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景，”那人又開口喚道，“你果真回來了！”

    昱靈怔了怔，估摸著眼前這人是認錯人了，上前一步，正要辯解。那人忽而輕輕一笑，如繁花盡現，迷了眼底，連一旁的粉墨桃花都失了顏色。

    昱靈確定從未見過此人，卻不知為何，這笑容卻莫名熟悉，那人道，“上窮碧落，海上繁花，不知這三千年你去凡間看了多少好景回來，找個空閑也與我說道說道。”

    昱靈正要開口道，我不是玉景，這位兄台你認錯人了。

    那人竟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前，一把握住他袖口，眼中滿是陰霾，他驀然狠聲道，“你逃了三千年，躲了我三千年，這三千年，你過的可坦然？”

    昱靈道，“這位兄台……”

    這時，天空忽然烏雲翻滾湧動，伴著“哢嚓”一聲，一道雷電直直向他們劈去，那人拉著昱靈躲了躲，誰知那閃電竟像長了眼睛，不偏不倚的劈在他們站立之處。

    一個聲音從四麵八方空曠傳來，“孟章神君，你劫數已到，還不快快應劫。”昱靈聞言愣了愣，孟章？不是天庭的青龍神麽？

    這一愣神的功夫，再抬眼，一道精白之光直直朝他劈去，躲避已然不及，他認命地閉上眼睛……

    “唔……”昱靈感到渾身灼熱，手上一痛，一抬手，摸到一個毛絨柔軟的腦袋。

    離榮？

    昱靈睜開眼，看見離榮正抱著他的手啃的不亦樂乎，見他醒來，躬身蓄勢，往前一撲，跳到他身上，呼啦呼啦，舔了他兩口。

    撐開離榮的牙數了數，上上下下，整整齊齊地出了六顆牙齒，難怪咬疼他了。昱靈手圈成環狀套在離榮腦袋上，隻露出嘴鼻和半個額頭，搖了搖，罵道，“小畜生，你是要咬死我麽。”離榮甩了甩頭，掙開昱靈，銜著他的手指舔了舔，似有討好之意，昱靈摸著它滿足地笑了。

    掃一眼草鋪，卻發現昨晚撿來的那隻幼豹不見了。再看桌上，那隻離榮喝湯的碗裏還剩著昨天離榮喝剩的湯，而他明明記得昨天已經喂了那撿來的幼豹了。

    真是稀奇的緊。

    吃過早飯，昱靈抱著離榮滿山打聽誰家丟了幼豹，打聽下來，卻發現沒有一個洞裏丟過幼豹，昨天那隻幼豹卻像憑空掉下來的，又憑空消失了。

    再同離榮前山後嶺地轉了一圈，漸漸走的有些熱，便抱著離榮到老鬆樹下乘涼。

    老鬆樹平時鼓噪嘮叨之至，今日他倆在他旁邊坐了許久也沒瞧見他出來。昱靈拽著他的枝幹搖了搖，也無反應，不禁奇怪，“這老東西，不會睡死過去了吧！”

    不遠處，洛悅邊跑邊喘，見昱靈同離榮坐在老鬆樹下，大搖著雙臂向他們招手，“昱靈，快去看看，欒孛飛升了！”

    昱靈抱著離榮急急忙忙跟著洛悅來到欒孛住處，早已沒了欒孛的身影，院子裏橫七豎八地亂陳著應劫時被劈倒的樹丫，地上焦黑的窟窿還熱熱地冒著青煙。一群飛禽猛獸圍在院子裏嘰嘰喳喳的議論，有羨慕的，也有嫉妒的，還有不屑一顧的。昱靈瞧了瞧，居然看到老鬆樹也混在其中。

    他轉眼看到昱靈，連忙擠到他身邊來，低頭瞧了瞧他懷裏的離榮，忽然抖了抖胡子，幹巴巴地道，“昱靈，你隨我來。”

    說完，神神秘秘地將他帶到一處僻靜之地，見四周無人，才低聲向他說道，“你可知道，欒孛得道成仙，乃是逆天意而為的。”

    昱靈“哦？”了一聲，吃驚不小，自古以來，妖精若想修道成仙，必要經曆天雷度劫，成者一步登天，敗者魂飛魄散，此乃天意而為，卻從未聽過，有逆天意而應劫升天的。不覺湊上前，低聲問道，“這是怎麽說的？”

    老鬆樹捋胡歎道，“這也是老夫的疏忽，你可記得八百年前，一個小仙童被青海龍精追殺的情形？”

    昱靈想了想，記憶裏確有這樣一段往事。那時，他將將能化成人形模樣，因他一直不待見自己真身，自從能化成人形後，便整日裏變成人樣四處招搖。人形雖好，卻也有諸多不便之處，最不便當的，便是比從前更加懼寒怕熱起來。

    一天夜裏，他嫌洞裏酷熱潮悶，於是便在老鬆樹下仰麵臥了身子，與老鬆樹說話解悶。正說的迷迷瞪瞪，將將要睡著之際，忽然四周狂風大作，黑雲遮天蔽日的洶湧滾來。他一聞氣息便覺不對，趕緊變回真身，跐溜一下，溜到老鬆樹下的盤根洞裏躲了起來。

    不一會兒，強風更勁，驟雨急下，老鬆樹一掃從前的懦懦膽小，巍立在大雨中嘰裏咕嚕地不知道在說什麽。過了不久，雨勢漸停，繁星重現，昱靈遊出來，見到一個梳著雙髻的小童朝著老鬆樹方向，抱拳作揖朗聲道，“多謝上神救命之恩！”

    昱靈“哧”地笑了一聲，老鬆樹千萬年膽怯怕事，今日不知著了什麽道，揚眉一次，便被人當成上神參拜，實在是賺到了。

    老鬆樹抖一抖身上的鬆針，微微一咳，頓了頓，說道，“仙童不必客氣，此乃分內應當，隻是……”老鬆樹老眼輕掃向昱靈，“今日仙童所見之事，所見之人能否不告訴他人，替他守住這個秘密。他既有心藏身於此處，便是不想被外人叨擾，如今，前塵往事他已忘卻不去思量，仙童便做個順水人情，成全他的心意罷。”

    那仙童順著老鬆樹也瞧了瞧昱靈，遲疑道，“既然上神如此打算，今日又救過小仙一命，此等小事，小仙自當守口如瓶。隻是，我聽聞監兵神君自上神離去之後，成日飲酒觀月，不問世事，連公務也是拖遝不管，天帝很是震怒，有心找些事由辦他一辦。上神若能此時同我回去，給監兵神君說個人情，也算做件美事。”

    老鬆樹摸著胡子高深道，“仙童莫要如此說，因果自有終，各人種下的因，收下的果，乃各人的劫數，我們這些外人還是不要幹擾順其自然的好。他若想通，自然會回去。”

    仙童沉思了一會，朝著他們方向又拱一拱手，道，“既如此，小仙知道了。望上神保重身體，小仙告辭了。”說完，念了個訣，招來一朵祥雲，騰雲飛去。

    昱靈被他倆莫名其妙的一番話說的越發摸不著頭腦，再看到那仙童招來一團瑞氣灼灼的雲朵，有些羨慕道，“老鬆樹，這便是神仙吧！”

    老鬆樹見他一副豔羨憧憬之態，慢吞吞遲疑道，“看你這模樣，似乎對成仙一事很是向往？”

    昱靈覺得老鬆樹定是被那陣妖風給吹糊塗了，他們妖精修行參道可不就是為了飛身成仙位列仙班麽。

    還沒來得及答話，老鬆樹又道，“其實做神仙也沒什麽好的，你瞧這小神仙，還不是被隻妖怪追的四處逃竄，其實做妖精有做妖精的好處。你瞧著神仙表麵風光，實則管束甚多，言行舉止皆有規矩，舉手投足具是道理。長年累月地這麽約束著，心眼也小了，胸襟也窄了，十分難相處，哪像我們妖精，隨性而生，自由爛漫……”老鬆樹娓娓而談，昱靈卻十分懷疑，老鬆樹活到近萬年，卻是連神仙梢梢也沒沾上，這番話說的倒有些拈酸嫉妒，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之意。

    他也不甚在意，把老鬆樹的這番言論權且當作故事聽了。

    老鬆樹與他道，這仙童乃是太上老君座前弟子，這天奉老君之意，宴請三島十洲仙翁東華帝君上天試丹，途經東海，正巧遇見青海龍精興風作浪呼雨放洪，眼見洪水將要衝毀莊園農田，小仙童有意讓這些不識相的妖怪們見識見識神仙的厲害，公差之餘捉一兩隻妖精回去複命也算功德一件，於是斷然上前，大喝一聲，“妖孽，哪裏逃！”

    誰知，這妖孽卻不是一般的妖孽，乃是東海龍族支脈，隻因修道誤入歧途，墜入魔道，連東海龍王也拿之無法，一個座前仙侍又豈是其對手？沒被打的魂飛魄散已是萬幸。

    老鬆樹捏著胡須十分不屑，“神仙便是這般爭強好勝，不自量力，你我還是安心做妖精罷，逍遙自在有何不好？”

    昱靈覺得老鬆樹將他人除暴安良的行徑曲解成爭強好勝實在有失厚道，於是扯著它的枝椏鄙夷道，“老鬆樹，你自己做不成神仙也就罷了，還這般詆毀別人，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於是，老鬆樹很小心眼地連著幾天都不再搭理他。

    今日老鬆樹好端端說起這段往事，卻有些蹊蹺的緊，昱靈說道，“自然記得，我與你相處近三千年，那日卻是頭一次見你英武非凡，令我對你刮目相看了好幾年。但是，卻不知欒孛升天和此事有何幹係？”

    老鬆樹看了一眼離榮方緩緩說道，“那日之後，那仙童又來找過我一次。你不知道，這神仙，尤其是天宮裏的神仙，很是喜歡裝模作樣客套拘禮，這小仙童年紀雖小，神仙的派頭到學了十成十，從太上老君那裏拿了兩顆仙丹，硬是要還我的救命之恩，我不過隨手救他一救，算不得什麽大事，他若不出現，過些時日說不定我也就忘了。這下到好，仙丹我若不收下，到好像我霸著人情債不讓他還清似得，若收下，又違了我當時救人的本意。無法，權衡之下，我隻有收了。小仙童說，這仙丹乃有增長靈力的功效，服下後，令其與周身氣脈相通融，調氣養息，等靈力大增之後，即能招來天雷大劫，等應了劫，便可足湧祥雲飛身成仙。我一邊收了，一邊也沒當回事。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屑去做神仙的，所以幾年之後，我慢慢也就忘了。前兩日，欒孛修煉時被體內濁氣反噬，險些送命，我瞧了，一著急，就想起這兩顆靈丹來，當時隻想試一試，沒想到，欒孛服下丹藥後，不但內傷全無，連靈力也增長不少。今日一早聽聞他應劫飛升的事，我才猛然想起來，定是這丹藥的功效了。”

    昱靈摸著離榮的後頸毛說道，“既如此，不如你今日便吃了另一顆靈丹，也好早日位列仙班。如若你覺得做寂寞，也可偶爾下凡來找我說說話。”

    老鬆樹撩著胡子梢道，“我年紀大了，劈一劈我怕閃到腰，”嗯，這倒是句大實話，“況且，這天地間最最不入流的行當便是做神仙了，我一向不屑與神仙搭上，昱靈你有所不知，這神仙看著正派卓然，實則肮髒下流的很，別說偷雞摸狗，便是欺男霸女的事也有神仙幹過。所以即便有這樣登天的捷徑，我也不屑去做，這山野之間可比那宏霄寶殿幹淨自在多了。”老鬆樹這幾句雖說的有些不靠譜，但十分鏗鏘有力，令昱靈唏噓嘩然之際又忍不住刮目相看，連離榮也眯起眼看了看老鬆樹，看的老鬆樹扯著麵皮抖了抖胡子。

    此前，昱靈隻當老鬆樹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揀些不屑一顧的話自我安慰，萬沒想到他竟有這樣的氣節，實在匪夷所思，令人崇敬。

    老鬆樹又看一眼離榮，拿袖口掩住嘴，微微一咳，伸手在衣襟裏掏啊掏，掏了半天，掏出一顆檀色指甲蓋般大小的丹丸來，老鬆樹捏著丹丸向昱靈道，“我於成仙一事實無甚興趣，我見你到一直很執著於此事。這靈丹放在我處也無大用，到不如送與你，你若有機緣，能借此得道，也不枉你我相識這許多年了。”

    昱靈隻覺像被王母娘娘的蟠桃砸中一般，有些怔愣地從老鬆樹手中接過仙丹，放在手心掂了掂，除了比一般的藥丸重一些，到沒別的不同之處，他掂著藥丸有些遲疑，“吃了這個便可成仙？”

    老鬆樹又一咳，說道，“即便不能成仙，長些靈力也不錯。你不是一直嫌自己長的太年幼麽，說不定服下這丹藥，便一下長大了呢。”

    昱靈聽說能一下子長大，欣喜地將靈丹收在袖籠深處，感激地朝老鬆樹拱拱手道，“我若能借此機會應劫飛升，定不會忘了老鬆樹你的大恩大德，旁的不說，瓊漿玉露珍品仙果之類我每年定會給你捎些嚐嚐。”

    老鬆樹抖著胡須哈哈一笑，笑完又上前拍拍他肩膀，看離榮毛茸茸的十分可愛，手有些癢，但還是硬生生頓住，收回手，訕訕地說道，“你好自為之吧！”

    這時，離榮從嗓子裏“咕嚕”一聲，估計是餓了。昱靈對老鬆樹笑道，“老鬆樹，大恩不言謝，我這就回去準備準備。待我成仙之後，再來謝過。”

    老鬆樹摸著白花胡子對他點點頭，他喜滋滋地抱著離榮回洞府。

    老鬆樹看著昱靈歡歡喜喜的身影，長歎一聲，“孽債啊~~~~”驀然想起什麽，提起老腿慌慌張張地就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