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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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爺爺的離開讓兩個孩子很是傷心,但他們也很快就恢複了過來,一是因為他們畢竟是孩子心性,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二則是因為農忙總算結束了,家裏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如今老許家也算是一個大家庭,特別是陳美華放下心中芥蒂之後,兩家人也和一家差不多,再加上有許安然在,本就缺少玩伴的許明暉就連晚上睡覺都要和妹妹一起。大人們自然不會阻止兩個孩子的親近,他們或許除了真心喜歡兩個孩子之外也有著各自的小心思,比如陳美華也會想著他三叔畢竟是在城裏工作,兩個孩子關係好了以後也能拉扯一把暉暉,而許文博也會想著安安的媽媽已經離開了,他畢竟是當爸的,安安同樣也需要女性長輩的疼愛與教導。但這些小心思也都是人之常情,無傷大雅。

    兩邊都有意親近,又有著孩子在中間充當潤滑劑,許爺爺許奶奶更是比誰都希望兒女們能和睦相處互相扶持,這樣多方因素湊到了一起,以至於老許家的氣氛比任何時候都要好,大家都想彌補這些年所造成的隔閡與疏離,把日子越過越好。

    農忙的結束也並不意味著他們都閑了下來,這年頭大家都窮,種田種地也就糊口,還要交一部分糧給國家,然而孩子要上學,雖然學費不貴,但對於地地道道的農民來說,想掙來也不容易,再加上買化肥農藥以及生活用品等各種開銷,如果不想辦法掙錢,這一大家子日子也過不下去。

    鄉下掙錢的機會不多,但隻要有心,也還是能稍微減輕點生活壓力的。老許家的人都挺勤快的,所以各自都有活要幹。

    女人們閑暇時都在賣力編竹席,這也是這一帶最常見的掙錢方式,把竹皮剖成細細的長條,經過蒸煮浸泡等一係列工序之後,再用刮刀刮成薄片,然後把這種寬度不到一厘米卻軟得能卷起來的篾絲給編成竹席。整個過程極度繁瑣,而且都是重複性勞動,既費事也費時,掙得還不多,但好在穩妥,總會有人來收。

    而為女人們提供竹篾則是屬於男人們的工作,那也稱得上是一種力氣活。

    除此之外,腦子比較靈活的許文皓還在用竹排給人運石頭。這片大河環繞的土地都是農田村舍,是沒有大塊大塊的石頭的,所以但凡有人要造房子,磚塊還可以自家在隊裏的窯洞裏燒,但打地基的石頭就隻能從別的地方運來了。

    村裏就那麽一輛拖拉機,用來拉石頭也特別不劃算,路遠,又費油,誰家也舍不得花那個錢。但用竹排就不一樣了,沿著大河逆流而上,花上小半天功夫就有一片石頭山,那裏專門有人用炸藥開山,然後販賣開采好的石頭。

    買好石頭裝上竹排再順流而下,拉一趟其實也挺辛苦,特別是裝卸石塊的時候,但這也是個掙錢的路子,還能去外麵跑一跑多接觸些人。對於性子比較活泛的許文皓來說,顯然比悶在家裏刮竹條更合適。

    雖然大人們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但畢竟不是農忙,算得上是休閑時光,所以對於許安然和許明暉兩個孩子來說,他們每天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了。

    跟著爺爺去放家裏的大黃牛,第一次騎上牛背的許安然緊張得都不敢動,小手緊緊的抱著前麵的哥哥,感受著屁股底下大黃牛忽高忽低的步伐,既害怕又新奇,等到被抱下來之後才覺安心,卻又迫不及待的想再坐一次,高興得都快飛起來了。

    看大娘姑姑編竹席,收獲了好多竹條編的蜻蜓和蚱蜢。

    被小叔偷偷帶著去坐竹排,然後回來看小叔被全家人數落得頭都抬不起來,還不忘衝他們使眼色做鬼臉……

    整個暑假,許安然和許明暉都快玩瘋了,等到提前回城給補習的初三生上課的許文博趕在9月開學前回來接安安時,他才陡然間發現,他那白嫩可愛的女兒已經快曬成黑球了,和暉暉那個黑猴子站在一塊兒,簡直不能更像兄妹!

    天哪!許文博一陣頭暈目眩,他那如同小公主般嬌嫩白皙的安安怎麽會變成這樣?雖然還是那麽可愛,但是,但是……

    可憐的單身爸爸許文博終於有了獨自撫養女兒的第一個大苦惱,他怎麽才能把他的安安重新變回曾經白胖水嫩的模樣呢?

    許奶奶他們還是在許文博說了之後才發現了安安身上的變化,沒辦法,他們本就看習慣了村裏孩子們那副黑猴子樣,又是每天都見麵,哪裏能察覺出來這種變化。這一被提醒,眾人看看眼前赤著腳穿著大褲衩小背心撅著屁股趴在地上和哥哥玩打彈珠的安安,再想想剛來時那個穿著連衣裙紮著小花花規規矩矩坐在椅子上的小可愛,一時間,眾人都沉默了……

    最後許奶奶大手一揮:“沒事,娃就要這樣才皮實,好養!”

    許爺爺捋著山羊胡搖頭晃腦:“珠沉淵而川媚,玉韞石而山輝……”

    別人還在想這是什麽意思呢,許奶奶順嘴就懟上了:“死老頭子,又掉書袋!”

    和許爺爺生活了大半輩子,又盡力供著兒女們或多或少的都念了幾年書,許奶奶不知從何時起有了一個“讀書無用”的結論,不說幹農活沒別人利索,寫大字還浪費筆墨,就連和人吵架都吵不贏,罵人不罵髒話,誰還跟你比背書不成?

    聽到許奶奶的這一番話,當時兩個兒媳都是暗自點頭的,可不是,看看自家的男人,簡直個頂個的不頂事,嘖,什麽文化人,明明就是書呆子一個!

    然而老許家的男人們對於許奶奶的歪理都是不以為然的,如果不是比別人多念了幾本書,他們又哪能討來那麽能幹的媳婦?看看許奶奶,風風火火裏外一把抓;再看看大兒媳陳美華,做衣服納鞋底樣樣拿手,做姑娘時就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巧手閨女;更別提老三媳婦周丹潼了,雖然她離婚的行為是有點傷人,但不可否認的是,如果不是有她,靠老三那個不爭不搶的老實性子,哪裏能在縣裏安家落戶?所以,讓子孫後代讀書絕對是有用的,有大用!

    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念頭,所以除了玩,許安然和許明暉還在這個暑假學會了像許爺爺那樣搖頭晃腦的背三字經,被大伯教著在地上劃拉大字,騎在小叔脖子上數枝頭還掛著幾顆桃子……

    當枝頭的毛桃一顆都找不到的時候,許安然眼淚汪汪的跟著爸爸帶著大包小包的行禮踏上了歸程。

    晚上,父女倆收拾著被塞得滿滿的行禮,奶奶泡的鹹菜,小叔抓的大魚曬成的魚幹,大娘做的新衣縫的書包,姑姑納的新鞋攢的頭花,爺爺的《三字經》手抄本,大伯寫的字帖……

    許文博是看得既感動又好笑,吃食衣物什麽的都挺實用的,他爸塞本自己抄的《三字經》算是怎麽回事?他一個教書的還怕沒這東西?他的《三字經》還是印刷版的呢!還有他大哥,塞本自己寫的字帖又是什麽意思?難不成他認為他的字寫的要比自己的更好看?關於這一點,許文博覺得自己很有必要下次回鄉的時候跟他好好叨叨這個問題。

    乍然從熱熱鬧鬧的鄉下回到隻有兩個人的家,父女倆都有些不適,許文博提前回城的這些日子都是住在學校的教師宿舍裏,這個家其實已經空了好久,現在更是冷冷清清的沒什麽人氣了。

    哄睡了雖然不開心卻不曾哭鬧的安安,猶豫了好久的許文博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要帶著安安一起住到教師宿舍裏去,那裏的條件肯定要比家裏簡陋,但那裏卻有著年輕學子們的勃勃生氣,也更方便他照顧孩子。

    他就職的學校既有小學部也有初中部,以安安現在的年紀上小學是稍小了點,但他們這裏本就有著不到年齡就把孩子們往學校裏送的風氣,因為大人們上班的上班,忙農活的忙農活,一個個都忙得要死,與其讓孩子們滿地亂撒歡還不如花點學費扔到學校裏讓老師們帶,反正遲早是要上學的。

    於是,九月開學日,6歲的許安然就挎著大娘縫的繡了漂亮花花的新書包,牽著爸爸的大手踏進了她人生中的第二個家,她將在這裏度過她的孩提時光,漫步她的豆蔻年華。

    而邁入新生活的第一天,許安然無論多少年之後都覺得難以忘懷,隻因這是被保護得很好的她第一次親眼目睹了人性之惡。

    從大門進入學校,沿著土黃色的大路一直朝裏走,沿途要經過一個假期下來已經雜草叢生的大操場,有些陳舊的教學樓,從校長室教導處到各科實驗室的辦公樓,後麵稍遠的一排平房是學生宿舍,再就是提供飯食和開水的食堂,許文博要去的教師宿舍在更靠裏的位置。

    而那件讓許安然記憶深刻的事件就發生在食堂那邊的辦事處前,因為是開學日,所以無數的學生和家長們正排著長隊等在辦事處前,他們要把自家帶來的米糧兌換成學校裏的飯票,隻有這樣,學生們以後才能憑票在食堂裏打飯來喂飽自己。

    當許安然被爸爸牽著路過此處時,正排隊的人群忽然一陣嘩然,卻是一個敦實的莊稼漢一把揪住了一個正抱著小半包米等在隊伍裏的瘦小男孩,胳膊一掄就把他摜到了地上,一邊上腳踢一邊破口大罵:“你個野種也敢偷老子的米!吃老子的喝老子的一個小雜種還他媽想念書?老子今天就打死你!野種就是野種,他媽的養不熟的白眼狼……”

    瘦小的男孩蜷著身子在地上縮成一團,任由拳腳相加也一聲不吭,隻是緊緊的抱著他懷中破舊的米袋,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