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的冬季來了。

    薄薄初雪覆蓋在上都的屋宇上，將王都化為一片燦燦的白。

    為了迎接又一個新年的到來, 王廷中一片紛亂。在這片忙碌紛亂裏, 國王陛下卻忽然提出要遷往下都神殿居住, 以身侍神。

    下都名為迪維納斯, 是帝國的副都。

    它位於南方的內腹, 是一座享受神眷的城池。與掌控著全帝國的上都不同，這座城市內神殿林立、聖跡遍布，聚集著無數光明之神的虔誠信徒。

    下都外修建著一座龐大肅穆的神殿, 是曆來奉神聖女所居住的地方。曆任的聖女, 都是從血統高貴的家族中摘選而出的貞潔女子, 美貌而多才, 擅長舞蹈與音樂。她們進入神殿後, 便會幽居殿中，終生不婚, 將自己的一切都獻予神明。

    國王陛下如果遷入神殿，那便等同於成為了新的奉神者。

    這樣的舉動, 無疑是在向國民宣召自己虔誠的信仰, 以釋“魔女”之嫌。

    民眾們或釋然安心，為女王的虔誠而感激；或仍持有疑慮, 生怕魔女入主神殿, 會為帝國召來禍患；或擔憂非常, 唯恐女王守貞會讓天選的舍恩王室就此斷絕血脈。種種反應，不一而足。

    新年未至，國王的儀仗便已然啟程, 向著下都直去。

    沿途會經過亂區，執政官擔憂女王的安危，屏退服侍的女官，親自服侍在女王馬車內。

    至於到底是怎麽樣的服侍法……

    可能隻有他們兩個人知道了。

    此時的馬車內，執政官正在毫無尊嚴地為女王陛下捏腳。

    “你真的對辛克萊說要住到神殿裏去？”

    弗緹斯捏了捏她的腳掌心。

    她的腳掌玉雪白皙，腳踝細細，令他愛不釋手。

    因為癢，戴婭將腳勾了回來。

    “騙他的。”她不以為意地說：“反正魔女都愛撒謊，不是嗎？——我是絕對不會再搬回神殿之中去的，那裏簡直就是我的噩夢。我隻會在門前站一會兒，然後我就離開。隻要民眾相信這一切就可以了。”

    為了讓辛克萊重新構建的國家更為穩定，她舍棄了自由的生活，回到了王廷裏，充當一位毫無實權、隻是擺設的“虛君”，她自認已經仁至義盡，不可能再為辛克萊付出更多。

    馬車顛簸，窗外的景色隱約閃過，下都外的荒原已經隱隱在目。

    雜亂的莽草遍野而生，嶙峋的斷崖矗立在天際之下。那棟雪色的神殿，便如一點白雪，壓在黑色的山巔之上。所有的侍衛與隨行者都就地彎腰行禮，向著山巔上的神殿致以虔誠的敬意。

    “陛下。”有人敲了敲馬車門，恭敬地說：“神殿已經到了。”

    連日的奔波，令這人的麵孔風塵仆仆。

    弗緹斯推開馬車門，讓女王陛下搭著他的手臂緩緩跨出馬車。他的禮儀優雅完美，活脫脫像是一位自小在上都貴族家庭長大的紳士，而不是從貧窮的阿加特掙紮而出的平民。

    一陣風自莽莽的荒原上卷過，呼嘯著帶來砂礫與塵埃。

    “接下來的路不能用馬車，必須以雙腳至殿前。”侍者解釋說：“陛下辛苦了。”

    “好。”戴婭應了。

    她對這座神殿很了解。

    她也知道，這座神殿其實已經空了很久了。

    她提起裙擺，一步一步地隨著侍從登上山崖。那棟雪色的莊嚴建築越來越近，拔天的神像便遠遠地望著他們，神情莊重肅穆。宏偉的殿宇壓身而來，每一道高大的刻柱都令人感到自己的渺小。

    神殿的外圍有禁製，非神職者不得通過那層禁製進入殿內，除非被擁有神賜之力的人引導著入內。而這支護送國王的隊伍，統共也隻有寥寥兩三人是神職者，其中還囊括了戴婭。

    所有的普通人都自覺地退後。

    這樣的神殿，並非他們可以觸碰的東西。

    兩名老神官正要上來攙扶女王，隊列之中卻忽然響起了一道刺耳的嗓音。

    “魔女入主神殿會召來光明之神的譴責！”

    那是一名士兵，盔甲和帽子歪斜，奮力地擠過麵前的人群，想要衝到國王的麵前。也不知道他一路上忍了多久，才在這一刻最終爆發出了自己的不滿。

    “竟敢驚擾陛下！”

    “你這是冒犯王室！你會被送上刑架處死！”

    護衛們反應過來，用交叉的長矛抵在了那歪帽士兵的麵前，緊張地護衛著女王的安全。

    戴婭揚起手臂，示意身後的護衛們冷靜。

    她抬起交叉的長矛，走到了人群前，低聲問道：“你說我是魔女？”

    她直視著人群，美豔的麵容上沾著不容狎侵的高潔。這令人目眩的容色，再兼之那副猶如神明般高傲的作態，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脊背，想要向她臣服。

    “是、是……”那歪帽士兵的聲音已然有些發抖。

    “你有什麽證據，說我是魔女？”她淡然地問。

    “阿加特的人都知道……你曾經是舊王的王後……你在婚宴上……雙眸化為血色……”士兵的聲音越來越抖：“那就是魔女之瞳！”

    “哦？”戴婭挑起唇角，說：“那你抬頭，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它是紅色的嗎？”

    士兵不安地抬起了頭，隨即又觸電般將頭低下了。

    女王陛下的雙眸，是迷人的碧綠之色，像是凝了滿山的蒼翠春葉。

    “魔女也可以隱藏瞳色……”士兵的氣勢微弱了下去。

    “總之，你沒有任何的證據可以證明我是魔女，隻是信口開河罷了。”她淡淡地說。

    人群一片嘩然。

    就在此時，天空之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咆哮，那嘯聲直抵耳膜，令人心顫。原本灑落在山崖上的光，陡然消失，地麵轉為一片陰暗，像是被一塊體態龐大的雲所遮蓋。

    忽而間，有人低低地驚叫出聲。

    “又是龍……”

    “龍又來了嗎？！”

    龍從天幕中降下，雙翼漸緩。它落下時，掀起一陣驟然的風，令地麵一片飛沙走石，所有人不得不捂住麵頰，以防那劇烈的風吹迷了視線。

    最終，龍在斷崖邊停下，收展雙翼。

    它的脖頸微彎，居高臨下地望著斷崖上的人。

    士兵們反射性地後退，卻礙於職責，不得不守衛在女王身前。

    他們都是參與過上都戰爭的人，見過龍許多次。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更懼怕龍那可怕的威力。

    “女王可以召來龍，這就是她是魔女的證據！！”那歪帽的士兵緊張地大喊道。

    他說完這句話，那條龍便示威一般，朝著他張開了嘴，引來一片驚呼逃竄。

    戴婭忽然發現，利茲的身上有什麽人。

    一名瘦弱的少女，抱著龍的脖頸緩緩滑了下來。她好像有些恐高，從龍的脖子上落下來時一直緊緊地閉眼皺眉，麵色恐懼。快落地時，腳還抖了兩下。

    “這個女孩是怎麽回事？”

    “被龍擄走的人類嗎？”

    士兵們都被這突然的一幕驚到了。

    戴婭也驚到了。

    因為那個少女，正是本應留在上都王廷的歐蘭朵。

    歐蘭朵惴惴不安地握緊拳頭，站在了人群麵前。她睜開雙眼，深吸一口氣，對著這群或驚恐、或懷疑的護衛們說道：“女王陛下並非魔女，我才是。”

    這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一般，令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愕的麵色。

    “歐蘭朵，你……”戴婭也十分吃驚。

    “女王陛下一直被我所隱瞞欺騙。”歐蘭朵誠懇地說道。

    歐蘭朵的雙眸，確實是豔麗的紅。

    這樣的紅，與她清澈柔弱的麵龐極為不符。

    歪帽的士兵左看右看，又說道：“如果是國王陛下命你這麽做……”

    “龍會聽從我的命令！”歐蘭朵緊張地喊了一句，隨即歪頭，對身旁的龍耳語了什麽，那巍巍的龐然大物便乖巧地匐了下去，猶如一隻家養的寵物。

    龍是高傲的物種，從不會輕易地低頭。

    如此一來，這位少女的身份便已然明了。

    “她是魔女……”

    “她就是傳說中的魔女嗎？快將她抓起來！”

    “不能讓她傷害國王陛下！”

    護衛們一邊喊著話，卻遲遲不敢上前，隻因龍的威懾太大。隻要那龐然巨獸張開嘴，吐出一小團龍息，那麽這片土地，連同那座擁有百年曆史的神殿，都會一同化為灰燼。

    隻是身死倒也無妨，可如果損毀了下都的神殿，那便是極大的罪惡。

    在士兵們猶豫的時間裏，自稱魔女的瘦弱少女已經重新騎上了龍背，向著天幕升去。轉眼間，斷崖上便恢複了光照滿溢的模樣。

    質疑女王身份的歪帽士兵惶恐無比，膝行至她麵前懇求饒恕。

    戴婭看著他驚懼的模樣，歎了口氣，說：“算了吧，人之常情罷了。”

    插曲過後，一切照舊。

    女王在護衛的麵前獨身進入神殿，轉身便從神殿的側門走出。

    在那兒，她的龍與侍女，已經乖乖巧巧地等著請罪了。

    “歐蘭朵……！”戴婭氣衝衝地走了過去：“是誰讓你自作主張的？！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是我自己。”歐蘭朵退後一步，聲音輕輕。

    “請安心吧，歐蘭朵向吾借用了魔力，暫時地篡改了瞳色。”紅發的少年扶住歐蘭朵的肩膀，站出來為她說話：“她隻是想要幫你，我的主人。”

    “利茲，我從未見你這麽主動過。”戴婭微惱，語氣冷淡：“歐蘭朵，你知道承認自己是‘魔女’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你不再能如往常一樣在上都生活，因為你是異類！”

    歐蘭朵的瞳色已經褪去了那層鮮豔的紅。

    她怯怯地說：“神官閣下，請恕我冒犯……我原本，就很害怕上都。”

    上都的氛圍令她無所適從，那些貴族千金們追著取笑她的做派和北方的口音；哪怕是眾人豔羨的宮廷生活，也沒有令她感到分毫的喜悅。

    歐蘭朵思念快樂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