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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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日後,鳳姐將黛玉交代之事處理妥當, 又按黛玉之意, 隻留幾個林家的小廝在二門外聽喚, 餘者老家人並婦女人等都打發回林家, 自有管家將之妥善安排。=樂=文=小說 紫鵑的脫籍文書也送到黛玉房裏, 黛玉命紫鵑自己收了。

    紫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從奴籍中脫身成為良家子, 性命再不受人左右。

    雖然榮國府裏的人有許多過慣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不想出去承受為衣食奔波之苦, 但是人人都清楚良籍和奴籍的高下之分。

    紫鵑自是對黛玉感激涕零, 其忠心的程度更上一層樓, 眼裏隻有一個黛玉,再無旁人。

    這樣的消息瞞不過人, 賈府中一些人聽說後,都羨慕紫鵑的幸運, 自然不包括那些死都不願意離開的人, 諸如襲人晴雯麝月等。

    賈母隻叫鴛鴦拿了些東西賞給紫鵑,並未反對紫鵑脫籍一事。

    賈母都不在意, 別人更加不放在心上了, 不過議論兩三日便被別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卻說黛玉黛玉讓家人回家, 是為了置辦家業之用。雖然柳從雲尚未回信,但是黛玉已經下定決心,無論柳從雲願不願意合作, 鋪子都會開起來。

    榮國府近年來入不敷出,對於他們花掉的賈敏的陪嫁銀子,黛玉早就不抱拿回來的希望了,也懶得與之計較,失了身份,隻是對人性更加失望罷了。如今,她不再是孑然一身,手底下一大家子都得靠她過日子,自然得為自己日後做打算。

    林家累世家業均已獻出,然而她正當妙齡,又有根本,未必不能為林家掙出一份家業。

    雖然黛玉比不得祖上為官作宰,人脈廣闊,但祖上又不靠俸祿度日,都是家下人管理的田莊商鋪,所以清高如黛玉亦不以經營家業為恥,橫豎不用她親自出麵。

    黛玉外貌柔弱依舊,內裏卻生雄心壯誌,並且很快就付諸行動。

    幸而林如海生前留下的幾房家人都是極得用的,這件事隻需黛玉起意下令即可,自有他們中的幾個精明強幹管事忙活。

    因黛玉立意將南北東西並海外等處的貨物販至京城,再將京城江南等地獨有之物賣到外麵,不做那些吃食衣藥等生意,所以京城這邊隻需盤下幾間大鋪子,再雇傭一些能工巧匠即可。別的不說,西北的寶石玉石等運到京城,須得經過雕琢方可售出。

    京城居,大不易,一時半會難尋到如意的鋪子,黛玉倒也不急,隻命他們慢慢訪問,寧可尋個好的,畢竟現在連東西都沒采購回來呢,柳從雲也沒回信。

    今值二月,不過數日便是黛玉的生辰了,別人忘得了,林家人可忘不了,即使黛玉尚未出孝,不好大辦,幾房家人仍是一麵忙著新鋪子事宜,一麵打點各色精致玩物、衣裳壽麵壽桃等物,以備當天給黛玉送去。

    黛玉沒有父母兄弟姊妹,下人們少不得更精心些,主仆齊心協力,才能過好日子。

    王彬葉青等與女兒良辰、美景私底下曾道:“若咱們姑娘無依無靠,即便咱們忠心,僅剩的家私也未必守得住,唯有被權貴侵吞一條路可走。所幸上麵隆恩,姑娘有了封號,又得上麵青睞,這便是庇佑咱們林家的一株大樹,隻需咱們不惹事,便能安安穩穩地過一世。”

    平民百姓的日子艱難,略有些家私,一旦沒有庇佑,便很難保住,像他們這樣的大家奴仆,若是投奔了別的主子,那些主子們未必像黛玉這樣仁和寬厚,達官顯貴借豪商大賈托庇的理由勒索他們的事情屢見不鮮,打罵下人的亦比比皆是,故葉青王彬等人都是一心一意地跟隨黛玉,說不定將來還能博得一個忠仆的名號,好替子孫討個恩典。

    良辰美景等人自然記在了心中。

    因此,除了林家幾家管事記著黛玉的生辰,紫鵑等貼心侍婢也早在剛出正月的時候就忙著給黛玉做衣裳鞋襪,有家常穿的,也有生日當天穿的,哪怕是素的,也力求黛玉無時無刻都打扮得精致,省得有人真當他們落魄了。

    這日,黛玉正在試穿紫鵑做好的衣裳,對鏡自照,美景忽然從外麵進來,掩不住臉上隱隱的興奮之色,道:“姑娘,前兒薛姑娘生日宴上唱戲的那個小旦不見了。”

    黛玉聽了,忙問是怎麽回事。

    美景哪敢說自己看那小戲子長得像黛玉,心裏很不自在,暗恨榮國府行事不妥當,明知齡官這般模樣兒,還留著她登台唱戲,故去暗中打探,想個什麽法兒讓她脫離這個行當才好,哪怕不能,也比在這裏唱戲讓人看著活脫脫一個黛玉在台上強得多。

    但凡對黛玉忠心的下人,麵對這種事都不能忍。

    長相乃是天生父母給的,她們自然管不得別人五官如何,晴雯眉眼像黛玉她們也沒說什麽,橫豎不必粉墨登場,不致外麵人人皆知。但是,黛玉住在這裏,賈家用像她的一個戲子就十分不妥,誰能保證下回看戲時,沒人背後議論說戲子長得像黛玉?若叫外人知道了,能有什麽好事?畢竟世上好事之徒甚多,想得出許多醃臢主意。

    幸虧黛玉住在榮國府,從不曾外出應酬,而十二個戲子也是為省親才從江南買來的,年紀極小,榮國府又未請人來看過戲,如今從根子上解決此事,便再無後患了。雖有些對不住齡官,但在美景等人心中黛玉最要緊,別的都可靠後,唯有日後再行彌補齡官了。

    心中忖度一番,美景笑答道:“剛在外麵和人摘花兒頑,聽人說齡官沒福。我恍惚記得是那小旦的名字,便詳細打聽了。她們都說,齡官原得了娘娘青睞,光得賞的金銀錁子緞子荷包糕點就不知道有多少,隻需好生在府裏練習戲曲,將來必有她的好處,別人也不敢來尋她的晦氣,誰知竟得了一種治不好的病,東府裏的薔哥兒便奉命將她移出府了。若不是二太太向璉二奶奶問起齡官,璉二奶奶如此回答,也不會人盡皆知。”

    黛玉始料未及,甚是納罕,前世可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齡官依舊在園子裏唱戲,她還聽寶玉說過自己看到齡官畫薔又被齡官當作女孩子的笑話兒。

    想了想,黛玉問道:“打聽清楚是怎麽一回事沒有?”

    美景笑道:“這樣要緊的事情,哪能不去別處打聽?幸虧我雖來了一年,但人緣頗好,各處都有認識的姊妹,消息靈通得很。”美景性子活泛,除了服侍黛玉外,便負責外麵的事務,也負責收集各種信息,對此道極有天分,黛玉也放心交代給她。

    黛玉打斷她道:“我知道你這一項本事,不必再重複,直接說正經的罷。”

    美景收了笑容,輕聲道:“姑娘,別的我沒打聽出來,隻知道薔哥兒在把齡官打發出去之前去過璉二奶奶的院子裏。”

    黛玉聞言道:“足夠了。別人我不知道,璉二嫂子是再乖覺不過的人。”

    鳳姐原是第一個起頭說戲子像一個人的,後來史湘雲接口說像自己,那時鳳姐和她的關係並不像後來那麽好,因元春之故,她更奉承王夫人,後來覺察出利害,才反過來擁護賈母之意與自己交好。齡官此去,說明今生鳳姐也看出來了,隻是當時沒說,過後做了處置。

    鳳姐也是大家小姐,深知禮儀,黛玉不喜歡別人拿她比戲子,鳳姐當然也清楚戲子像小姐並非好事,所以對於她做出這樣的決定,黛玉並不感到意外。

    黛玉心下十分承情,向良辰道:“我記得那年生日,有鹽商送了珊瑚盆景兒?”

    良辰亦明白其中的關節,忙回答道:“因是送姑娘的壽禮,當時老爺吩咐了,都未入公中的賬,所以如今仍鎖在箱子裏頭。姑娘是要取出來送給璉二奶奶?”

    黛玉點頭道:“璉二嫂子就愛這些東西,你拿出來,一對兒都送過去。”

    良辰答應一聲,隨後道:“怎麽說呢?不年不節的,再沒個理由,隻怕璉二奶奶疑惑。”

    黛玉掩口笑道:“璉二嫂子的性子我能不知道?她若做了什麽好事,巴不得人盡皆知,都說她的好。即便這件事不便宣揚,她也不會不透露給我知道。隻不知為何做了卻沒讓我知道,其中必定是有別的緣故。你隻管帶人送去,別的都不必說,她心裏明白。”

    良辰拿了鑰匙開箱,果然看到二尺來高的兩株珊瑚連盆在內,通體朱紅,鮮豔非凡,仍將蓋子合上,銅鎖掛上,到了晚間,叫來幾個粗使婆子抬到鳳姐院中。

    因是悄悄為之,又用箱子裝著,別人都不知道是什麽。

    次日一早,鳳姐服侍賈母等人用過飯,到黛玉房中道謝,笑嘻嘻地道:“都說無功不受祿,我竟不知妹妹送我那樣好東西為的是什麽,偏良辰那丫頭像鋸了嘴的葫蘆,一字不提。好妹妹,快告訴我,免得我提心吊膽,生怕做出了什麽不好的事情才使妹妹特特送東西給我。”

    良辰在一側,聽了,笑道:“二奶奶昨兒可不是這麽說的,我送去,奶奶隻說收下了,我就回來了。怎麽今兒又說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鳳姐笑道:“有些話,我隻能問你們姑娘,問你們作甚。”

    黛玉莞爾道:“嫂子叫薔哥兒做了那麽一件對我來說的大好事,我送的自然是謝禮,嫂子倒不必覺得受之有愧。”說完,又笑道:“若嫂子做了不好的事,誰特特送東西給嫂子?倒是氣得咬下嫂子一塊肉有可能,還送東西呢!”

    鳳姐也笑了,曉得自己遣齡官出去的那件好事被黛玉知道了。隨後卻又納悶非常,因為她心腹除了平兒外竟無一人得用,所以並沒有使人透露給黛玉,那麽黛玉又是從何處得知?既然黛玉已經知道了,那麽久沒有瞞下去的必要了,鳳姐便開口問出此疑問。

    黛玉指了指美景,道:“這府裏有什麽消息瞞得過人了?幸虧嫂子早收了手,不然做的那些事亦瞞不過人。齡官不是尋常的戲子,忽然被打發出去,自然有人議論。”

    鳳姐聽了,頓時恍然大悟。

    黛玉正色道:“別的就不多說了,這件事,我很承嫂子的情。既然齡官並非因病出去,那麽明兒我吩咐紫鵑收拾些銀錢東西,嫂子叫薔哥兒給她送去,權當是我的彌補之禮。”

    其實,前世的齡官死在她前頭了。

    因鳳姐和史湘雲都說齡官像她,所以後來亦曾留意。

    正如她所說,齡官在元春跟前掛了號,就和別的戲子不同,待年紀大了,生得越發出挑了,又和賈薔有一段情,梨香院裏的人都知道。後來寶玉因親眼目睹畫薔之事及賈薔送鳥取樂等場景,也曾說與她知曉,又因此大悟。

    可是賈薔和齡官二人的身份有著雲泥之別,一個是賈家正派玄孫,一個是賈家買來不知家鄉父母的下九流人物,在賈家的幹涉下,竟隻能相知不能相守,齡官最終泣血而死。

    黛玉初聽說時,也曾為之落淚,大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

    如今齡官出去了,再不是賈家的戲子,而賈薔並無父母,不過跟著賈珍賈蓉尋些事情來做,也常奉承賈璉鳳姐等,可見沒什麽要緊身份,齡官從良後,竟能相守也未可知。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唯有用心,才有機會如願。

    鳳姐不知這些根由,聽黛玉說完,她道:“給齡官這麽個恩典,比什麽都強,已經喜得薔哥兒屁滾尿流,妹妹還賞什麽東西?我雖不大知道他們做的那些事,但也不是沒聽過一兩句風言風語,不然單獨叫薔哥兒吩咐他做這件事幹什麽?”

    黛玉微笑道:“到底是因我而起,我送些東西給她,心裏略好過一些,省得日日惦記著,總覺得是自己強人所難,才使她離開這裏,不知將來之命運如何。”

    她尊重天底下任何一對有情人,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

    鳳姐隻得道:“既然妹妹這麽說了,明兒打發個人把東西送到薔哥兒那裏去便是。薔哥兒伶俐得很,又待齡官不同,自然不會昧下給齡官的東西。”

    黛玉想了想,同意了。

    撂下這個話題,鳳姐轉而道:“妹妹素日慧性靈心,府裏多少人多少事,我知道妹妹嘴裏不說,心裏有數,推薦兩個得用的丫頭給我可好?若不是出了齡官這件事,我竟不知自己跟前除了平兒就沒有一個得用之人。”

    聽鳳姐提及平兒,黛玉不覺想起賈璉休棄鳳姐時卻留下了平兒,又曾道明平兒為他所做之事,可見平兒比之鳳姐大得賈璉之心。

    雖然知道平兒本性不壞,對鳳姐也頗忠心,事事總勸著鳳姐息事寧人,但黛玉畢竟和鳳姐交好一場,也很替她不值,因為賈璉得意時說出來的那些事,都是平兒瞞著鳳姐做的,大大討好了賈璉,也讓鳳姐在賈璉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故這份忠心黛玉亦覺有限。

    最讓黛玉印象深刻的是鳳姐重利盤剝一事和尤二姐吞金自殺一事。

    後者都將尤二姐自殺一事推到鳳姐頭上,說尤二姐是受她所迫,說尤二姐請的大夫開虎狼藥是受她之命,那個叫秋桐也這麽說,平兒雖沒這等言語,但她曾私下偷拿銀子給賈璉用在尤二姐葬禮上,又收了尤二姐的衣服做念想,極得賈璉的感激,導致對鳳姐恨意更深。

    前者事發於賈璉休鳳姐之先,也是賈璉休鳳姐的原因之一。卻是寶釵進門後,王夫人令鳳姐移交對牌給寶釵,便是以鳳姐重利盤剝為理由剝奪了她的管家權。問她們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自然是襲人的功勞。乃是她從平兒口中知曉的,後來告訴了寶釵,又找了旺兒媳婦等證人以證明鳳姐之罪。襲人此舉本以為能立一功,誰承想寶釵非但沒有讓她過明路做姨娘,反而開恩放她出去,免去了贖身銀子,倒成了一場笑話。

    有些事上麵,鳳姐固然是自作自受,黛玉不會替他辯駁,可是平兒乃是鳳姐心腹,不見得就無辜。賈璉披露這些事時,鳳姐亦曾不改潑辣本性,破口大罵平兒,對賈璉說她知道尤二姐之事乃是平兒告訴她,不然她根本不會知道賈璉在外麵買了宅子安置尤二姐。

    妻妾之爭,自古以來便是一道難解之題。

    黛玉未曾經曆過婚姻,但經曆過木石前盟失約,又親眼目睹賈璉和鳳姐反目成仇,又回想幼時母親黯然神傷之景,十分明白其中的殘酷,故今生不願婚配。既然不能得一心一意人,那麽何必戴鳳冠披霞帔?她再不是當初對寶玉有了襲人之事不以為意那個人了。

    雖然理解各人都有各自的私心,平兒周旋在鳳姐和賈璉中間,也是為自己打算,但在鳳姐和平兒當中,她仍偏向鳳姐多些。

    沒有其他的理由,隻因鳳姐是妻,平兒是妾。

    聽完鳳姐的話,瞬息之間,黛玉心中轉過許多念頭,笑道:“我正想問嫂子,嫂子也是大家的奶奶,怎麽跟前就豐兒一個丫頭,我們姊妹都有好幾個呢。”

    鳳姐道:“平兒難道不算?”

    黛玉反問道:“人都道平姑娘,還算是尋常的丫頭?”

    鳳姐說不過她,隻好道:“妹妹說正經的罷,有什麽好人選沒有?”

    黛玉頭一個想到的不是別人,而是林小紅。當年林小紅從寶玉房中到鳳姐院中,很快便受到鳳姐的倚重,後來受鳳姐之恩,得以和賈芸廝守,也是她在鳳姐落魄後一直守著巧姐兒,待自己隨靈柩回鄉後便不知後事如何,不知鳳姐是生是死,但若論忠仆,小紅亦算一個。

    想到此處,黛玉道:“常聽人說,林之孝家有個女兒生得聰明伶俐,年紀也不小了,卻不曾見過在府裏當差,嫂子不妨留意一二。”

    鳳姐記下了,道:“明兒我使人打聽打聽。一個不夠我使,妹妹再推薦一個。”

    黛玉笑道:“除了這個丫頭,別的我一時想不起來,畢竟我隻管著自己房裏的人。這件事先放著,我也記著,等想起來了再跟嫂子說。其實嫂子何必問我?嫂子管家,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幾百件事都料理得當,還能不知道下人裏頭有哪些得用的?”

    鳳姐道:“我隻佩服妹妹,妹妹房裏的人可不少,從來就沒鬧過一件矛盾,若非妹妹管得好,哪能這樣好?別人的房裏哪天沒有幾件拌嘴打架的事兒。”

    黛玉連稱不敢,正欲再說,忽有人通報說:“夏太監奉娘娘之命下諭來了。”

    鳳姐和黛玉聽了,忙略整下衣裳,攜手到賈母房中。

    原來賈元春回宮後想起大觀園的景致,擔心賈政將之封鎖,以致寥落,所以,一麵命探春將省親那日的詩詞題詠等謄抄出來,自己編次,敘其優劣,命在大觀園勒石,為千古風流雅事,一麵又下諭,命黛玉、寶釵等到大觀園中居住,又命寶玉隨之進去讀書。

    賈政和王夫人領過諭,就使人來回明賈母,準備叫人進去收拾。別人聽了猶可,唯寶玉喜不自勝,忍不住手為之舞足為之蹈。

    好容易停下來了,寶玉竄到賈母跟前,道:“那個一人高的穿衣鏡甚好,老祖宗就叫人給我留著罷。我得看著人收拾,陳設帳幔等物都不要那素的,前兒在哪裏見到的一頂大紅紗帳倒好。多寶格上也得放些家常使的東西,翡翠碗瑪瑙碟子比什麽都強。”

    賈母滿臉笑容,聽一句話點一下頭,就沒有不滿足寶玉的。

    正說笑,忽然賈政遣人來叫寶玉,如同一道霹靂從晴空中下來,寶玉立時便蔫了,反倒是賈母安慰他道:“大觀園題詞你可是立了功,你老子再不捶你,若捶你,也該想想你替他抄的那些書,得了門上清客多少讚譽呢。”說著,命兩個老嬤嬤送他過去,再帶他回來。

    寶玉走後,屋裏頓時清淨了幾分。

    賈母問黛玉道:“你看上哪一處了?先挑,一會子使人進去打掃。”

    黛玉心中正在盤算這件事,前世她在大觀園中度過了人生中最美的一段悠閑時光,那裏就像是她們女兒家的桃源勝地,不受濁世打擾。

    若說賈家女兒之幸,便是有了元春省親的大觀園,迎春出閣後猶惦記著園中的日子。

    想起迎春,不免想起她出閣一年便被作踐死的命運,黛玉心中一酸,忙又將這份思緒收回來,暫且不去想迎春,而是應付眼前之事。

    她原想著,即使自己極愛瀟、湘、館的景致,也不能再住進去與寶玉為鄰。一則自己非賈家女兒,沒有長者在前,男女混居一園終究不便。二則瀟、湘、館不過一明兩暗共計三間小小房舍,連床榻幾案等家具都是按著地步打出來的,可見其狹窄逼仄,住不下自己房中這些人,放不下東西。三則元春諭旨上隻有寶釵,並無自己和三春的名字。

    此舉雖有些矯枉過正了,但黛玉絕情之心極堅,又怕住在園子裏令寶玉如前世那般生出諸般心思,白費了之前自己敬而遠之的態度。

    想得再多,禁不住今生元春忽然在諭旨上多說兩個字,提了自己的名字,與前世截然不同。

    聽完賈母的話,黛玉忖度半日,起身含笑,委婉地將心中盤算著的前兩個理由告知賈母,接著道:“倒不是不願遵從娘娘之意,而是如今我並無父母教養,年紀又漸漸大了,更該謹言慎行,以免落人話柄。因此,小住尚可,長居卻是不行。”

    鳳姐本以為黛玉直接挑選居所,沒想到她居然拒絕住進大觀園,不禁一驚,雙目頓時圓睜,隨後卻仔細聽完黛玉不住進去的理由。

    賈母格外心疼,摩挲她的脊背,道:“傻丫頭,在自己家裏,兄弟姊妹住在偌大的園子裏頭,分居各院,既不是住在一個院子裏,又不是住在一個房間裏,哪裏這麽些顧忌?你和寶玉同住在我院子裏多年,也沒聽見誰說一句你們不合禮儀。若是按照你所說的,那些小家子因貧困沒有闊朗的房舍,子孫三代一大家子男女老少擠在一所小小院落裏,竟也不成體統了?既無人說他們,可見並無越禮。因此,禮該守時自然該守,卻也不必過於迂腐。”

    黛玉當然明白賈母說得不錯,不然也不會說自己矯枉過正,但是,為了將來,就算是矯枉過正,她也認了,她不想再承受任何來自榮國府當權者的風雨。

    前世的淚已盡,情亦逝,既有今生,當揮劍斬情絲,重新來過。

    賈母又道:“你房中人多,不妨選個大院子,小的就讓給人少的住罷。我瞧過了,怡紅院和蘅蕪院兩處又大又齊整,皆是五間上房,強過我這東廂房。”

    黛玉搖頭笑道:“外祖母忘了?二哥哥惦記著穿衣鏡,選中的必是怡紅院,可巧二哥哥秉□□紅。至於蘅蕪院雖然闊朗,香草又多,極適合雅士居住,讀書撫琴不必焚香,但是我既非高士,又獨愛瀟、湘、館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別處再好都難入眼。”何況,蘅蕪院是薛寶釵所居之處,即便別人不知道,黛玉也不願侵占之,不然日後便沒了蘅蕪君。

    賈母聽了,歎道:“你又喜歡瀟、湘、館,又覺得那裏太小,蘅蕪院呢,你又不願意進去住,這可怎麽好?我倒覺得那蘅蕪院並不比瀟、湘、館遜色。”

    黛玉抱著賈母的胳膊撒嬌道:“我本就不想進園子,蘅蕪院好不好都與我不相幹。我給外祖母作伴難道不好?姊妹們都住進園子裏了,二哥哥也走了,外祖母一人住著偌大的院子豈不寂寞?莫若有我承歡膝下,外祖母心情好了,舅舅舅母們也能歡喜些。”

    唯恐賈母仍不答應,黛玉又再接再厲,道:“經過兩位嬤嬤這一二年的用心調理,我好容易好了些,比往年多吃了一倍的飯菜不說,夜裏睡得也沉了,再不像從前那樣一年隻睡十個二十個好覺,十頓飯裏也有五頓不吃。住在外祖母這裏,一切都十分順心,換個地方,隻怕就犯了擇席的毛病,恐舊病複發。何況,住在園子裏,若來外祖母房中吃飯,冷不防灌了一肚子風,若在自己房中吃,隻怕飯菜送到房裏就已涼了,都不好。”

    鳳姐站著聽她們說,似乎有些明白黛玉的用意了,也出口勸賈母同意。

    別的都還罷了,一聽說對黛玉身體無益,賈母便有些猶豫,思忖半日,道:“你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豈有不允之理?隻是,娘娘既下了諭,你須得作未違之狀,那瀟、湘、館就留給你去園子裏歇腳的地方,天熱了就去住兩日。”

    各退一步,甚好。

    黛玉一口答應了,笑道:“外祖母放心,好容易有個園子可去,外祖母不說,我家常也要多進去頑,早有大夫交代,這樣對身子骨好。”

    何況她本就喜歡瀟、湘、館,前一世便屬她所有,今生也不想讓與他人,待寶玉從賈政房中回來,問她住在哪裏,她便說了瀟、湘、館。賈寶玉聽了,果然歡喜異常,拍手說自己選了怡紅院,鳳姐聞言一笑,連賈母也忍俊不禁。

    賈政擬定了二月二十二的日子讓寶釵寶玉等人搬進園中,各人都選定了自己所居之所,和前世一模一樣,鳳姐命人進去打掃收拾,各房都忙著收拾東西,獨黛玉仍舊清閑。

    倒是紫鵑把東西送出去後,賈薔過來給黛玉磕了兩個頭。

    閑言少敘,黛玉過完生辰之日,不等眾人搬家的日子到來,便擇期去牟尼院上香。

    又是一年清明節,雨和淚而下,淅淅瀝瀝,平添各種淒涼。

    妙玉似是知道黛玉必會出府,親自到黛玉房中,送上幾卷經書叫她送到牟尼院裏佛祖跟前供奉,又道已在櫳翠庵裏替林如海和賈敏念了許多經文。

    無論是誰,隻要略記掛著賈敏和林如海兩三分,黛玉便十分感恩,何況自己生日那天妙玉也遣人送了禮物,如今眼見妙玉清冷如舊,遙想她思念父母之景,忍不住將嘴湊到她的耳邊,悄悄地說道:“我家裏有人曉得令尊令兄流放之地,也曾給令尊送行,已著人去打探了,若有消息我一定告訴你,不會再透露給別人知道。”

    因之前妙玉親自來說過不必應寒香之求,所以黛玉當時沒有把依舊打聽江家的事情告訴妙玉,今兒是個機會,總得在消息送來之先讓妙玉有個準備。

    妙玉先是一怔,隨即斂容道:“多謝。”便告辭離去。

    黛玉彼時不方便出門應酬,更別說進宮了,故福壽公主得到信息後,便來牟尼院和黛玉相會,並帶了一個和黛玉年紀相仿的女孩子。

    黛玉舉目望去,隻見這女孩子身材粗壯,皮膚黝黑,打扮得跟個小子似的,腰間纏著一條鞭子作宮絛,眉宇間洋溢著無限豪氣,倒有烏壓壓的一頭好頭發,束著銀冠,也有一口如玉如貝的牙齒,衝黛玉咧嘴一笑,在陽光下閃閃生光。

    看完,黛玉疑惑問福壽公主道:“拘兒姐姐,這位姐姐是?”

    福壽公主介紹道:“她叫明惠,瞧著年紀和你差不多,其實比你小一歲,就是西北那邊風吹日曬,顯得大過了你。你雖不認得她,但一定認得她父親,就是明德明將軍。她今年才進京,我帶來讓你見見,大家結交結交,方便日後往來。”

    福壽公主猶未說完,明惠已雙手抱拳,像男子一樣向黛玉行禮,笑嘻嘻地道:“見過林縣主。我早聽我老子說縣主模樣兒長得跟天上的神仙似的,又聰明又伶俐,心裏卻想不出神仙是什麽模樣,今兒見到縣主才算明白了。一句神仙哪裏形容得盡?不管多少被稱之為美若天仙的女子,到了縣主跟前就成了那蒲柳之姿了。”

    說話時,明惠留心看黛玉神情。

    明惠自知容貌平平,小時候常被人罵作醜丫頭,及至年長,又隨父兄居住西北,承風沙之苦,愈加皮厚肉粗,和男兒無異,回到京城後除了福壽公主外,常受他人異樣的眼光,心下頗是氣悶,所以初會黛玉,也很在意黛玉對自己的看法。

    見黛玉神色坦然,並沒有因為自己生得醜就露出異樣,明惠心中十分高興。

    黛玉哪知明惠還有這麽些心思,她一麵回禮,一麵謙遜道:“哪裏就到這樣的地步?我都不知道說的是我。何必一句一個縣主?若蒙不棄,我叫一聲妹妹可使得?”

    明惠立刻改口,笑道:“我知道說的是姐姐即可。”

    眾人都笑,一時各自落座吃茶,明惠盤腿坐在蒲團上,道:“林姐姐別說我說得不對,聽聞姐姐生在花朝節,那是百花的生日,若不是仙子,怎會生在哪一日?可恨我來得遲了,不然必去恭賀姐姐芳辰。”

    福壽公主笑道:“你現在補上壽禮不遲。”

    明惠果然回頭吩咐跟來的丫頭,也作小廝打扮,皮膚卻是雪白,高鼻深目,眸中隱約有海水之藍,不僅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兒身,也能瞧出是外族,黛玉隻聽□□道:“阿依加瑪麗,去把那對寶石墜子拿來。”

    阿依加瑪麗出去片刻,果然拿回一個巴掌大的小掐絲錦盒,雙手奉給黛玉。

    黛玉忙欠身道謝,向明惠道:“拘兒姐姐說笑呢,哪能拿妹妹的東西。”

    明惠正色道:“這是我送姐姐的壽禮,若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了。”

    黛玉聽了,隻得收下錦盒,又在福壽公主和明惠的催促之下打開,露出裏麵一對五色寶石鑲嵌成孔雀形態的大耳墜子,極具異族風情,立刻命紫鵑道:“使人回去一趟,讓良辰把鎖在箱子裏頭的一把寶劍送過來。”

    紫鵑答應一聲,自去吩咐。

    半日,紫鵑捧著一個長條形的劍匣進來,黛玉起身接過,遞給明惠,含笑道:“寶劍當配英雄。妹妹雖是女兒身,卻有英雄氣概,與此劍相得益彰。”

    明惠跳起身,並未接下劍匣,而是直接打開,拿出裏麵的寶劍,長約四尺,劍鞘上銅綠斑斕,顯是古物,待拔劍出鞘,卻見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室內透著一股森森冷意,再看那劍刃亦如秋水一般,明晃晃,亮堂堂,亦鋒利之極。

    看罷,明惠讚不絕口,道:“好劍!和柳大哥那把龍泉寶劍不相上下!”

    黛玉問道:“妹妹說的柳大哥可是師兄柳從雲?”

    明惠還劍入鞘,寶貝似的將之抱在懷裏,匣子都不要了,坐回蒲團上,笑道:“難怪咱們能成姊妹,都叫柳大哥一聲哥哥。這次進京,柳大哥托我們給姐姐帶了不少東西和書信,還有好些缺胳膊斷腿的兵士,說由姐姐安排。”

    黛玉聞言,忙問書信在哪裏。

    黛玉心中十分歡喜,既然柳從雲打發傷兵前來,那麽他就是同意自己的提議了。

    明惠摸了摸頭,道:“我是和我老子一起回京的,行李東西都在我老子那裏。我老子不知姐姐在這裏,使人去榮國府了,等他知道你不在榮國府,必然會送到這裏。”

    黛玉笑道:“妹妹來了這裏,難道拘兒姐姐沒說我在?”

    明惠指著福壽公主道:“表姐平生最愛美人,隻說帶我認識一個古往今來有一無二的絕色,我就跟來了,到了這裏她才說是姐姐。”

    福壽公主搖頭晃腦地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難道你就不喜歡看美人?”

    黛玉不解,福壽公主含笑解釋道:“小時候我們兩個淘氣得很,因別人總說我們兩個模樣兒長得不好,所以我們最喜歡看美人,分開這麽些年,大家一點都沒變。”

    交換過禮物後,彼此熟悉了一些,言談間便無忌憚。

    黛玉淡淡一笑,道:“人之美,在於心,而不在於皮相。”

    作者有話要說:  幾個小時了,總是更不上,手機流量嗖嗖的,好心痛。

    明,慧居然和諧,我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