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笈雋上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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笈雋盯著酒碗,嘴角微微彎起,又淺淺飲了一口,慢慢道,“我的這位仙友閑來無事時喜歡釀些酒,可他偏偏酒量不大好,於是每次釀了酒,總要叫我去幫他品。他釀過無數酒,最好喝的就是桃花釀。蟠桃園的桃花一年四季花蕊攢攢,他一得空,就去蟠桃園拾桃花回來釀酒。”
他一雙清澈的眼瀲灩在酒碗中,隨著回憶一波一波蕩漾開來,嘴角含笑,繼續說道,“有一次,他趁守桃園的地仙不在,偷偷拔了棵桃樹秧回來栽在院子裏。他與我道,以後咱們就可以坐在桃樹下,品酒論道。他還給他的桃花釀取了個名字,叫‘落花釀’。我嫌這名字太俗,他道,落英繽紛日,品酒賞花時。名字雖俗,意境卻是美的。我們細心照顧那棵桃樹,希冀它快些長大,好一嚐當時的夙願。誰知,院子裏的果子紅了又紅,這桃樹也沒開出花來。好容易盼到它結出花苞來,等著花開又等了十年,有一日,我在睡夢中猛然驚醒,預感那桃花定是要開了,急急忙忙奔到他府裏,果然,那瘦幹的桃樹上幾朵粉色小花顫巍巍地吐放開來,我驚喜至極,去他房裏叫他,他卻……”話音一頓,一口喝幹了碗中酒。
昱靈正聽的有趣,見他停下來,趕緊又給他斟上酒,問道,“他卻怎麽了?”
他眯了眯眼,漠然道,“沒什麽,他隻道他曉得了。”
哦,如此這樣,他這位仙友卻有些不上道了。莫說這樹是兩人當初一同種下的,便是笈雋上仙一人所種,等了這許多年,終於等得花開,此刻也該恭賀一番,如此漫不經心,確實叫人有些失望。看笈雋上仙默不作聲的喝酒,昱靈猜他當時定是失望透了。
昱靈給自己斟上酒,舉碗與他相碰,學他那般十分豪氣地一口灌下去,那辛辣味一溜地燒到肚裏去,嗆的他直咳嗽。
笈雋上仙十分好心地拍著他的背幫他順氣,眉眼含笑地勸他道,“不能喝便少喝些,喝這麽快作甚麽?莫不是怕我將這酒全喝了?”他說完,昱靈咳的更厲害了。
笈雋上仙朗朗笑道,“昱靈賢弟,你莫要介意,我同你說笑罷了。”
昱靈邊咳邊朝他擺手,“無…咳咳…無妨,笈雋上仙,你再多與我說說天庭的事罷!”
笈雋上仙將昱靈咳彎的腰扶直,又端了茶給他喝了,見他漸漸不咳了,方撫了撫袖口,慢悠悠道,“人人都道神仙好,我做了這些年的神仙,卻並無所覺。凡人有輪回,妖魔有湮滅,神仙不受生死束縛,千千萬年,沒有盡頭,卻有什麽好的?”
昱靈疑惑,“萬物求長生,不就為了千千萬年的活頭麽,若能沒有盡頭,便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盡自己想盡的心思,這有何不好?”
笈雋上仙輕笑道,“話雖如此,然,如同樹木有榮枯,事物有始終,雖然總有盡頭的一日,但心有所冀,心有所盼,便會去期待下一個始終,如此反複,日子才有過下去的希望。若有始無終,日夜反複,少了期盼,滋味也就淡了,一旦覺得淡了,日子就長遠,沒有盡頭了。”
他這番話說的有些寂寞,昱靈卻不知道如何答話,若是神仙都如同他說的這般無趣,那自己勤力修仙又有個什麽意思?
笈雋上仙見昱靈怔怔愣愣地沉默不說話,拍拍他的肩道,“昱靈賢弟,你莫不是被我嚇到了?”昱靈忙搖搖頭對他一笑,他又歎息一聲,道,“其實我剛才說的也不盡然,雖然日子平淡長遠,但若是身邊有個得意的人,陪著做些中意的事,便是這樣長長久久下去,也仿若煙霞滾滾,妙趣橫生。”
不知笈雋上仙說的得意的人,中意的事卻是怎樣的人,怎樣的事,正要細問,他卻突然說道,“你說要聽些天庭的事,我這裏倒有件趣事說與你聽聽。”
昱靈興致勃勃地往他身邊湊了湊,給他滿上酒,探首到,“你說!你說!”
笈雋上仙道,“妖魔界雖自成一界,但一直受天庭管束,這麽多年來,難免有些怨聲載道,再加上一些奸惡小人讒言妄論,魔界君主便有些想著自成一體,脫離天庭管束。有一年,魔界兵力積蓄飽滿,準備同天庭一搏,天帝派了天兵天將數萬餘眾,令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為將,剿了魔界老巢,擒了魔君上天複命。天地間大戰月餘,魔界終於不堪戰亂,重挫敗走。天兵乘勝追擊,本是必勝之戰,但因勝利在即,難免有些驕縱狂妄,一時不察,竟中了魔兵的圈套,萬餘天兵困在魔界,怎麽也走不出來。你猜,最後竟是怎麽突圍的?”他笑眼朦朧的問昱靈,臉色有些緋紅,昱靈搖搖酒壇子,竟差不多快空了。
他低低一笑,繼續說道,“你卻怎麽也想不到,頭兒晚上,四位神將見勝利在即,有心提前慶賀,將帶來的酒全部打開,賞與上下兵士,一飲為快。那青龍神君酒量最淺,至多不過喝了兩碗,就醉的不醒人事。直到第二日出兵都下不了地,因是必勝之戰,大夥也就隨他去了,留下百餘將士照顧這位神君,其他人全軍追擊魔兵。沒想到,正是這宿醉的青龍神君並百餘將士將萬餘天兵從魔界解救出來,最後一舉端了魔界老巢。青龍神君糊裏糊塗賺了首功,天帝賞賜之時,便賜他四方神君之首,你說有趣不有趣?”他一手支著頭,一手拿著酒碗,彎著眼睛,笑著問昱靈。
昱靈將他手中碗拿下來,放到一邊,摸摸酒壇子,裏麵已經空了,“笈雋兄,你似乎有些醉了。”
他扶住額角捏了捏,默了默,有些無奈地笑道,“嗯,確是有些醉了。今日不知怎地,對著你,竟喝醉了。”說完,臉色更紅了,似乎一直暈到眼睛裏去,他抬眼瞧了瞧昱靈,低聲喚道,“昱靈……”
昱靈道了聲在,見他確實是醉了,便走他身邊,想將他扶起來,送去床上躺著。
他微微點點頭,順著昱靈的胳膊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突然轉過身,垂首看著他。昱靈如今仍是少年模樣,身量約在他耳際上下,他這麽近垂首看他,到有些逼仄之感,昱靈剛要退後一步,與他平視,他卻已經抬起腳往前走去。
扶著笈雋上仙到自己床沿坐下,他打量四周,忽而道,“你這裏收拾倒很幹淨,”昱靈謙虛一笑,他又道,“今晚叨擾了,明日我便尋個住處去。”
昱靈忙道,“笈雋上仙,你莫要如此客氣,今後你我毗鄰,正是要互相照應,若總是這樣客氣,倒叫小妖不知如何自處了。”
他笑道,“說的是,既然如此,你以後也莫叫我笈雋上仙了,隻管喊名字便是,我也隻叫你昱靈,你看可好。”
昱靈道,“好!”
將他安置在床上睡了,自己收拾了碗筷,也躺到了床上。
身旁笈雋上仙呼吸均勻沉穩,十分令人安寧,昱靈想到離榮,忍不住歎息一聲,它被自己養了這些日,已經習慣了凡間生活,不知此後在天上能否住的慣。離榮愛睡柔軟的棉被,武德星君府裏那麽多靈獸,哪裏會有棉被給他睡。此刻,說不定它正窩在哪個角落,蜷成一團無人照看。這樣想著,又歎息一聲。
睡著的笈雋上仙動了動,忽然側轉身來,胳膊搭上他腰際。昱靈轉頭看他,幾縷烏絲微微遮蓋在眼簾上,不知道是否天上的神仙都長的這般好看。日後他若成了神仙,有笈雋上仙一半的仙風就好了。
迷迷糊糊,一覺天明。
次日,直到日頭高懸昱靈才爬起來。昨夜,笈雋上仙的體溫溫的他十分愜意舒適,一夜好眠。身邊早已空了,昱靈走到洞外,見他正負手立在晨光中,清晨的風微微翻著袍角,身後的影子被拉的細長。一眼望過去,十分仙風道骨。
昱靈不由在心中羨一羨,走到他身邊,抬首問道,“笈雋……兄,你在瞧什麽?”
笈雋上仙回身看他,展顏一笑,眸光如沐,“玉溪山果然是個好地方,怪不得你要在此處修身。”
此刻,日光正起,幾絲薄霧隱隱綽綽地在山間蕩著,葉尖上幾滴露水顫巍巍含著,他又道,“日後,你我就在這山中過過清淨日子,看看這雲霽霧消,葉新雨潤,想必也十分如意。”說著,抬手將昱靈被微風翻開的前襟攏了攏。
昱靈默一默,覺得他這話說的十分奇怪,若將他這一番話放在書中一比對,絕對是郎情妾意雙宿雙棲的一番情話,但放在他們倆身上……昱靈抽抽嘴角,估摸著他宿酒未醒,說的是酒話,於是斟酌一番,硬著頭皮答道,“笈雋兄說的是。”
笈雋看著昱靈笑了笑,沒答話。
吃罷早飯,昱靈收拾完桌子,再給他泡了壺茶潤嗓子,這時,門邊一個腦袋探頭探腦地伸進來。昱靈將一杯茶放在笈雋麵前,對門外喊道,“你要進便進來,在門外鬼鬼祟祟做什麽?”
門外的人摸摸鼻子,大搖大擺走進來,不是旁人,正是洛悅。她還不是一個人,手裏還抱著一隻幼豹,昱靈一看,正是那隻從他這裏離奇消失的小豹。
洛悅看了看正在喝茶的笈雋,十分不客氣地問昱靈,“他是誰?”笈雋聞言隻管喝茶,頭也沒抬。
昱靈趕緊一笑,說道,“這是我剛剛結識的友人,笈雋兄。”
洛悅一揚眉毛,“哦?”了一聲。昱靈見她態度有些怠慢,趕緊將她拉到一邊,小聲叮囑她,“笈雋兄他曾是天上的神仙,與我還有些恩情,你待他客氣些!”
她撇了撇嘴,滿不在乎道,“神仙也沒什麽了不起,更莫說是曾經的神仙了。”說著,將幼豹塞進昱靈懷裏,“離榮找不到,我撿了隻幼豹崽子給你養,你瞧瞧它,比離榮可愛多了吧?”
昱靈摸著幼豹正要說話,身後忽然“嗒”的一聲響起放茶杯的聲音,幼豹本來一進門就十分警惕緊張,頭一直埋在洛悅懷裏不敢抬起來,此時驀然聽到聲響,嚇了一跳,“呀”的一聲從昱靈懷裏跳出來,“蹭”一下竄了出去。
洛悅狠狠瞪了一眼笈雋,跺跺腳,狠聲道,“小豹子找不到,我跟你沒完!”說完,抬腳就跑了出去。
笈雋又喝了一口茶,漫不經心道,“我似乎哪裏得罪了這小貓妖?”
昱靈幹幹一笑,打哈哈道,“洛悅她就這古怪脾氣,你莫要跟她計較,嗬嗬…”
他放下茶杯,抬眼看昱靈,“這小貓妖看著潑辣的很,平日裏沒欺負你吧?”
昱靈趕緊擺手,笑話,若跟他說自己被一個小丫頭欺負了,那他這張臉還往哪擱?
他點點頭,站起來走到門邊,瞧了瞧外麵的天色,回身對昱靈說道,“今日天氣晴好,不如你陪我去山中逛逛,我也好熟悉熟悉環境。”
昱靈自然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