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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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緹斯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看到她哭泣的模樣。
戴婭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她可以驕傲地訓斥別人,或者下達苛刻甚至於殘酷的命令,她從來不會陷於弱勢,因而也不會流露出柔軟哭泣的模樣。
結果,弗緹斯親手打破了自己的認知。
現在,他的女主人正哭得一團糟。那雙漂亮的碧綠眼睛盈了水意,就這樣直白地、滿含怨怠地盯著他,仿佛他是一個可怕的惡徒。
“好吧好吧,我尊敬的主人,是卑賤的我犯錯了。”他說著,忙不迭地認錯,在內心企求這樣的話能起到效果:“如果你實在厭惡我的行為,我保證不會再做了。”
她的眼簾抬了起來,聲音還有一絲抽噎:“……不,不是。”
“嗯?”他將毯子卷成一團丟到了地上,摸索著想要解開她的衣服,把被濡濕了一團的衣裙和毯子一起拿去洗。結果,她卻縮起膝蓋,把自己的身體往角落裏一埋,把自己藏在一堆靠枕之間。
“我沒做過這樣的事情。”她抱著自己的膝蓋,久久不願鬆開,聲音也悶悶的:“好可怕。”
“可怕?”弗緹斯歪頭:“這樣就可怕了,那以後怎麽辦?我還想教你一些別的,比如用……呃,沒什麽。到底有什麽可怕的?”
“……隻是覺得,很可怕啊。”她的麵頰極為豔紅,她像是受了驚的鬆鼠一樣,竭力把自己藏在樹洞裏,不願意讓別人碰她一下。
“到底哪裏可怕了?”弗緹斯揉了揉眉頭,說:“我不是也經常這樣幫你嗎?”
弗緹斯的話提醒了戴婭,讓她忽然想起了某些回憶來。因為他的話太有道理,戴婭竟然不知道如何反駁,隻能咬著唇,倔強又含糊地說:“就是可怕啊!”
“好吧。”他無奈地低笑了起來,摸了摸的她的發頂:“不是討厭,隻是覺得可怕麽?”
“是。”她說。
頓了頓,戴婭將頭埋得更低了。顫巍巍的金色小葉片壓在她的發上,請擦著耳廓,她的脊背每一次輕抖,都會讓那些散射著粼粼金色的葉子也輕顫起來。
“你從前也這樣……和別人……麽?”她斷斷續續、欲言又止地問。
出身貴族的涵養,讓她無法把那些話說的太直白。
戴婭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她想,她大概隻是對這個奴隸感到好奇罷了。
弗緹斯卻被這個問題取悅了,他的手指分開她額上兩縷黑發,沿著順滑的發絲滑落至用於裝飾的金色葉片上,慢悠悠地撫摸著。粗糲的手指輕彈過雕工細膩的金葉子,輕輕一撥,便使得那裏的光芒一陣亂晃。
“沒有。”他說:“很直白地說,因為我知道我是個異類,所以絕不會有家庭和子嗣。在遇到你之前,我對女人沒有任何的想法。”
“我不信你——!”她的聲音高起來:“那你怎麽會……怎麽會……會那麽多那種……”
“我是男人啊。”他的聲音裏滿是無奈:“這是男人的天賦。”
戴婭眨了眨眼睛。
她的睫毛上還掛著一顆淚珠子,隨著眼睫的翕動而微微地晃著。她眼眸裏的那片碧綠之色,像是把一整個夏季鬱鬱蔥蔥的葉片都凝到了一塊兒,十分動人。
“異類……?”她喃喃地重複了。
“沒什麽。”他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不再解釋。
戴婭推開了他,沉著臉想把他從自己身邊踹開。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在奴隸的麵前流露出了弱勢的一麵。她不僅哭了,還說出了“可怕”這樣的詞語,這對她來說無疑是個打擊。現在的戴婭,隻能通過踢打他來緩解內心的惱怒和不豫。
看著他匆匆忙忙地撿起地上的地毯,無奈地退出房間。戴婭的心底甚至有了一個自暴自棄的想法——既然已經被看到了如此不堪的一麵,那幹脆以後就不要在他麵前隱藏那樣的一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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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克斯城裏一片忙碌。
為了應對王軍的攻勢,整座城池都運作起來,試圖將城牆再度加固,以抵擋可能的攻擊。城牆極具年代感,撲滿了數百年的風霜,也滿蘊著森嚴莊重的美感。日夜都有人在此間巡邏,想要借助火把的光提前察覺王軍的行進。
備戰時的緊張氛圍從城市的外圍朝內席卷,漸漸讓整個菲利克斯城都化為一根緊繃的弦。連最幼稚的孩子都泯去了歡笑胡鬧之聲,以免驚擾到在四下排布防禦工程的士兵們。
而在長官的府邸裏,年輕的辛克萊蹙著眉站在戴婭的麵前,十分謙和翩翩的行了禮,對她說:“神官大人,在下想代表這個城市的住民,想請求您的幫助。”
辛克萊是個眉眼俊朗的年輕人,他身上有著獨特的氣質,給人以正義夥伴的印象。他像是一位出身底層的騎士,身上同時蘊揉著富裕者和貧窮者的特點。
“你們想要什麽?”戴婭冷淡地回答。
“因為弗緹斯·加爾納在這裏,所以王軍必然也會派遣神官同行。為了能夠與王軍的神官相抵擋,這座城市的住民希望您能伸出援手,為城市布設防禦法術,彰顯光明之神的恩賜。”
戴婭用手托著麵頰,她美麗的容顏,讓麵前的辛克萊幾乎不敢抬頭直視她。
“你們的請求,難道我必須答應嗎?”她的聲音透著高位者所慣有的漫不經心。
“當然不是。”辛克萊艱難地說:“答應與否,是您本應享有的自由。”
“那好,我……”
“答應吧。”
弗緹斯的聲音,打斷了戴婭的回答。她眸光一轉,淡淡說:“好吧,反正也隻是舉手之勞。”
辛克萊道了謝,謙卑地鞠躬行禮。當他步出長官府時,英俊年輕的麵孔上卻是一層濃鬱的複雜糾結之色。最後,他掩去了那層複雜的麵色,恢複了快樂又從容的神情。
接下來的幾天,弗緹斯陪著戴婭走遍了城牆,為整座菲利克斯城架設起防禦法術。銀色的光芒流溢於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如同一張半透明的銀網,將整座城池都籠罩起來。充滿巴洛克風格的高聳屋頂與雕刻著神像的塔尖,都被這張柔軟的、時隱時現的巨大屏障包裹起來。
接下來,便隻要等待王軍的到來就足夠了。
弗緹斯有一把弓,最近他時常將弓背在身後。戴婭知道他在奧姆尼珀登城外將這把弓拔了出來,但她不知道這把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弓有什麽來頭。
“你為什麽如此珍愛這把弓?”戴婭問他:“這是哪一位勇猛武將的遺物嗎?”
“它隻是一把普通的弓而已。”弗緹斯說。
王軍終於如傳聞一樣,抵達城下之時,整座城市已經全副武裝。而在一片緊張之中,卻有一個人與周遭格格不入,用新奇的目光眺望著城下黑壓壓的、身穿銀色盔甲的士兵們。
戴婭倚靠在城牆上,她披散著黑發,和白貝殼一般顏色的長裙被城牆上的風鼓了起來。天空陰沉沉的,好似隨時能降下一陣可怕的傾盆暴雨,也使得附近的一切景物都染上了毫無生機的灰色。而在這片灰蒙蒙裏,戴婭就顯得格外醒目。
她白皙嬌嫩的手臂與粗糙黑灰的城牆挨在一起,就像是黑與白那樣界限分明。
她宛如坐在劇院裏、盛裝打扮的貴婦人一般,正在等著一場好戲開演。那副悠然從容的模樣,讓望著她的人都有了一分咬牙切齒與無可奈何。
“她是來做什麽的?”
“她以為這裏是遊樂場所麽?這可是戰爭……”
他們為她的事不關己和娛樂之心而惱怒,卻也因為她那足以讓所有人拜服的美貌而無可奈何。
身穿銀色盔甲們的士兵列在了城牆下。他們將銀色的盾牌拚湊起來,以拚湊為一麵更大的盾牌。他們的盾顯然沐浴過神的恩賜,時隱時現的符文在其表麵浮現漂遊著。
弗緹斯意興盎然地打量著那片忙活著的士兵們,慢悠悠地抽出了弓。
顯然有人在關注著他的動作,他一旦拔出了弓,士兵們搭建盾牌的動作便更快了。
“那是什麽?”辛克萊打量著盾牌,喃喃說:“神官的法術麽?”
“是。”戴婭回答了他的問題:“普通的鐵器無法突破那層法術。”
弗緹斯聳肩,輕聲說:“讓開些。”
戴婭如言退後了。
弗緹斯披著寬大的鬥篷,那件黑色的鬥篷將他從頭到尾都遮蓋起來,讓人無法看見他的容貌。但他的背影依舊是砥礪遒勁的,望著他黑色的脊背,仿佛就能看到撲麵而來的風沙、鐵屑與冰霜。
和在奧姆尼珀登城外射箭時一樣,他並不需要任何的箭矢,隻是用手將弓弦引滿。細細的、流溢的暗紅色從他的袖間鑽了出來,如同一道有生命的遊蛇,又像是一道精靈編織成的繩索,慢慢地凝聚在了弓弦上,最後化為一整道散發著暗紅血光的箭矢。
他的手指緊繃,讓人幾乎能聽見弦瀕破時的彈響。在引滿到極點之後,他終於鬆手。
紅色的光宛如一道閃電,破開了灰蒙蒙的空氣,以迅捷如光的氣魄朝著銀色的巨大盾牌突去。箭矢離開弓的瞬間,氣流將周遭的塵埃都揚了起來,他身上的鬥篷亦被鼓滿,原本遮蓋著頭顱的兜帽慢慢地落了下來。
兜帽徹底掀開的瞬間,戴婭碧綠色的眼眸微微一縮。
同時,無論是城外還是城內,人群裏都傳出了嘩然的聲響。
“果然……是與魔女……”
“惡徒……”
驚懼、厭惡混雜在一起,悉悉索索地遊走在城牆內外的地麵上。
披著鬥篷的男人側過了頭,將自己的麵容展露在人前。那是一片森森的白骨,透著詭怖幽暗的氣息。從頭頂,到下巴,到脖頸,再往下,他半側的身體上任何血肉,隻剩下森然慘白的骨架,宛如剛從地獄跋涉歸來的惡鬼。
紅色的箭矢突入了銀色的盾牌,一片衝天炫目的光自其間暴起,猶如神明創世時播撒下的光輝。隨即便是震耳欲聾的轟然爆炸聲,令所有人的耳膜開始戰栗的鼓動。
紅與銀相互擠壓交織,卷起一圈又一圈的塵土。就算是神官布設下的法術,也無法抵擋這樣的一箭。
轉眼間,王軍的隊伍間便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坑洞,其間所有的生物全部消失無蹤。先前還隊列整齊、身披銀甲的士兵們,與他們腳下的土地一並消失無蹤,隻餘下揚起的殘煙和尚未散去的猩紅光輝,如慢慢飄落而下。
剩餘的王軍士兵們倉皇地從洞邊推開了,四下裏一片嘈雜巨響。
而射出這恐怖一箭的人,卻將自己的身體轉了過去,讓自己的臉孔正對著戴婭的麵容。他歪過頭,用殘存的半張臉露出了她縮熟悉的笑容,那隻餘下一半的嘴唇無聲地動了起來,做出了幾個唇形。
她微顫著眼睫,努力地想要辨識出他無聲所說的話。
——“害怕嗎?”
血肉與筋脈,逐漸在他的骨架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擴張,如同荊棘攀援在支架上。肌肉向外寸寸延展,暗紅色將森然的白色覆去,將他可怕的軀殼一點點修補還原。
那一瞬間,戴婭終於明白,他為什麽對刑罰的痛楚毫無反應——因為他已經承受過普通人類完全無法想象的痛苦。
作者有話要說: 弗緹斯:害怕嗎?
戴婭:【興奮】【興奮】【興奮】【興奮】拿鞭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