微弱的靈鴿慘叫聲,徐南柯腳步猛地一頓,蹙眉從空中落下來,師父的靈鴿用了幾十年,注入他大量靈氣,根本沒有抓得到,這慘叫聲應該隻是山間普通飛鳥吧。
他朝著周圍望去,四下無人,隻能看見地麵上積水泛著淺淺銀光,他幾乎懷疑自己方才耳朵是不是出了差錯,於是轉了身繼續朝山下飛去——
一轉身,隔了幾十米的距離,沈寄遠遠負著手站在枯樹下,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身體猛地一僵,踏出去的右腳又縮了回來。
沈寄道:“師兄,你想去哪裏呀。”
聲音無比平靜,卻在黑夜中顯得格外如同鬼魅,叫徐南柯憑空從腳底板升起一股涼意,爬上脊背和頭皮層。
沈寄出現在這裏,他竟然毫無察覺。
徐南柯萬萬沒想到,此時山腳下靈氣波動還一波一波傳來,顯然那群人還在攻山,可沈寄卻站在這裏,似乎等了他許久——那麽那些人到底是來攻山的,還是被沈寄抓來配合下套的。虛虛實實,徐南柯竟然也無法相信沈寄了。
但當務之急,並非這個。徐南柯立馬道:“沈寄,你聽我說。”
沈寄冷笑道:“我聽著呢,師兄。”
徐南柯立即道:“我沒有打算下山,更沒打算離開你,隻是想找到我師父的靈鴿,將斷玉鉤送回去給我三師兄,他受了重傷,我師父正在耗費修為給他調養,無暇出來找藥,我作為孤鶩山上僅剩的弟子,自然要出一份力,將斷玉鉤帶回去。”
他自認為說得清清楚楚,也在情理之中,奈何沈寄此時對他全無信任,兩人之間信任已經崩盤。
他望著沈寄,沈寄也同樣回視著他,隻是滿臉高深莫測,叫人看不清神色。
“沒打算下山?”沈寄仍然站在那裏,嗤笑一聲,聲音仍是非常平靜:“你自然沒有打算走。你尚未找到斷玉鉤,給你的好三師兄治病之前,怎麽會走呢。這幾日你將我這整座山翻遍了,不就是為了找到斷玉鉤麽。現在找到了,好,我就沒用了麽。”
徐南柯見他越說越離譜,眉頭突然跳了跳,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問:“那日師父將玉玨用靈鴿傳過來……”
沈寄盯著他,臉上神情高深莫測,道:“師兄錯了,那枚玉玨哪裏是你師父給你的,你想想,他在千裏之外,又怎麽會知道我有斷玉鉤呢?”
他負在身後的手忽然伸出來,掌心中一隻蜷縮成一團,奄奄一息滿是血跡的靈鴿,赫然正是真水道長那一隻。此時腦袋已經被折斷,殷紅的血不停從中淌下來,順著沈寄瑩白如玉的手指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夜風吹過來,徐南柯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隻覺得沈寄何止性情大變,簡直是從頭到尾換了一個人。
“你……”他這下方才真正的驚了:“我師父的靈鴿,一般人無法控製,你怎麽會?”
沈寄幽幽道:“看來師兄還是不夠了解我,我是一般人麽。”
徐南柯眼睜睜地看著他隨手一扔,將那隻靈鴿拋出萬丈遠,如同廢棄之物般消失在沉沉黑夜中。
沈寄一步一步走過來,渾身真氣淩冽,所行之處,掌心鮮血淌下來,十分詭異。
他眼睛狠狠地看著徐南柯,道:“我若不是告訴師兄你,斷玉鉤在我這裏,師兄隻怕是前幾日就走掉了吧。我一告訴師兄你斷玉鉤在這山上,師兄便什麽也不顧,將整座山翻遍了,那模樣真是心急如焚呀,甚至還想進來我的房間。今晚故意說那些情話,不就是為了進我的房間找斷玉鉤麽。那我便給你。”
他聲音逐漸發狠:“我居然還抱著一絲希望,以為師兄真是為了我而來的……”
徐南柯這下真的是有理說不清,他找斷玉鉤的確在先,可他並沒有抱著為了斷玉鉤才來找沈寄的心思。更何況他哪裏想得到,自從相逢以來,沈寄與他相處,全都是圈套。
失憶是苦肉計,徐真也是圈套——沈寄根本不相信他是為了他而來的,於是反複揣測他來的目的,甚至懷疑他是來救徐真的,所以昨晚才會等在外麵。隻是他放走了徐真以後,並沒有離開的意思,沈寄對待他才稍稍緩了臉色。
不止如此,就連這靈鴿上的訊息,竟然也是一個陷阱。江七告訴他懸崖底下的結界漏洞,他跳過了這個坑,卻沒想到陷入了更深的坑。隻怕他收到靈鴿上的訊息後,這幾日在山峰上是如何偷偷溜進各處,翻找斷玉鉤,都被沈寄看在眼裏了。
隻是沈寄隱忍不發,今夜又見他從山上下來,這才一次性爆發。
徐南柯臉色一陣白一陣青,沈寄城府太深,如今說話真假參半,不能全信,他幾乎要懷疑江七所說的,沈寄次次露出空門等他來,是否又是套住他的苦肉計了。
一旦這個念頭出現了,他就無法控製自己,忍不住問:“那徐真山洞中的那些獻舍的血陣,莫非也是你故意讓我瞧見,又是你的苦肉計……把我耍得團團轉很好玩嗎?”
現在想來,這個可能性實在太大,徐南柯不敢細想。
“這句話該問師兄,欺騙我把我耍得團團玩很好玩嗎,這五年裏,我可從始至終忘不了天道的話,每一次都做噩夢驚醒,聽見師兄你親口說,你對我好,不過是步步為營的算計。”
徐南柯臉色白了白。
沈寄已經走到他麵前,死死盯著他,臉色十分難看,半晌後冷笑道:“難道我的苦肉計對師兄有效嗎?我就算使了苦肉計,師兄還不是心心念念掛著謝長襟,恐怕此時隻有我死了,師兄才肯留下來吧。”
他聲音裏滿是恨意和妒忌之意,徐南柯想到重逢以後,沈寄性情大變,他此時被沈寄騙了,心裏雖然生氣,可更多的是心酸,沈寄患得患失的原因歸根到底,還在他。徐南柯閉了閉眼睛,歎道:“感情不是算計來的。”
沈寄卻突然伸手狠狠扳起他的下巴,強迫他睜開眼睛,冰冷道:“當初師兄通過算計,得到了我的感情,不是很成功麽,為什麽到了我這裏,就不可以呢?”
徐南柯被問得啞口無言。他這才發現沈寄這五年積攢的恨意根本沒那麽容易化解,久釀成傷,難以愈合。
被欺騙過,被背叛過,被拋棄過,陷入了泥濘當中,便很難掙脫出來。沈寄這五年來,無處找尋他,甚至開始一遍一遍地質疑自己,那些抱有的回憶,是虛假的嗎。如果徐南柯隻是將他當作一個攻略人物去完成任務,每一次對他好都是假的,那麽有沒有可能,甚至連每一次笑容都是計劃好的。
他的心動,在師兄眼裏,是不是像小醜一般卑微可笑。
徐南柯意識到,他們之間的問題在於,此時他無論如何解釋,沈寄也不願意相信他了。
他居然還天真的以為這幾日已經化解了沈寄的心結,從此之後可以安安穩穩地過下去。但天底下哪裏有那麽容易的事情呢。
他近乎無奈地道:“我已經解釋過,我是真的喜歡你,一開始或許是欺騙,可是到了後來,我是真心喜歡你。”
沈寄狠狠桎梏住他的下巴,將嘴唇湊到他的鬢邊,冷然道:“我倒是想相信,昨晚我差點就相信了,卻沒想到又是一次上當受騙,你是為了謝長襟才來找我,如果不是他,你根本不會來找我!五年!”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眼眶通紅,像是要將徐南柯的下巴捏碎一樣:“若非如此,五年,整整五年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四周樹木盡數被他震斷,轟然倒塌。
那聲音中近乎絕望的恨意,令徐南柯心髒狠狠疼了一把,他張了張嘴巴,又閉上了。他若是說,因為當日在落霞坡上,沈寄不肯放他走,導致他的魂魄被撕裂,沉睡了五年,沈寄隻怕會更加自責痛苦。
他伸出手擁住了沈寄,拍著他的背,小心翼翼地安撫他的情緒。
沈寄死死抱住他,兩隻手困住他的身體。
徐南柯心知沈寄的心結來日方長,還需日後一點一點慢慢化解,可是他三師兄的傷勢卻是等不得了,再多拖一日,便多一分危險。他去過三師兄的心魔,知曉他心魔中的可怖,而這一切全都是因他而起。甚至於,如果不是他,三師兄如今修為或許已經和沈寄相當了。
他歎了口氣,還是狠著心說:“沈寄,我三師兄的傷勢拖不得,你隨我一起上孤鶩山,或是讓我走……”
沈寄忽然放開了他,激動的神色逐漸冷靜了下來,隻是眼眶還在發紅,他咬著牙,一字一頓道:“如果我說,我要他死呢。”
徐南柯啞然,沈寄對謝長襟的恨意從始至終未曾根除,此時這話,竟是逼著自己在他和三師兄之間做選擇了。徐南柯進退維穀,感覺自己被逼到了牆角裏,轉身不得,臉色發白。
他沉默半晌,道:“三師兄陪我長大,是我的親人,我必須救他。”
沈寄冷笑道:“你有沒有想過,我卻是你陪著我長大的,你又被我視作什麽人?你如同我命,你卻一次又一次想從我身邊離開,這難道並不是親手殺了我嗎?”
黑沉沉的樹影落在他身上,他神情冷厲,形同鬼魅,他盯著徐南柯,見徐南柯久久不說話,眼裏猶如火山爆發後的死山,一點一點暗淡下去,最後隻剩下一片死寂與恨意。他胸膛起伏一下,將所有情緒拚命壓抑下去,最後平靜道:“我會親眼看著謝長襟傷重而死,以報這五年來他擋我上孤鶩山之仇。”
徐南柯苦笑道:“你這不過是氣話罷了。”
可他心知沈寄變得狠戾至極,此時絕不會放他離開,斷玉鉤也絕不會送到三師兄手裏。今夜無法離開,接下來的一個月內難道還有機會離開嗎。靈鴿也已經被沈寄徒手捏死,他身邊沒有一個能使喚的人,難道就眼睜睜地對師父和三師兄背信棄義嗎。
徐南柯沉默著,忽然身形快速後閃,放出全身真氣,禦劍飛快地朝著山腳打鬥方向飛去。
而沈寄仍站在原地,沒有追他,隻是眼裏最後一絲生氣也消失了,冷冰冰地望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 沈寄:“嫉妒謝長襟,恨不得殺了他。”
徐南柯:“乖。”
謝長襟揣著小手:……你們良心不會痛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