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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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緹斯,阿芙莉亞在哪兒?”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上了路?”

    “有人知道。”

    弗緹斯帶著戴婭, 回到了奧姆尼珀登外焦黑一片的森林裏。那森林裏住著擅長預言的矮人一族, 成天嘰嘰喳喳尖叫個沒完。弗緹斯才剛剛走到林子的邊緣, 小矮人們便齊齊高叫起來。

    “我們知道阿芙莉亞在哪裏!她現在住在瑪爾斯城外!別再靠近了!你身上那魔女的惡臭令我們無法呼吸!”

    焦黑一片的森林發出了如同嗚咽一般的聲音, 令人毛骨悚然。戴婭騎在馬上——這匹馬被弗緹斯取名叫“傳奇”——她問:“這群矮人為什麽那麽厭惡你?”

    “那是阿芙莉亞做過的壞事, 要我一同承擔。”弗緹斯聳肩:“她把矮人的國王捉走了,還騙它們說她把矮人的國王給弄丟了。所以,所有矮人都憎恨阿芙莉亞。”

    戴婭用手指理著自己的發絲, 問:“捉矮人的國王做什麽?這群家夥一看便不好吃。”

    “你隻能想到吃嗎?”弗緹斯牽著馬慢悠悠地往前走:“矮人國的國王懂得很多, 它的預言在所有矮人裏是最精準的。他能預知到一切, 回答你還沒有提出的問題。”

    兩個扛著農具的農夫走在田壟上, 他們看到了兩人的身影, 便開始了一連串的嘀咕。不消多時,便鬼鬼祟祟地往村莊裏走。

    弗緹斯瞥到那兩個農夫的身影, 低聲說:“我的主人,一會兒要冒犯您了。”

    “怎麽?”她發問。

    “嗯……我的通緝肖像, 大概已經貼滿了全國上下吧。”弗緹斯說。

    果不其然, 農夫鬼祟地離開後不久,一連串紛雜的腳步聲傳來, 一小列士兵騎著馬朝他們追來。為首的士兵興奮地揮著長矛, 指著他二人喊道:“就是那家夥——他的頭顱足夠我們過上十輩子的奢侈生活!”

    金錢的誘惑刺激了士兵們, 馬蹄聲回響在田壟上。弗緹斯翻身上了馬,坐在了戴婭的身後,雙腳一夾馬腹。

    “冒犯了!”他對自己的主人喊道。

    “傳奇”是王軍的馬, 血統優良、體格健壯,速度遠比那鄉野士兵騎的小矮馬快的多。沒過多久,那群吵吵嚷嚷的士兵便被遠遠地丟在了身後。

    戴婭被男人摟著,便放鬆了身體倚靠在他的懷裏。雖然馬背很顛簸,但因為背後男人那緊實又可靠的懷抱,她並沒有覺得不適。

    “我們從奧姆尼珀登去菲利克斯的時候,也是這樣被人追著一路跑。”她卷著自己的頭發,說:“所有人都追不上你,隻能在後麵氣得要命。就算追上來也打不過你,哈哈哈,他們可真是太傻了。”

    她的笑聲很輕快,隱約透著一股自由的輕靈感。

    深綠的山野在兩旁倒退而過,頭頂低垂的碧綠枝葉擦著她的發髻。頭頂湛藍的天幕與幾點黑墨般的飛鳥似乎伸手便可觸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說:“這樣也沒什麽不好的。菲利克斯裏的人實在太多了,還都是讓我無法忍受的平民。這裏的空氣更清新一些。”

    她背後的男人垂下頭來,輾轉在她的脖頸上深吻著。結實有力的雙臂,將她緊緊鎖在懷中。

    戴婭擰了一下他的手臂,斥道:“你想挨鞭子麽?”

    弗緹斯用牙齒輕咬了一下她脖頸上的肌膚,說:“鞭子忘記帶了。你要是想的話,等到了城市裏再買吧。”

    |||

    戴婭在路上構想了無數遍魔女的模樣。

    既然是傳說中的魔女,那麽那位魔女恐怕有著醜陋的容貌、崎嶇的身軀,讓人見了便感到害怕;又或者她美貌妖異無比,讓男子一見便心生愛慕。無論是哪一種模樣,魔女都是會讓人類感到害怕的存在。

    她忍不住又問了弗緹斯一遍:“阿芙莉亞外貌如何?不要回答我‘她是惡人’那種空泛的回答,我想要知道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

    這個問題難倒了她的奴仆。

    “我的主人,請恕我沒有接受過太多的教育,我很難找出合適的形容詞來形容她。”弗緹斯的聲音裏含著一絲苦惱:“該這樣說她——華美動人,讓人不得不信服。不像是魔女,反如高傲的神職者。”

    戴婭聽了這番話,輕輕一愣。

    隨即,她的麵孔上便有了輕微的怒意。

    她覺得自己似乎受到了羞辱。

    “你竟然拿一介魔女與神職者相提並論?!”她惱然道:“你這是在羞辱我嗎?!”

    “……不,並無此意。”他說。

    弗緹斯沉默了下去。過了許久,他俯在她的耳邊,用淡薄的聲音慢慢說:“您可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使用著光明之神賜予你的力量,以神明賜予你的身份而驕傲,可卻又厭惡著將你囚禁於神殿中的光明之神。”

    他的聲音,讓戴婭的瞳眸微微一縮。

    她咬牙,手指拽緊了韁繩,喃喃念:“即使沒有光明之神加諸於我的力量,我本也是……本也是……”

    她的話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她本也是最為高貴之人!

    她想到了記憶中那片豔麗的紅色,便閉緊了眼睛,彎下腰來抱住自己。她覺得有些冷,所以身體在輕輕地顫著。

    男人的雙臂將她摟得愈發緊了,稍稍緩解了一些身體上的寒意。弗緹斯含著輕微歉意的話語響了起來:“我不該那樣說。……你想到什麽了嗎?”

    “沒什麽。”她睜開了碧綠的眼眸,恢複了從容與驕傲。

    他們二人到了一座寥落衰敗的小鎮外,想要尋找投宿的地方。但是街道上店鋪寥寥無幾,一副破敗景象。灰塵與落葉厚厚地積壓在地麵,似乎已經長久無人清掃。

    巷口的拐角處臥著幾個瘦餓的乞丐,不知是死了還是垂垂將死。蒼蠅盤旋在露出毛毯外、瘦如枯骨的雙腳上方,似乎在等著一頓美餐。

    戴婭望著這幅景象,眉頭不由輕蹙。

    菲利克斯城中雖然隻有她厭惡的平民,卻在沒有戰爭時生活安定和諧。人們能團聚在花園裏,拍鼓、跳舞、歌唱,年輕的孩童可以接受鍛煉和教育,少女也能對心愛的人表述衷腸。而這座城鎮卻截然相反。

    “怎麽會……”她的聲音輕輕的:“海穆拉的國土,已經變成這幅模樣了嗎?”

    “我的主人,敢直呼國王陛下名諱的人,全帝國可能隻有你一位。”弗緹斯說。

    “有什麽不敢?”她挑起唇角,嘲諷地笑了:“我連神明的名諱都不放在眼裏。”

    前方的小巷裏響起一連串淩亂的腳步聲,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孩抱著一塊黑麵包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一路腳步踉蹌。

    “抓住那個不要臉的臭東西!”

    一個墩胖的婦人提著裙擺,氣喘籲籲地追在男孩身後。她的步子比男孩大,沒多久便追了上去。在從男孩的懷裏抽出黑麵包後,她揚起滾圓的手掌,啪啪就是兩個耳光。耳光似乎並不解氣,她又踹了他一腳,這才氣呼呼地離開了。

    離去時,婦女還留下了一串咒罵聲。

    “死刑、死刑、死刑,無論犯沒犯罪都被抓去死刑,怎麽偷東西的小鬼不見被抓走處死!也不見軍隊來把他抓走!這鬼地方怕是什麽人都沒有了!”

    弗緹斯攤手,說:“我小時候……差不多也是這樣討生活。不過,那時的國王在表麵上要稍好些,至少不會製定那麽多嚴苛的法律,稍有違背便處以死刑。”

    戴婭低垂下了眸光。

    “你的父親與母親呢?他們不養育你嗎?”她問。

    “在極端貧困的階層裏,會分走食物的親人也許都是自己敵人。”弗緹斯說:“所以,親人偶爾也會成為敵人——更別提去主動地撫養。”

    “怎麽會?!”她微驚:“隻有血脈相通的族人,才會是世界上無條件對你好的人啊!”

    “在瀕死掙紮的貧窮線上,人類有可能做出一切事情。”他回答。

    戴婭咬了咬唇角,冷冷地說:“不可理喻,毫無廉恥,無可救藥。……果然,我無法理解賤民的世界。”

    她所認識的、熟悉的世界,和眼前所展現的世界完全不同。從前隻是隱約聽到過的傳聞與消息,現在正真實地在她麵前鋪展而開。

    兩人在鎮上投宿了一晚,第二天啟程,連日趕路,才抵達矮人所說的地方。

    阿芙莉亞的居所,是一棟磚紅色的複式宅邸。它修建在城外的山坡上,擁有獨立的山地、草坪與圍牆。供馬車驅使的平坦道路,從山腳一直蜿蜒向山麓。

    那磚紅色的建築有著高聳的尖頂與拱形的門扇,窗欞與窗欞間雕刻著戰神出征的英姿。精致華美,透著瑰麗的色澤,儼然一副貴族的做派。

    “魔女和人類生活在一起?”戴婭不可思議地盯著那棟建築。

    “是的,她的生活充滿了欺騙,所以欺騙人類也是正常的。”弗緹斯回答。

    一名穿著黑色長袍、頭發花白的仆役正立在門前,他的腰杆挺得筆直,似乎那代表著主人家的尊嚴。他看到弗緹斯的馬,便恭敬地彎下了腰,說:“這位先生,我的主人已經等了您許久了。”

    弗緹斯下了馬,將傳奇交給這位仿佛老紳士一般的奴仆,問:“她是怎麽說的?”

    “她說傍晚時分,會有一位騎著馬的客人從遠方來。他帶著一位身份無比高貴的神官,所以請務必認真對待。”

    戴婭輕聲念:“你寫信告訴她了麽?”

    弗緹斯淡淡說:“並沒有。”

    戴婭問:“那她是如何知道我們要來?”

    “矮人的國王就在她家裏,她當然能知道一切。我保證,我可沒有給她私下寫過書信。除了你,我沒有接觸過任何女人。”

    這番話怪怪的,並不像是奴仆在對自己的主人表達忠心,更像是一個丈夫在對著自己的妻子宣誓自己絕不會出軌愛上別人。

    不過,戴婭並沒有多想。

    她想到接下來要見到的是傳說中的魔女,便忍不住板出了自認為最高傲得體的態度。優雅、高貴、不沾凡俗——這是她所應當代表的東西。

    弗緹斯用餘光瞧著她,不由在心下一陣好笑。

    她十分美貌,一旦正經起來,便像是一位受人膜拜的王後一樣,嬌矜高貴,仿佛隨時隨地都在接受別人的膜拜。而她這幅暗自較勁的模樣,則讓他覺得可愛無比。

    若是另外一個女人,想要在美貌和儀態上和阿芙莉亞一較高低,弗緹斯隻會冷漠以對,還覺得那個女人滑稽可笑。而一旦變成了戴婭在計較,他便覺得她可愛天真,單純有趣。

    “我的主人,有一件事,我務必要提醒你。”他說:“阿芙莉亞是個以戲弄他人為樂趣的女人,她的十句話裏,必然有八句是謊言——雖然有誇大的成分,但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她喜歡用謊言取信他人,更享受謊言被戳破時的快樂。”

    頭發灰白的仆役推開了拱形的門扇,敞亮的廳堂內,一位女郎正站在那裏。她手持羽扇,輕柔的聲音便這樣傳到了二人的耳中。

    “遠道而來,一路辛苦,還請先坐下休息,享受紅茶和點心吧。”

    那是一位二十幾許的女人,打扮得極為時髦高貴。石楠紅的衣裙綴著碧綠的玉飾,滾著金色的裙擺拖曳在身後。一條披帛橫包著她的肩膀,將雪一樣的肌膚半藏起來。微卷的棕色長發盤在腦後,紅寶石的發梳便斜插其上,透著暗暗的光華。

    戴婭忽然明白了,為何弗緹斯說她“華美”,因她的打扮確實華美動人。

    而那女人非但沒有她想象中魔女的妖冶,還擁有著溫柔的神態與纖腴恰好的體態。魔女將羽扇從自己的唇邊移開時,露出的笑容十分迷人又溫和。

    她一手握著羽扇,另一手則提著一個金色的籠子。籠門大開,可裏麵飼養著的東西卻毫無出逃的意願,隻是拽著金色的籠網蹦跳著發出嚷叫。

    那是一個小矮人,背著一團破損的翅膀。

    “阿芙莉亞,這次的預言也是正確的!你是不是該愛上我了?!”

    它這樣嚷著。

    阿芙莉亞卻沒有理會矮人,而是將籠子放在了一旁的花瓶旁,施施然地朝兩人走來。她看到戴婭的麵孔,露出驚訝的神態,說:“何等……美麗的人啊。”

    這句話是在誇讚戴婭。

    戴婭的耳朵早就聽習慣了各種讚美,阿芙莉亞的誇讚並不能讓她特殊對待。她不作回應,隻是側過了頭,佯裝在打量窗外的景色。

    戴婭的沉默寡言並沒有讓阿芙莉亞惱怒,這位魔女依舊溫柔地笑著,說:“請坐吧。”

    弗緹斯坐了下來,端起了紅茶。他喝了一口,便露出了古怪的麵色,仿佛喝了什麽味道苦澀的藥汁。

    魔女用羽扇輕輕敲一敲自己的麵頰,柔和地說:“紅茶裏兌了一點醬汁和獨角的粉末。味道如何?我一直想找個人試試看它的威力,正巧你來了。”

    弗緹斯放下茶杯,說:“味道很不錯,你可以送給你的情人們。”

    魔女訝然:“你竟然想騙我嗎?”

    弗緹斯冷下了麵孔,說:“我來找你,是想讓你把那條龍惹下的麻煩解決掉。它來找我時,在我的身上留下了魔氣。”

    “龍?你是說利茲麽?我之所以丟掉它,就是因為我膩煩了魔女的身份,才想要和這一切脫開幹係。沒想到它竟然如此地孜孜不倦……怎麽說呢,其實這個故事也挺不錯的。”阿芙莉亞在他的對麵坐了下來,笑容溫順:“你會每天承受著極端的痛苦,然後被傷口一點點吞噬,最後化為一團粉末。這是多麽美麗動人的故事啊。”

    站在窗邊的戴婭陡然轉過了身,怒視著阿芙莉亞,冷冷地說道:“如果你覺得這個故事很不錯,不妨試一試讓它在你身上發生,我不介意幫你動手。”

    阿芙莉亞低垂眼簾,輕笑起來:“被囚禁在光明之神神殿裏的聖女,已經學會了‘替別人著想’這樣高難的事情了嗎?到底是什麽改變了您呢?”

    她會知道戴婭的身份,戴婭並不驚奇。

    在籠子裏做出一副失戀神態的矮人國王,大概已經將一切都提前告訴她了。

    戴婭走到了阿芙莉亞的身旁,她彎下腰,將手肘擱著座椅的圓背上,纖細的、戴著戒指的手指輕輕撩起了魔女那棕色的發絲。

    “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那你也應當知道我的性格。”戴婭豔紅的指甲擦過魔女的發髻,她的聲音愈發冷了起來:“我和溫柔的你不一樣,我可是個極為殘酷的人。如果你惹怒了我,我不知道我會對你……對這裏,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

    “光明之神的力量,可是我最懼怕的東西。”魔女阿芙莉亞輕歎了一口氣:“何等可怕的威脅啊。”

    “……”戴婭的眼眸狠狠一斂,她低聲說:“言不由衷的假話。”

    阿芙莉亞側過頭,她摘下了自己發髻裏那枚發梳,朝著戴婭的頭上簪去,唇角的笑容極為溫軟:“聖女殿下,您那話語之中的敵意,到底是從何而來呢?因為坐在那邊那位曾和我有過一麵之緣的窮小子嗎?”

    發梳落在了戴婭的頭頂,戴婭的眉頭微微一跳。

    戴婭撇頭,冷然說:“並不是。”

    “我會為弗緹斯拔除魔氣。”魔女站了起來,笑眯眯地去拎那裝有矮人國王的金籠子:“今夜還請你們在這裏住下,請不要客氣。”

    她曳著裙擺走了兩步,才恍然大悟一般扭過頭來,問:“聖女和她的奴隸,你們是睡兩間房,還是……一間?”

    不等戴婭和弗緹斯回答,籠子裏的矮人已經尖尖地笑了起來:“一間!一張床!一間!一張床!”

    戴婭漲紅了麵孔,想要把那亂說話的小矮人的嘴巴封上,好在弗緹斯扯住了她的手,低聲說:“咳……饒恕他吧。”

    幸好,阿芙莉亞的仆役為他們準備是不同的房間。

    女仆將戴婭領到房間時,主動將妝鏡前的小抽屜拉開,把其中擺放著的璀璨珠寶展現在戴婭麵前,說:“我的主人說了,這些珠寶是送給您的見麵禮,唯有您這樣高貴美麗的人,才能配得上它們。”

    戴婭盯著那些華美精致的胸針、發梳、耳環與手鏈,流露出了輕蔑的神色。

    “謝過她的好意吧,我並不缺這些東西。”戴婭說。

    她擁有的珠寶,遠比這些東西昂貴。

    夜色已經暗了下來,房間裏卻溫暖而明亮。戴婭坐在鋪著靠墊的圓凳上,用發梳理著自己的長發。鏡中的女人擁有比珍寶更為閃耀的容貌,還擁有如雪一樣的肌膚。她盯著鏡中的自己,便輕輕地哼起了簡單的歌謠來。

    吱呀一聲響,房間的門被推開了。

    “聖女殿下,您休息了麽?”

    阿芙莉亞提著小金籠子,有些俏皮地探入了小半個身體。

    “做什麽?”戴婭繼續對著鏡子梳理自己的黑發。

    “隻是想和您聊一聊。”阿芙莉亞將披帛正了正,款款走入了房間。她盯著坐在妝鏡前的戴婭,感慨一般說道:“您從前被拘在那座神殿裏,一定極度地寂寞和痛苦吧。”

    戴婭不回答,自顧自地理著烏發。許久之後,她才輕抬眼簾,問:“這也是那矮人告訴你的嗎?魔女。”

    “不。”阿芙莉亞慢悠悠地走到了她身後,接過她手中的發梳,如一位盡職盡責的侍女一般替她梳理長發:“因為從前的我和您一樣,也待在那座寂寞又空曠的神殿裏。我明白那是何等的感受——”

    啪的一聲響,戴婭手中剛摘下的手鐲摔到了地上。

    戴婭冰冷的麵色化開了,取而代之的則是震驚的神色。她喃喃念道:“不可能……在我之前,那座神殿是空的。聖女是由國王選擇的,父……先王在位時,並不曾選出過聖女。”

    “誰告訴您,是前王朝時的事情呢?”魔女在她耳邊呢喃:“我在神殿侍奉光明之神時,那應當是兩百年前的王朝了。”

    “兩百年……?”戴婭愕然地轉向了她。

    “是。”魔女揚起了唇角,聲音輕柔卻透著無端的魅惑:“魔女的生命,是青春不朽的。因為無法忍受那偌大的寂寞,我背叛了我的神,墮為了魔女。”

    “侍奉神的人變為魔女?”戴婭喃喃重複了一遍:“那不可能……”

    “難道魔女是普通人類變成的嗎?隻有擁有神之力的人,才能變為惡魔。侍奉光明之神的聖女,當然也可以,並且還遠比其他人容易……”她的聲音越發柔軟。

    就在這時,酣睡在籠子裏的小矮人醒了過來。它揉了揉眼睛,大喊道:“阿芙莉亞!你又在騙人了!你又在騙人了!”

    阿芙莉亞的神色一凜,溫柔的麵頰上泛開了一層活潑的惱怒。她伸手,狠狠地拍打了一下金籠子,說道:“閉嘴。”

    矮人委屈地抱住了金籠子:“……你不愛我……”

    矮人的話,讓戴婭想起了弗緹斯的提醒——麵前的魔女慣以戲弄人為樂,喜歡用編織的謊言取信他人。她剛才差點相信了這個魔女是和她同命相憐的可憐人!

    戴婭冷下了麵孔,說:“還真是不巧。”

    矮人的視線對上了戴婭的麵孔,它震愕,隨即立刻抓緊了金籠子的欄杆,將臉使勁地往籠外湊,嘴裏又開始嚷嚷:“現在我不愛阿芙莉亞了,我找到了新的愛情。你願意接受我嗎?純潔、高貴又美麗的聖女殿下?”

    戴婭惱怒地站了起來,指著那嚷嚷的矮人說:“你可以讓它閉嘴嗎?”

    “可以,可以。請您息怒。”阿芙莉亞揚起白皙的雙臂,溫柔的話語帶有小小的緊張。她狠狠拍了兩下籠子,將它掛到了窗台上。

    籠子搖晃起來,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矮人有些不滿,它久久地盯著戴婭,隨後發出了詭異的聲音:“高貴的聖女殿下,你的身體裏流著這一國最為尊貴的血液。但是,你卻是個命運曲折的人。你和那個與你同行的男人——你們二人,一位擁有拯救眾人的力量,卻救不了自己深愛的人;而另一個擁有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卻殺不死自己本應憎恨的人。”

    說完,矮人發出了桀桀的笑聲。

    阿芙莉亞做出驚訝又後怕的姿態,她狠狠地敲了敲籠子,連連道歉:“抱歉,是它又亂說話了,請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它隻是個矮人而已。”

    “我與弗緹斯?”戴婭挑眉。她想到弗緹斯身上的傳聞,便轉向了魔女,說:“城市裏的人都說,弗緹斯·加爾納將靈魂出賣給了魔女,換來了魔弓的力量,那是……真的嗎?”

    魔女阿芙莉亞揚起了唇角,溫柔的笑意在她的麵頰上徐徐綻開。

    “是真的喲。”阿芙莉亞戳了戳小金籠子,麵上露出追憶之色:“他來到我麵前的時候,還是個十三歲的少年,可憐的要命。渾身傷口,瘦骨嶙峋,隻剩眼睛還亮得嚇人。要不是他往自己的臉上深深地劃了鮮血淋漓的一刀,留下了好不了的傷痕,也許我就會把他留下來養成我的情人。”

    戴婭的手指,攥緊了自己的衣料。

    她想到弗緹斯臉上那道可怖的傷口,說:“那是他自己割的傷口?”

    “是的。”阿芙莉亞拽著披帛,話語愈發溫柔,輕如一陣夜風:“為了逃避和弟弟相同的命運,他往自己的臉上劃了一道傷口,隨後逃到了我的麵前,說他想要把他那可憐的弟弟救出來——”

    就在這時,庭院裏又忽然傳來一陣高昂而富有激情的歌聲,在夜色裏顯得極為突兀。那歌聲深情而婉轉,歌詞裏唱的是對戀人的表白。

    戴婭愣住了,問:“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阿芙莉亞推開窗戶,發現庭院裏跪著一個子爵打扮的貴族男人。他捧著一束花,披著月色,朝著窗戶的方向深情地唱著歌兒。看到阿芙莉亞的身影,那男人便高喊一句:“我的天使!你終於願意見我了!”

    阿芙莉亞溫柔地問:“子爵閣下,您是怎麽進來的?”

    “我是翻牆進來的。”

    “能請您出去嗎?”

    “不!好不容易,你終於願意見我了!”

    阿芙莉亞好像有些急了,她提著裙擺在原地轉了轉,最後抄起放在櫃子上的水壺,將水朝著子爵的頭頂傾倒而去,讓子爵在嘩啦一聲中被澆得渾身濕透。

    戴婭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何等……不知所謂……!”戴婭輕聲地呢喃。

    “您要試試看嗎?”阿芙莉亞輕柔地問道:“作惡可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你說什麽?”戴婭愈發不可思議了。

    “噢,我覺得欺負男人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情,所以想要請您嚐試一下。”阿芙莉亞回答。

    戴婭覺得她無法理解魔女的為人。

    魔女阿芙莉亞的外表溫柔清新,像是一位優雅的貴婦人。但她的內裏卻像個頑劣的孩童一樣,總是在做這等幼稚的惡作劇。

    雖然戴婭也時常對弗緹斯惡語相向,她也曾以威脅要折磨自己的奴仆為樂趣,但是戴婭認為,這種事情由身份高貴的她來做,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整個帝國都要向她虔誠地下跪。

    而麵前的女人不過是一介魔女,竟然也會這樣的玩弄別人——簡直毫無儀態可言。

    戴婭的心情一時有些複雜。

    莫非別人看待曾經的她時,也是這樣的想法嗎?

    庭院裏的子爵被淋得渾身濕透,卻不願離開,依舊在情緒高昂地唱著情歌。在莊園裏工作的仆役們紛紛趕來,勸說這位身份高貴的貴族離開。

    “子爵閣下,請不要在深夜高歌,如果要見主人,可以在明天拜訪……”

    “有客人在,打擾他們可是相當失禮的。”

    子爵被仆役們半勸半托地拽走了。

    這樣的響動,驚動了弗緹斯。他筆直地推開了戴婭的房門,將他的女主人橫抱起來。他對阿芙莉亞說:“她今晚和我睡在一起。阿芙莉亞,你不要想別的花招了。”

    阿芙莉亞一臉柔軟的無辜之色:“我隻是想要和高貴的聖女殿下談談心罷了。”

    弗緹斯的麵孔浮起了一層薄薄戾色,這頗具威懾性的神態,讓阿芙莉亞鬆口了,軟軟地後退,說:“那快去休息吧。”

    他很久沒露出過這樣認真的怒色了——自從和戴婭待在一塊兒後,他便將那野狼似的那一麵深深地藏了起來。

    “弗緹斯,你……”戴婭驚詫地說著。

    他抱著她走到了自己的房間,將她扔在厚實又柔軟的床上,隨後用手掌扣住了她的十指。沒摘完的手鏈和戒指硌得他肌膚微癢,但弗緹斯可管不了那麽多,低頭吻住了女主人。

    這樣的深吻,讓戴婭喘不過氣來,卻又很享受。

    他漸漸地鬆開了戴婭的手掌,將五指擠進了她的指縫裏,與她手指相扣著。

    等到這個漫長的吻結束後,他深呼了一口氣,說:“好好休息吧。”

    戴婭的胸脯微微地起伏著,她坐了起來,扯過一個靠墊抱在懷裏,不滿地說:“你為什麽突然把我抱來這裏?明明分開睡更好一些……”

    “我就知道她會去找你。”

    弗緹斯說著,撩起了衣服的下擺。黑色的衣衫從他身上褪下,露出線條完美的肌肉來。突起的鎖骨、盛著傷疤的胸口、緊實的腹肌、沒入下裝的人魚線……一切都是如此的漂亮而誘人。

    他甩了甩微亂的頭發,話語中又浮現出了久違的薄戾:“她對你有興趣了,真是太糟糕了。你為什麽這麽容易招惹來別人的注意?”

    “那難道也是我的錯處嗎?”戴婭惱了,她將手裏的靠墊狠狠地砸向了弗緹斯:“連你也捉弄我嗎?!”

    “我不敢、我不敢。”男人投降了,他鑽到了被子裏,因為背上的傷痕被壓到而發出微微的輕嘶聲,最後不得不保持著側睡的姿勢。

    戴婭瞥他一眼,將身上的首飾全部摘掉,然後慢悠悠地沐浴洗漱,這才回到了床上。大概是她花費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她走到床邊的時候,弗緹斯迫不及待地把她伸手拽進了懷裏。

    兩人安靜地抱著睡了一會兒,他就不安分起來了。

    “我的主人,還記得麽,那天我教你做的事情。”

    “嗯?”戴婭睜開了眼眸。

    他拽著她的手,悄悄地動了一下,放到了某個地方。

    戴婭咬牙,語氣微驚:“你又要……?”

    弗緹斯閉著眼睛點了點頭,語氣流露出微微的無奈:“那也不能怪我,畢竟您就躺在我的身旁,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有這樣的反應是難免的。”

    等待他的,是女主人清脆的一記耳光。

    “睡覺。”戴婭將被子全部扯到了自己身上,轉身背朝著弗緹斯。她雖然閉上了眼睛,內心卻在咒罵他這個最下等的流氓和色胚。

    “好吧。”男人的聲音裏有一絲無奈。最後,他隻是環住了她。

    “弗緹斯……”戴婭忽然悶悶地問:“你的弟弟……”

    背後的男人沒有回答。

    她又喊了兩聲,還是沒有回答。

    那男人好像睡著了,聽不到她的問題。

    戴婭輕呼了一口氣,扯了扯被子,也閉上了眼睛。

    ——因為背上的傷口太過疼痛,前幾天弗緹斯甚至都沒能入睡。沒想到今天竟然這麽快就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入v啦~謝謝買v的小天使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