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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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倏忽而盡,眾人在賈母房中用過晚飯後,又陪笑片刻,方各自告退。

    因在這場口角中,黛玉言語間鋒芒畢露,絲毫不讓史湘雲,故到晚間時,史湘雲賭氣睡在賈母上房的碧紗櫥裏,不似從前那般和黛玉同住一處。

    黛玉並不在意,她早決定不再俯就史湘雲了,倒把惜春留在自己房裏了,道:“雖已正月下旬,但傍晚的時候我看天陰陰的,又比昨日冷了許多,隻怕夜裏起風下雪。妹妹不妨在我房裏住一晚,明兒一早咱們兩個一起去給外祖母請安問好,豈不便宜?”

    前世的這一日夜裏就下了大雪,次晨三春來給賈母請安並吃飯,回去後惜春便染了風寒,請醫問藥,身邊又沒個知冷知熱的親人照顧她,好不淒涼,惜春之孤僻冷漠亦源自於此。

    惜春何嚐願意頂著寒風來去,隻是住得遠,又不能自己做主,今聞黛玉此語,登時歡喜不已,偏她不能外露,於是咳嗽了兩聲,背著手在屋裏轉了一圈,正對黛玉,故作嚴肅地道:“明兒早上若有碧粳米粥配著好鵝掌鴨信吃,我今兒晚上便不走了。”

    黛玉笑道:“妹妹就這樣等不及?早上隻怕得在外祖母房裏吃。”

    惜春歎了一聲,道:“姐姐說的也是,誰叫家裏來客了呢!老祖宗又愛看這樣花團錦簇的場景。也罷,咱們晌午自己吃,不叫他們知道,饞死他們。”

    黛玉抿嘴一笑,道:“鵝掌鴨信是什麽好東西?像誰沒吃過似的,二哥哥早在他姨媽那裏吃了不知多少回。既然咱們兩個單獨吃,午我叫二門的小廝去市肆買隻剛出爐的烤鴨回來與妹妹嚐嚐,或者買隻荷葉黃泥裹的叫花雞,別有一番風味。府裏自然不是沒有,隻是飯菜做得過於精細,倒失了本色。外麵許多食物則是十分美味,就怕妹妹嫌髒。”

    惜春道:“府裏未必幹淨,哪敢嫌外麵的髒?隻怕外麵更幹淨些。烤鴨我自是吃過,叫花雞卻是何物?莫非姐姐吃過?我竟不知姐姐什麽時候吃的。”

    黛玉歎道:“先父在時,我們父女兩個常往市井裏頭見識世故人情,嚐過不少府裏沒有的食物,見過不少府裏沒有的東西,我還收著好些市井裏賣的頑器呢。說起叫花雞妹妹不知道,若說起另一個名兒怕妹妹就想起來了,就是府上常說的富貴雞。”

    惜春道:“富貴雞我知道,往常酒席上就有這道菜,我愛吃得很。隻是我不明白,怎麽一隻雞倒有兩個名?一貧一富,簡直是天壤之別。”

    黛玉笑道:“典故倒也有,晚上睡覺時我告訴你。不過依我看來,世人就是嫌叫花雞三個字粗俗,難登大雅之堂罷了,卻不知大俗即大雅,富貴雞未必就不俗。”

    惜春道:“我等著姐姐的故事。”

    說畢,喜滋滋地與迎春、探春說了一聲,正欲派人去拿鋪蓋妝奩等物,黛玉便道:“咱們姊妹兩個一床睡豈不暖和?拿什麽鋪蓋。倒是得使人把你的脂粉妝奩並換洗的衣服拿過來,我因守孝,屋裏沒有我用的脂粉,又不能讓你用丫頭們的。”

    探春瞧了惜春幾眼,道:“不必派人去拿,我打發人送來。”

    惜春極口道謝,於是探春便和迎春攜手而去,而惜春則同黛玉回房,臨睡前果然如願聽到朱元璋和叫花雞的典故,心滿意足,自是一夜好眠。

    次晨早起,惜春啟窗看時,外麵銀裝素裹,昨夜果然下了雪,如今仍飄著雪花。

    洗漱完,惜春的奶娘打發人給惜春送來大紅猩猩氈鬥篷並羊皮靴等,黛玉瞧了一眼,回頭對惜春道:“想是前些日子暖和,妹妹的鬥篷便收起來了,放了這幾日沒見日陽,竟覺得有股味兒不好聞,到了老太太屋裏難免不雅,叫人笑話妹妹。妹妹若不嫌棄,我箱子裏有件去年秋天做的沒上過身,前兩日才晾過一番,送與妹妹穿可好?”

    其實不是鬥篷上氣味難聞,而是黛玉覺得鬥篷有些舊了,應是去年府裏按例給惜春做的冬衣,雖然隻穿了幾個月,但是經年節煙熏火燎,惜春年紀又小,難免有所疏忽,風毛出得不好了,怕也沒人發現下擺有兩個針眼大的黑點子,仿佛是火星子迸濺到上麵燒的。

    惜春聽了黛玉的話,問道:“姐姐怎麽不留著自己穿?送了我,姐姐就穿不得了。”

    黛玉歎道:“做衣裳的時節我父尚在,故顏色豔麗,如今我守著孝,哪裏穿得?等兩年我長高了也不能穿。原想送人,又恐她們嫌棄說我不穿的才給她們,且身量也不相對。如今我和妹妹好,才敢在妹妹跟前說這等放肆之語,不怕妹妹笑話。”

    惜春一聽是林如海在世時黛玉做的衣服,料想她提起林如海必定傷心,忙安慰幾句,然後笑道:“姐姐是個清淨潔白人,我嫌什麽?等閑還沒有這樣的好衣服穿呢!”

    黛玉展眉一笑,忙命紫鵑取來,卻是一件大紅羽緞麵紫貂皮裏的鶴氅,連著觀音兜。

    自己剛進府時三春想到自己守孝的身份,衣著素雅,往後如何打扮黛玉便不在意了,畢竟榮國府如今才逢潑天喜事,誰也不敢觸黴頭,況且惜春比起迎春、探春姊妹來說,在親戚上又隔了一層,更不必淡妝素服。

    年輕女孩子哪有不喜歡鮮豔衣服的,惜春將鶴氅披在身上,對著穿衣鏡看了又看,眉開眼笑地對黛玉道:“偏了姐姐的好衣服,果然好看得緊,我穿著竟十分合身。”

    黛玉笑道:“若不合身,我也不敢給你。”又歪頭打量了惜春片刻,說道:“這衣裳是紅的,配一條綠絲絛才好看。”說著,命雪雁拿出一條攢心梅花結子翡翠宮絛,親手與她束在腰間,長長的穗子垂將下來,減去冬衣的厚重,增添幾分飄逸和雅致。

    才係好宮絛,黛玉忽覺手背略有涼意,卻是幾滴晶瑩的淚珠落在上麵,抬起頭看到惜春滿麵淚痕,不由得道:“妹妹怎麽哭了?莫不是嫌不好看?不好看咱們換一條便是。”

    惜春哽咽了兩聲,猶未開口,聽見人道:“寶二爺來了。”

    惜春慌忙掏出手帕子,才拭了眼淚,略收拾一下,姊妹倆到了外間,門上青綢軟簾掀起,寶玉披著大紅猩猩氈蹦進來了,頭束金冠,身穿繡服,越發顯得麵白眼清,秀色奪人。

    寶玉搓了搓手,又在原地蹦了兩下,黛玉道:“這樣冷?”

    寶玉點了點頭,歎道:“可不是!已經春天了,倒下起雪來,風也如刀。原打算今兒一早去北靜王府的,這樣大雪下著,也去不成了。上回我給妹妹,妹妹扔了不要的鶺鴒香念珠就是北靜王爺給的,竟是個出奇秀麗的人物,不合俗流。”

    黛玉蹙眉道:“在我們跟前說這些作甚?二哥哥,你是與人約好了去呢?若是已經約好了登門造訪,卻因下雪就不去,豈不讓人小覷了你,認為你看輕了他們。”

    寶玉道:“倒不曾約定,北靜王爺上回說不用使拜帖,隻要他在家,直接登門即可。”

    一句話才說完,就聽寶釵道:“大雪的天,寶兄弟要去哪裏?凍著自己倒不好,惹得姨娘擔心。”一麵說,一麵掀了簾子進來。

    寶玉道:“姐姐來得這樣早?才我進去,老祖宗還沒起呢。”

    寶釵道:“這會子想是起來了,我過來時,聽上房正要熱水呢。”

    聽聞此語,黛玉、寶玉等忙一起去上房,果然見到賈母梳洗完畢,史湘雲也起來了,見到她們幾個,十分歡喜,嘰嘰喳喳地叫哥哥叫姐姐。又過一時,邢夫人、王夫人並李紈、鳳姐、迎探姊妹相繼到了,濟濟一堂,不消細說。

    用畢早飯,鳳姐輕輕扯了黛玉衣袖一下,兩人走到角落裏,隻聽鳳姐悄聲道:“前兒妹妹不是說清明節前後想去廟裏焚香拜佛麽?我叫你哥哥留意了,鐵檻寺雖是咱家的家廟,裏頭卻是魚龍混雜,竟不好去,離那不遠的水月庵難保幹淨,倒是西門外的牟尼院極清淨,又都是女尼,且有許多都是官宦人家小姐出家修道的。若是妹妹願意,定下上香去的日子,我打發人提前去牟尼院說一聲,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

    黛玉想了想,道:“多謝嫂子用心,我必然要在清明節前十天半個月去的。一會子我請問外祖母,待外祖母應允了,嫂子再打發人去牟尼院送帖子。”

    賈母道:“著人提前打招呼,再他們早兩日去打掃幹淨,去的時候多帶些婆子。”

    鳳姐遵命,吩咐人去牟尼院送帖子,以示尊重。

    惜春有心跟著去,又恐擾了黛玉的清淨,悄悄地對黛玉道:“我想著,姐姐是為姑父超度的,我就不去了。姐姐好容易出門一趟,我有一件事想托給姐姐。”

    黛玉問是什麽事,惜春道:“二姐姐年歲大些,三姐姐誌氣高,偏兩人自顧不暇,我小時候隻智能兒願意同我頑,我還說要剃了頭發去和她做姑子呢!舊年她隨著師父常來,今年卻不見她,我問她師父總不說,想請姐姐出門後使個人去打聽打聽,知道個好歹。”

    黛玉點頭答應了。

    惜春又把攢的幾兩月錢拿給她,道:“姐姐替我給姑父上炷香,或者叫師父們念幾天經。”

    黛玉心中一酸,道:“你又沒有幾個錢,給我了,你拿什麽花呢?別以為我不知道,府裏采買的脂粉皆是不堪之物,你們都得另外花錢買。”

    惜春不在意地道:“我年紀小,能使多少?上月的還剩許多呢。”

    黛玉隻得收下,鄭重道謝。

    定了二月十八出行,接下來黛玉便為上香拜佛做準備,主要是將經書抄完,然後預備香火銀子並給牟尼院的師父們做衣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