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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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鳳姐的起頭,沒有史湘雲的心直口快, 便沒了那一場爭端。

    晚間, 回到房中的黛玉心底很是鬆了一口氣。說實話, 雖然她此時之勢已經非前世可比, 再次麵對那種情形完全不必忍氣吞聲, 有足夠的底氣和言語斥之,但是她依舊不喜歡別人當眾說戲子長得像自己等語。

    沒有哪個千金小姐願意和戲子相提並論,即使她清楚人心貴賤與身份階層無關。

    這是一個人的臉麵, 不容踐踏。

    前世, 自父親去世後, 她的臉麵就是被這些人扔到地上用腳踩, 踩了一遍不夠還來踩第二遍, 自己踩了亦嫌不夠又拉著別人一起踩,連下人都不尊重自己, 當麵都敢指著自己說自己的不是,皆是有本而來, 並非空穴來風。

    鳳姐倒是個乖覺的, 素日果然沒有看錯她,黛玉心裏想道。

    見黛玉回來, 一直守在房中的良辰等忙趕上來。

    紫鵑一麵服侍黛玉更衣, 一麵對良辰和美景道:“今兒老太太高興, 戲酒都好,既給寶姑娘做了壽,隻怕薛家得還席, 又得忙活幾日。”

    良辰和美景聽了,先是點頭不語,然後道:“一會子把姑娘的衣裳首飾收拾出來。”

    黛玉未出孝期,不能塗脂抹粉飲酒作樂,偏闔府上下竟無一人設身處地地為黛玉著想,唯有自持。饒是如此,也得做幾身出門見人的衣裳,不能像在自己房中那樣著素。

    今日聲樂之聲盈耳,別的還罷了,幾個熱鬧戲著實鬧騰得慌,聽了足足一日,黛玉兩耳受不住,又兼想起前世這時發生的事情,久久不能釋懷,因此覺得十分頭疼,看著鏡中紫鵑給自己卸下釵環,打開頭發,不禁道:“還不還席是他們的事兒,與咱們不相幹,衣裳首飾也都是小事。紫鵑,你快拿梳子給我通通頭是正經。”

    紫鵑聽了,忙問道:“姑娘可是頭疼了?我給姑娘按按。”

    說著,叫小丫頭端水上來洗了手,以指腹給黛玉按了按頭上的經絡穴位,這是兩個嬤嬤教給她們的手段,待見黛玉神情一寬,似有緩和,方取了一把黃楊木梳子給她通頭。

    半日,黛玉覺得頭沒有那麽疼了,道:“好了,你且歇歇罷。”

    雪雁手托黑漆嵌蚌小托盤進來,上有一碗粥,兩樣小菜,一一放在房中的圓桌上,口內道:“酒席上除了大魚大肉還是大魚大肉,我瞧姑娘竟是不曾吃什麽東西,吃碗粥罷,李嬤嬤親自用銀銚子熬的。過一時再歇息,仔細睡覺時餓得腸子疼。”又叫小丫鬟送熱水上來。

    黛玉起身洗了手,坐到桌前,看了看溫婉嫻靜的紫鵑,再看嬌俏活潑的雪雁,一麵端起碗,一麵笑道:“你們兩個這樣好,將來若沒有了你們,可怎麽好?”

    雪雁道:“我要跟姑娘一輩子,等老得走不動了,幹不動活了,姑娘再打發我出去。”

    黛玉笑道:“真真一個傻丫頭,誰能跟誰一輩子呢?你們年紀大了,難道還要跟著我不肯走?隻怕你們願意,有的是人不願意。”

    良辰和美景亦在房中,聞言,抿嘴一笑,都看向雪雁和紫鵑,滿麵促狹之色。

    雪雁年紀雖已不小了,性子卻天真得緊,不解黛玉之意,紫鵑自小長在榮國府,已漸知人事,不覺紅了臉,道:“姑娘快吃罷,哪裏來那麽多的話。”

    黛玉笑道:“我吃完再說,你們等著。”

    前世服侍黛玉的人中,別的還罷了,唯獨紫鵑和雪雁從頭到尾忠心耿耿,卻都沒有落得一個好下場。黛玉早有為她們打算之心,隻是如海之病之死過去一二年,孝中竟無心思理會這些,如今她們都十五歲了,方欲問她們的意思。

    黛玉自恃經曆了前世二十年,不是小女孩子了,見識也比二人高,才有此意,也是想著早些安排紫鵑和雪雁有個好下場,免得再橫生事端。

    雪雁身屬林家也還罷了,唯獨紫鵑尚是賈家人,更需早些打算。

    吃了粥,洗漱完,黛玉叫了紫鵑和雪雁到跟前,道:“良辰和美景還罷了,父親把她們給我的時候就說定了,等幾年,小丫頭□□出來了,就放她們出去,令其父母擇配,我送兩副嫁妝給她們就完了。隻你們兩個打小兒跟了我,這麽些年盡忠職守,我都看在眼裏,你們今年十五歲了,很該讓我心中有數,你們有什麽想法隻管說。”

    雪雁這才明白黛玉先前之意,不覺麵紅耳赤,頓足道:“姑娘的終身還沒著落呢,倒替我們操起心來。等姑娘的事定了,再說我們的不遲。”

    說完,想了想,雪雁又重複道:“橫豎我是跟姑娘一輩子,不許趕我走。”

    紫鵑也道:“雪雁所言極是,姑娘歇息完了就睡罷,那兩日熬夜,至今都沒養過來。”

    黛玉一手拉著一個,歎道:“咱們都是沒有依靠的,自己不替自己打算,靠誰呢?再好的靠山都不及自己靠得住。我的事,我自有打算,很不必你們操心。倒是你們,我說的是正經話,你們別害臊,先拿個主意出來才好。人家十來歲就帶著金鎖想姻緣了,何況你們今年十五了?無論是出去還是留下,都該相看起來,以免好的叫別人挑走了,隻剩歪瓜裂棗。”

    自打絕了木石前盟,黛玉再無婚配之念,因世上再難遇到誌同道合之人了,偶爾想起此事,也覺得一個人清清靜靜的比什麽都強,不見得非得成親。但,二婢前生落得那樣的結果,今生很該早些定下終身大事,或許可以博得一個兒孫滿堂,不複淒涼。

    聽了黛玉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話,雪雁和紫鵑反應各異。

    雪雁垂著頭皺著眉,認真考慮,紫鵑則用另外一隻手捂著臉,指縫間仍露出通紅的肌膚,嗔道:“姑娘才多大呢,就說這個。”

    黛玉笑道:“這件事和年紀不相幹。”

    雪雁咬了咬小指頭,歪頭道:“我瞧賴嬤嬤在這府裏威風得緊,在老太太太太奶奶們跟前極有體麵不說,好些主子爺們都叫她兒子作賴爺爺,孫子也做了官,璉二奶奶都得讓她三分,眼瞅著一個家族就這樣發達了。好姑娘,明兒你也叫我作雪雁嬤嬤罷。”

    眾人聽完,不禁捧腹。

    黛玉亦覺好笑,開口道:“咱們家並無主子爺們喊下人作爺爺奶奶的規矩,豈不是將自己的祖宗和下人相提並論了?沒有這樣的道理。若祖宗知道了,怕從墳墓裏跳出來的心都有了。子孫想出去讀書捐官倒不是不可行,你也能做個老封君。”

    美景在一旁笑道:“跟著姑娘,雪雁你這個雪雁嬤嬤是做得的,孫子也能出去讀書,有本事了也能捐個官兒來做讓你做老封君,隻是,你想做主子爺們的太奶奶是不成了。”

    雪雁急了,道:“我就是那麽個意思,你們怎麽偏歪解我?我現在還是雪雁姑娘呢!”

    眾人又是一笑,忙搖手說不曾編派她。

    紫鵑也道:“我和雪雁一樣的打算,一輩子都離不得姑娘。出去雖好,卻不是我們這樣的人能想的,雞毛蒜皮,應酬不完的繁瑣,倒不如老老實實地當差,等二十歲了再請姑娘做主。”榮國府小廝二十五,丫頭二十或者十八歲,就被配人了。

    她和茜雪是一起進來當差的,又因寶玉和黛玉雖然分了房,但都在賈母院中,來往頻繁,情分也比別人深厚些。那年下雪天,寶玉打破茶盅殃及茜雪被攆了出去,因不是開恩放出去的,她爹娘對她不滿,覺得她丟了臉麵事小,丟了差事事大,一味埋怨,去年好容易等她滿了十五歲就心急火燎地打發她嫁人了。即使嫁了的男人疼她,也不朝打暮罵,茜雪的日子依舊不大好過,每日都為柴米油鹽奔波,眼見著老了好幾歲。

    黛玉聽她們兩個都不願意出去,自然沒有勉強,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們就留在我身邊罷。若是將來你們改變了主意,隻管告訴我,在不出格的情況下,我必會滿足你們。你們跟著我,名分上是主仆,情分上如姐妹,我盼著你們都有個好結果。”

    雪雁和紫鵑聽了,自是感激涕零。

    想起凡是榮國府的丫頭們,除了平兒是賈璉之妾,香菱是薛蟠之妾,鴛鴦自絕婚嫁以外,餘者大小丫頭們多心係於寶玉,黛玉看了紫鵑一眼,又道:“若是你們願意留在這裏跟別人,也可告訴我一聲。隻是,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以後你們的終身大事自有我替你們操心,留在這裏卻不是了,我也不再管你們,也別說跟過我。”

    二婢忙賭咒發誓道:“姑娘到哪裏,我便到哪裏,哪有姑娘走了,我們卻留下的道理?”

    雪雁是林家之婢自不必說,而紫鵑雖不是,但也在林家住過,又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丫頭,哪裏瞧得上襲人晴雯之爭?黛玉遠著寶玉,她自然也不會親近寶玉。

    主仆人等交心之後,收拾一番歇下,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黛玉正擺弄屋裏掛著的幾個精致花燈,皆是元宵節當天帝後公主遣人送來的,一直掛在屋裏,今天已經二十二了,她便命人收起來,留待明年再賞。

    紫鵑道:“老太太上房裏花燈才懸上沒兩日,咱們再掛幾日罷,省得小人嚼舌。”

    黛玉一想不錯,道:“那就依舊掛著,等老太太那裏不賞花燈了,咱們的再撤下來。”

    她獨愛舊年得的琉璃燈,今年也掛上了,叮囑道:“兩邊掛著紙燈、紗燈,使人仔細看著些,別打破了這個,帶累了其他,打破了事小,傷著自己燒了屋子事大。”

    紫鵑應道:“姑娘放心,我叫栗子守著。”

    一句話才說完,忽有賈母房中的一個小丫頭跑進來,笑道:“林姑娘,林姑娘,老太太房裏有娘娘使小太監送來的燈謎兒,叫大家都去猜呢,猜出來寫在紙上送進去,然後再做一個燈謎兒也送進去。寶玉、寶姑娘、雲姑娘她們都到了,就等姑娘了。”

    黛玉方想起此事,瞧著眼前七八歲的小丫頭,吩咐紫鵑道:“大年下的,難為她跑這麽一趟,拿些果子與她吃。”吩咐完,徑自往賈母上房走去。

    及至到了房內,果然看到小太監挑著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寶玉等人圍在四周,寶釵道:“不愧是娘娘之作,竟是難猜得很,讓我好好想想謎底。”其實這首七言絕句並無新奇之處,十分淺顯,並不難猜,一見就知道謎底是何物了。

    黛玉早知謎底,她也不管別人如何,近前看了一眼,回身要了紙筆,先寫謎底,然後又以賈母房中之物為謎底寫了一首詩,掛在白紗燈上麵。

    待眾人都各揣機心地寫完,小太監拿著花燈離去,賈母問道:“都猜著了?”

    史湘雲嬉笑道:“早猜出來了,就等著娘娘看了怎麽說。”說完,又問寶玉猜的謎底是何物,又問寶釵的,得知除了迎春、賈環外,餘者猜的都是炮竹,不覺滿麵自得。

    旁人見了,都不理論。

    正說笑,又有夏守忠飛馬前來,恭敬地遞上一疊泥金箋子給黛玉,小聲道:“因十五那日,各房娘娘們省親,故宮中今兒才賞花燈猜燈謎。各處掛了許多花燈,上頭又有許多燈謎兒,大公主命人抄了一些命小的送過來,請縣主幫著猜出來帶回去拿彩頭兒。”

    自打在林家見過那一麵後,黛玉時常和福壽公主書信往來,或論詩詞,或談書畫,也常有梯己之物互贈,竟比日常相處的姊妹情分還強些,所以深知福壽公主不愛讀書的性子。

    聽了夏守忠的話,黛玉忙命人取來紙筆,在箋子上將謎底一一寫上。

    猜完燈謎,黛玉猶未放下紙筆,而是不假思索地在紙上隨意寫了十七八個燈謎,有七言絕句,也有五言絕句,也有小詞小調,也有簡單的三言兩語。恭楷寫完,黛玉又將謎底寫在紙上,請夏守忠一並帶進宮交給福壽公主。

    夏守忠走後,寶釵笑道:“實不知你和福壽公主竟這樣好。”

    黛玉正命人收拾紙筆等物,聞言回首,淡笑道:“難道姐姐沒有常去牟尼院?那裏的住持師太從前也是一位公主,比之我,想必和姐姐更熟些。”反倒是黛玉自己,雖然感受到忘塵師太的善意,沒有緣故,卻是不曾再去牟尼院。

    寶釵聽了,付之一笑,不再言語。

    想到寶釵素日待自己厚道,又覺察出黛玉近年來的疏遠冷淡,史湘雲心下有氣,放下正和賈母說笑的事,走過來笑道:“寶姐姐,林姐姐,你們說什麽呢?叫我也聽聽。依我說,寶姐姐是姐姐,林姐姐是妹妹,用不著這樣夾槍帶棒地說話。”

    黛玉本不欲與她一般見識,聞聽此言,不覺怒上心頭,冷笑兩聲,道:“卻不知妹妹從哪句話裏聽出了槍聽出了棒?說出來叫我聽聽,也叫大家聽聽。好好的一句話,寶姐姐說我和福壽公主好,我說寶姐姐和忘塵師太熟,怎麽到了妹妹嘴裏,我竟成帶著槍帶著棒的了。論理兒,我為長,妹妹為幼,妹妹該想著我是姐姐,用不著這樣夾槍帶棒地說話。”

    寶釵都不在意了,偏史湘雲強出頭,也不知道寶釵到底給了她什麽好處,總是處處針對自己,每每麵對寶釵的不合禮儀之事便不心直口快了。

    一番話說到最後,黛玉將史湘雲說過的話物歸原主。

    史湘雲聽了,倒覺得沒意思,笑道:“罷!罷!罷!姐姐這張嘴,我是說不過的,我陪老太太說笑解悶去!”一句話未完,人已經竄到了賈母跟前,扯著賈母的衣袖撒嬌。

    寶釵也沒想到自己息事寧人了,史湘雲卻忽然來這麽一出,偏又不能置之不理,思忖再三,隻得向黛玉陪笑道:“雲妹妹年紀小,性子憨,不免心直口快些,一直以來倒沒什麽壞心思,林妹妹且擔待些罷。”

    黛玉見她如此,也不好露出諷刺之意,繼續和史湘雲拌嘴,亦帶笑回道:“讓我擔待雲妹妹,誰又擔待過我呢?難道姐姐說這話時就沒有想過,我和雲妹妹同年,不過大上幾個月罷了。何況,我也是個心直口快的憨人,還有一句話叫作‘刀子嘴豆腐心’,說的就是我了,可見我的一言一行也無壞心思,日後請諸位多多擔待。”說著,起身向眾人團團一揖。

    眾人聽了這番話,皆忍俊不禁,尤其是鳳姐,走過來拉著黛玉的手,上下打量,又作勢去掰黛玉的嘴,笑道:“快,張開叫我看看裏頭長了什麽牙,這樣伶俐,叫我怪疼的。”

    黛玉拍開她的手,道:“我正要找嫂子算賬呢,嫂子倒來招我。”

    鳳姐聽了,連忙喊冤,道:“和我有什麽相幹,妹妹找我算什麽賬。若知道妹妹找我算賬,我就不上來當著出頭的椽子了。”

    黛玉微微笑道:“自有賬找嫂子算,嫂子等著。”

    旁人皆笑,都不插口,也不替鳳姐解圍。

    鳳姐心中狐疑,胡亂猜了半日,猛地想起去年賈敏陪嫁莊子的租子送來,府裏沒有支會黛玉一聲就給用了。也是無法,為了這個園子,府裏的銀子都花盡了,即使那五萬兩銀子不用還,也欠著黛玉許多錢。到了年下,各處送來的租子亦不夠使,府裏便用了黛玉的,外麵的理由是現成的,既將賈敏的嫁妝送到榮國府托管,那麽進項自然也該歸府上用。

    別看鳳姐素日耀武揚威的,其實她比誰都明白,自己就是個管家婆子,凡事不是聽外麵爺們的決定,就是聽裏麵王夫人的意思,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若果然是算這一筆賬該如何是好?雖說銀子不多,可府裏也不見得能拿出來。

    鳳姐不願自己掏錢填入,故而十分憂愁,好容易服侍賈母並姊妹們用過飯,急急忙忙地回房找賈璉,同他商量這件事。

    賈璉聽完,道:“奶奶莫擔心,林妹妹找奶奶算賬,算的未必是這一筆賬。事情過去這麽些日子了,以林妹妹的性子來看,必然不會再提。再說了,這又不是奶奶之過,奶奶怕什麽?老祖宗沒發話,租子送過來,咱們自然該入府上的賬。”

    林如海留下遺本,隻說了家產等事,沒有交代賈敏陪嫁田莊商鋪等的進項應該如何料理,所以其中大有可為之處,榮國府怎麽做都不為錯,畢竟黛玉如今住在榮國府。

    說到賈母,賈璉心中一動,尋思半日,向鳳姐悄聲道:“活該咱們兩個都是傻子,上頭這些人的心思,我竟一個都看不明白了。前兒薛大姑娘過生日前,奶奶還說老祖宗最疼寶玉和林妹妹,如今看來,寶玉還罷了,那是老祖宗的眼中珠心頭肉掌中寶,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給他,對林妹妹的疼愛卻有限。但凡老祖宗上了心,發了話,誰敢不聽?”

    雖說元春做了娘娘,王夫人之勢在榮國府裏有一無二,但賈母畢竟是寶塔尖兒,她說的話,再怎麽著底下都不會違抗,尤其王夫人如今亦甚善待黛玉,更好行事了。

    鳳姐嚇得魂飛魄散,急忙推了他一把,道:“二爺快住嘴!這是咱們能說的話?仔細有別人的耳神心意將咱們的話傳將出去!咱們的日子本就不好過,若是惹惱了老祖宗,連立足之地都沒了。有些事有些話,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提起這個,我倒有一件事和二爺商量。”

    賈璉問是什麽事,鳳姐道:“十二個小戲子裏頭有一個叫齡官的小旦,猛然提起隻怕二爺不知道是誰,說起元宵節那日娘娘額外賞賜東西的小戲子怕就明白了,說的就是她。”

    賈璉奇道:“那個齡官怎麽了?”

    鳳姐道:“你沒見她那模樣兒,昨兒她在戲台上唱戲,我一見就知道,活脫脫又是一個林妹妹。都說晴雯眉眼像林妹妹,其實這個齡官更像,身段模樣無一處不肖似,可巧又都是江南買來的,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江南獨有的風流氣韻。”

    賈璉遙想片刻,點頭道:“這些姊妹中,林妹妹的模樣兒是最好的,活似仙子。既像林妹妹,齡官必是個佳人。奶奶忽然提起她作甚?”

    鳳姐歎道:“我能看出來,別人自然也能看出來,模樣兒像大家小姐的一個戲子在台上唱戲是個什麽意思呢?在家裏也還罷了,若將來有客人來,見到了又會怎麽想?回去怎麽說?豈非對林妹妹的玷辱?林妹妹一個兒日子本來就過得艱難,再出這些閑話,命都沒了。我冷眼瞅著,林妹妹真真是個極好的,不似一些小人看不得咱們好。我心裏想著,二爺不如和外頭管著小戲子們的薔哥兒商議商議,尋個理由把齡官打發出去罷。”

    賈璉聽了,深覺有理,讚同道:“難得奶奶一心替林妹妹著想。林妹妹是個尊貴人,上頭惦記著,又和大公主交好,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與林妹妹交好,對咱們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我這就打發人叫薔哥兒來,奶奶同他說更好些。”

    鳳姐方想起是賈薔管著小戲子,賈薔素來聽自己的話,倒好辦事。

    賈璉打發人去叫賈薔,半日後,賈薔便過來了,聞得根由,一麵歡欣雀躍,一麵又假意作為難之狀,道:“叔叔和嬸嬸固然是好心好意,隻有一件,前兒娘娘額外吩咐了命咱們府上好生教習,不可為難了齡官。也就是說齡官在娘娘跟前掛了號了,若叫她出去,將來娘娘再回家省親見不到她,可如何是好?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又怎麽說?”

    鳳姐照頭啐了一口,罵道:“別在我跟前扯你娘的臊!當我不知道你們肚子裏那些歪心思。你們一個個的鬼主意不知道有多少,難道想不出一個法子來搪塞娘娘?說她病了也好,死了也罷,將來娘娘知道了定然不會追問一個戲子的去向。老太太和二太太也不會叫一個病了的或者死了的戲子觸黴頭。何況,齡官不比咱們家裏的丫頭們,能離開戲班子,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你出去打聽打聽,戲班子裏頭的有幾個能離開?一輩子老死在戲班子裏的好多著呢!這回是我一點子私心打發她出去,也不叫她赤條條地離開,她自己攢的梯己都叫她帶走,儉省一些,盡夠她在外頭過日子了。留在這裏,指不定是個什麽結局呢!”

    聽了這些話,賈薔弓著腰,陪著笑,不住點頭道:“嬸娘說得對,嬸娘教訓得好,我這就把齡官送出去,往上頭就報說她得了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故送她出去,再挑個好的戲子補上,將來自有好戲唱給娘娘聽看。”

    鳳姐道:“早說不就完了,非得叫我罵一頓才好。”

    賈薔伸了伸舌頭,笑著退下去了,然後飛奔著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齡官。

    賈薔因與齡官有舊,巴不得齡官離開榮國府,趁著年紀小,在外頭住幾年,等到大了些,模樣兒也變了,改頭換麵後說不得二人竟能雙宿雙棲。齡官也是一心想著賈薔,自然願意,反對鳳姐感恩戴德。

    不到半日工夫,賈薔就來回鳳姐說辦妥了。

    鳳姐做了一件好事,頗為自得,她可沒有做好事不留名的習慣,心裏想著自己替黛玉解決了這件麻煩事,很該叫黛玉知道,意欲叫平兒裝作不經意間透露給紫鵑,忽然想起平兒素日和鴛鴦、襲人最好,與紫鵑卻是平平,別弄得紫鵑不知道,反倒是別人知道了。

    想了又想,鳳姐發現自己身邊除了平兒和豐兒,竟無一個得用的心腹丫頭,那豐兒也是個不中用的,正盤算從哪裏挑選兩個好丫頭來使,平兒過來提醒她說到晚飯時分了。

    一路到了賈母房中,鳳姐猶在沉思。

    黛玉一眼看到了,笑道:“二嫂子想什麽呢?仔細瞧著腳下。”

    話猶未完,鳳姐腳下一滑,幸喜旁邊有茶幾圈椅,以手扶之,站穩了,不由得道:“聽聽林妹妹,什麽好話不說,偏說這個,害得我險些滑倒,真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惜春嗬嗬笑道:“嫂子怪林姐姐作甚?那才是罪魁禍首呢!”指了指湘雲。

    琥珀拿著濕布進來,見鳳姐不解,指了指她腳下,笑道:“方才雲姑娘淘氣,穿著寶玉的衣裳在屋裏頑,偏她身量不合適,靴子也大,不妨摔了一跤,倒把手裏的玻璃繡球燈打得粉碎,燈油灑了一地,才把碎片收拾下去,正回來擦地。”

    鳳姐抬頭望去,果見寶釵探春等正安慰史湘雲,笑說:“燈壞了不礙事,人沒傷著就好。”

    寶玉卻是垂頭喪氣,鳳姐問他怎麽了,不禁嘟囔道:“那燈我和林妹妹原是一人一個,如今林妹妹的好好的,我的卻打了。幸喜雲妹妹無事,若是雲妹妹傷著了,豈不是我的罪過。”顛三倒四,說到最後也不知道是可惜花燈,還是慶幸史湘雲無事。

    史湘雲嚷道:“回頭賠你一個便是,哪來這麽多話!”

    賈母本來坐在上頭笑看姊妹們頑鬧,聽了這話,道:“我那裏有好些花燈,一會子一人拿一個,越大越像個孩子了,快都洗了手,預備一會子吃飯。”

    一語未了,宮裏來人,忙迎進來。

    先來的是夏守忠,帶著三五個小太監,各自端著一盤精致玩物,皆是猜燈謎所得的彩頭,笑對黛玉道:“遞出來的燈謎,縣主都猜著了,一字不錯,大公主喜歡得很,故將所得彩頭送與縣主把玩,原該縣主得的。縣主送進去的燈謎,有的被人猜著了,有的尚未猜著,小的來時,尚有許多人亂猜呢!大公主吩咐小的,請縣主再做十二個燈謎帶回去。”

    黛玉不覺一笑,依言又作十二個燈謎,交給夏守忠帶回去。

    隨後元春諭至,仍是先前送燈謎出來的小太監,凡猜著了的姊妹們都有彩頭,每人一個宮製詩筒,一柄茶筅,隻有迎春和賈環沒有猜出來,自然沒有彩頭。

    此與前世無異,餘者除了黛玉同賈母、賈政、寶玉同席外,諸事亦同,不消多記。

    鳳姐本等著黛玉來找自己算賬,誰知大姐兒忽然病了,大夫說是見喜。

    她進門數年,如今膝下隻有此女,雖說平常忙得沒時間照料,但心底卻是疼的,遂將諸事撂下,請大夫診脈煎藥,又與賈璉分房,又拿大紅尺頭給奶娘丫頭親近人等做衣裳,又傳出話去讓家人忌煎炒等物,又供奉痘疹娘娘等,忙得不可開交。

    賈璉性子雖因周重教導,比從前強了好些,知曉是非了,不敢有違,但大概根底難改,離了鳳姐便要生事,沒兩日先和清俊的小廝一處廝混,後又勾搭上了多姑娘兒,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早將大姐兒之病拋到了腦子後頭,暫且不提。

    黛玉雖然知道大姐兒此次之病最後平安無事,仍到鳳姐房中探望安慰,卻被鳳姐推出門去,道:“好妹妹,大姐兒見喜,我這裏不幹淨,且回去,等明兒再來找我。”

    黛玉忙道:“嫂子不必擔心,我小時候出過的,再不怕這些。”

    她四歲那年弟弟見喜,也傳了給她,誰知嬌弱如她竟熬了過來,比她略強壯些的弟弟反倒折了,自此以後便被父母當作男兒教養。

    這些都是林家舊事,黛玉來到榮國府後,隻字未提過。

    鳳姐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我怕招待不周,也怕妹妹在我這裏呆一會子回去倒惹別人忌諱。因此,妹妹還是回去罷,大姐兒好了,我給妹妹賠禮道歉去。”

    黛玉聽了,隻得返回房中,洗了澡換了衣裳才往賈母房中。

    賈母得知黛玉舉動,道:“你身子弱,比不得別人強壯,無論別人誰病了,你都不要到跟前去,以免沾染了病氣,倒弄壞自己的身子。”

    黛玉六歲時侍奉母親,十歲時又侍奉老父,常在病榻前寸步不離,親自侍湯奉藥,十分盡心,因而不讚同賈母的意思,但又不好直言反駁,畢竟賈母是好意為自己,唯有含糊著應了,很快就岔開話題。

    一日,大姐兒毒盡癍回,十二日後送了娘娘,闔家祭天祀祖,焚香還願,各處放賞,鳳姐也不管賈璉搬回房間等事,因她心知賈璉在這段日子裏必定不幹淨,欲待諷他又覺得沒意思,故此換了衣裳,重新打扮一番,去謝黛玉昔日探病之德。

    不管怎麽說,黛玉親自來探望大姐兒,這份善意就比別人強百倍。鳳姐百忙之中也知道聽說大姐兒見喜,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連賈母都不叫寶玉往自己院中來。

    黛玉正在房中看良辰、美景裁緞子,見到鳳姐進來,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正著人收拾料子,有好些顏色鮮豔的做些春衫夏裳都好,才使人給四妹妹送兩匹過去,一會子嫂子也拿幾匹回去給自己和大姐兒做衣裳。”

    鳳姐看了看,果然都是上等綢緞,料想不是宮裏賞的,就是從南邊帶來的,笑道:“偏了妹妹的好東西。隻是,年下妹妹就能穿了,何不再留些時日?”

    黛玉搖頭道:“我一個人穿不完,好嫂子,且替我分擔些罷。”

    鳳姐笑道:“妹妹這張嘴說出來的話,叫人聽了心裏就喜歡。”

    黛玉莞爾道:“不喜歡的大有人在,可不是人人都是嫂子。我也不是那十全十美的人,非得人人都愛得跟什麽似的,忒假了些。嫂子找我做什麽?”

    鳳姐往椅子上坐了,道:“頭一件呢,謝妹妹記掛著大姐兒,病得那樣險,妹妹還去看她。第二件呢,妹妹上回一口一個找我算賬,我心裏記著呢,誰知久等妹妹不至,隻好來找妹妹,伸頭是一刀,縮脖子還是一刀,妹妹給我個痛快罷。”

    聽了這幾句話,黛玉先是不解,後來才想起猜燈謎那日自己對鳳姐所說之語,不禁笑道:“那麽一句話,嫂子就掛懷這麽些日子?”

    鳳姐瞪圓了一雙丹鳳三角眼,道:“妹妹的話,我哪能忘記,快說罷,算什麽賬?”

    黛玉掩口笑道:“我想跟嫂子說,如今府裏的大事忙完了,我家裏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所以想把先前安插在府中各處的幾房家人送回家,我另有事情吩咐他們做。他們畢竟姓林不姓賈,先前府裏忙不過來搭把手還罷了,往後在這裏惹了閑話竟不好。這是頭一件事。”

    鳳姐心中一寬,暗中鬆了一口氣,問道:“這件事容易,回頭我安排就是。妹妹的第二件事是什麽?說將出來我好一同料理。”

    黛玉道:“第二件事就是紫鵑。她從前是外祖母房裏的丫頭,外祖母疼我,特意將她給了我,服侍我這些年,竟比雪雁更盡心些。往後我走了,舍不得把她留下來,嫂子不如把她的身契找出來給我,我帶她走也算名正言順。”

    這件事,黛玉和紫鵑商量過了,紫鵑心中很是願意,這樣才算一身一心俱屬黛玉,不必擔心將來的兩難之事。

    鳳姐拍手道:“我當什麽事呢,妹妹等著,明兒我使人料理妥當把紫鵑的身份文書送來。”

    紫鵑是家生子,祖輩皆是賈家之仆,所以她的籍貫是在賈家的下人冊子上麵,本人卻沒有所謂的身契,外麵買來的丫頭如襲人等才有,須得另外到衙門裏辦理。

    黛玉一聽,道:“既然如此,索性給紫鵑脫了籍,辦個良家子的戶籍文書。”

    鳳姐皺眉道:“紫鵑脫了籍,就是良家子了,沒有個約束的契約,妹妹怎麽放心用她?”

    黛玉卻道:“自古人心最難測,一紙契約不能說明是忠是奸。用人,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故此,不必拘泥於一紙契約。”

    鳳姐想了想,讚同道:“妹妹說得有道理,就依妹妹罷。”

    作者有話要說:  巧姐病是在寶釵生日之前,因為時間線比較亂,根本就對不上,所以我就挪到後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