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

字數:4542   加入書籤

A+A-




    這裏是江市最好的醫院裏最好的單間病房,除了滿眼的白色,和掛在床頭的吊瓶,完全看不出來病房該有的樣子。

    比三年前穿著打扮更勝一籌,也更顯年輕自信的周丹潼手腳麻利的整理著來探病的人留下的鮮花和水果,仿佛不曾看見床上老父的冷臉。

    三兩下將該收拾的收拾好,人情冷暖隻從這些慰問品中就能看出來,退下來到底是退下來了,依舊享受著老幹部的待遇,卻是沒了曾經的權利,自然也就沒了往日那些趨之若鶩的蠅營狗苟。

    周丹潼不知心裏該是何種滋味,曾經的她是如此的憎惡著父親手中的權利,因為它帶給這個家的隻有不幸。

    曾經的她也是如此的痛恨著父親的無情,看看江市和她差不多家世的人家,誰家會真的送自己的兒女下鄉?還是去最艱苦的邊疆和最偏僻的鄉村?

    下鄉那年,她才16歲啊,如花般的年華,最大的心事不過是煩惱著宋家的哥哥到底是不是喜歡她。忽然得知自己要下鄉,還是去一個離名字都沒聽說過的地方,深感惶恐無助的她第一次哭著去求了自己的父親,最後的結果卻是讓她深受打擊,以至於下鄉之後好幾年都不願意和那個該稱之為父親的人聯係。

    同樣是做父親的,宋家的兒女留在了城裏,李家的兒女也留在了城裏,還有江家、袁家……為什麽隻有她的父親是如此的冷血無情?

    當年的周丹潼是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現在的周丹潼能理解父親的做法,卻依舊無法釋懷。是的,父親很偉大,一生忠誠,為國為民,但他們身為子女所受到的傷害呢?就可以忽略不計了嗎?

    將手中的康乃馨插到花瓶裏,周丹潼望著床上的父親出了會兒神,那個仿佛鋼鐵般的男人是真的老了啊,躺在病床上的瘦削身軀毫無以往的威懾力,就像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人。

    “你想好了?真的要嫁?”良久後,周宏澤如此問道。

    “婚期已經定了。”周丹潼的聲音很冷靜,就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孩子呢?”周宏澤記得大外孫女應該叫怡然,雖是一母同胞,卻是和安安截然不同的性格,同在江市,接觸得還不如安安多,不過這樣也好,和他接觸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當然跟我一起過去。”周丹潼答得毫不猶豫。

    周宏澤微微的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縱是心裏有再多的話,他也無法說出口,對兒女的虧欠讓他不能以一個父親的立場再去要求一些什麽,就像當年丹潼的離婚,他也隻能勸勸罷了。

    想到遠在梅縣的許文博和安安,周宏澤心下黯然,越是接觸,他越是喜歡那父女倆,內心未嚐沒有慢慢找機會讓他們複婚的念頭,但因深知女兒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如果知道他插手,隻怕會更加的逆反。

    原想著再過兩年等一切都平息下來,他的身份也不再那麽敏感,到時趁寒暑假把安安接過來讓她們母女多接觸接觸,有著孩子作為中間的紐帶,文博和丹潼才有複婚的可能性。

    誰知丹潼再婚的消息會來得如此的猝不及防,讓他所有的盤算一下子都落了空。

    雖然心中失落,但丹潼已經是個大人了,他這個做父親的哪怕心中再不讚同也無法阻止。他一直以為女兒會因為他的關係而對權力相關之人避而遠之,沒想到她的再婚對象竟然會是宋家,那個哪怕是在動亂年代也能屹立不倒的顯赫家族。

    不同於他們周家,他周宏澤就是個連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孤兒,全靠國家給培養大,所以他的權力雖大,卻是一棵生長在沙地上的孤木,底盤不牢,也無幫襯。但宋家不一樣,他們家有著深厚的底蘊,有著悠久的傳承,是少數能從封建時代留存至今且依舊過得很好的家族之一。

    嫁到那樣的人家,還是二婚帶著孩子嫁進去的,丹潼以後的日子可想而知會麵臨怎樣複雜的狀況,這樣的生活難道真的會比曾經和文博在一起組建的小家庭要更幸福嗎?

    但是看著女兒談起婚事時目光中的平靜與堅定,周宏澤知道,他說什麽都沒用了,女兒不是來和他商量的,隻是來通知一聲他這個老父親罷了。

    周丹潼沒在病房裏多做停留,他們父女倆也沒有那麽多的話要說,看望過後,她就回去了。

    踩著高跟鞋腳步匆匆的走向醫院的大門,周丹潼完全沒有注意到從旁邊的側門走進來的一大兩小,那正是終於到了江市的劉建軍,以及緊緊跟著他的林思遠和許安然。

    仿佛是感覺到了什麽,許安然的目光不自覺的望向那個疾步遠去的身影。

    一路上緊牽著安安的林思遠敏感的察覺到了妹妹的走神,關心的問道:“安安,怎麽了?是不是累了?”

    許安然收回目光對著關心自己的遠哥哥笑著搖了搖頭:“沒事的遠哥哥,我不累。”隻是剛才一瞬間,她仿佛覺得那個身影似曾相識,但仔細一看,印象卻又很模糊,大概是自己記錯了吧。

    跟著遠哥哥往前走,許安然很快就把這個小插曲忘在了腦後,滿心滿眼的都是即將見到的周爺爺,她都好久好久沒見過周爺爺了,特別特別想他!

    確定老爺子的病房裏沒人,劉建軍又親自去打點好一切,然後才帶著兩個孩子走進了周老爺子的病房。

    “周爺爺!”

    熟悉的清脆童聲直讓躺在床上的周宏澤以為自己是在幻聽,但下一刻,一個小小的身影便如乳燕般撲在了他的床上。

    “周爺爺!安安來看你了!還有遠哥哥也來了!周爺爺你打針痛不痛?爸爸說生了病打了針就會好,周爺爺你也要快點好起來!對了,我和遠哥哥給爺爺你帶禮物過來了,還有還有……”

    許安然嘰嘰喳喳的聲音瞬間衝走了病房裏的冷寂,周宏澤被忽然出現在這裏的安安他們搞了個措手不及,有心責怪老劉的自作主張,卻又無法否認看見安安那一刻內心的激動,他是真的想念這孩子啊,也唯有和這孩子在一起,他空蕩蕩的內心才能泛起一絲熱氣。

    看著老爺子臉上難得的笑意,劉建軍深感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果然把安安接來是對的,也隻有乖巧單純的安安才能讓老爺子如此開懷。

    不同於對外所說的老爺子是換季引發了老毛病,作為親信的劉建軍知道所有的前因後果,老爺子他是生生被氣病的,被那個混不吝的大兒子周衛國給氣病了。

    老爺子一生強硬,麵對兒子的混賬,他硬挺著沒有倒下,誰都沒有發現他當時有何異樣,卻在深夜獨自一人時,終於扛不住病發了,若不是發現得早,老爺子怕是就救不回來了。

    其中的凶險除了醫生就隻有他劉建軍知道,老爺子不許他對任何人說,哪怕是他的子女也不例外。

    劉建軍拗不過老爺子,但他卻怎麽也放心不下,老爺子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什麽都往心裏埋,又自覺對不住家人,老了也不想成為子女的拖累,又擔心著不成器的大兒子和身殘的二兒子,還有離了婚帶著個孩子的小女兒,壓在心頭的事情太多了,老爺子一把年紀的人又哪裏能扛得住?

    跟了老爺子幾十年,劉建軍實在是擔心啊,這才毅然前往梅縣把安安帶了過來,隻希望這孩子的到來能讓老爺子有幾分寬慰。

    一時間,病房裏滿是歡聲笑語,許安然依偎在周爺爺身邊,說著她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明明隻是常人眼中很普通的小事,卻被她歡快的語調譜出了不一樣的旋律,一下子變得生動無比,隻叫聽的人無端的向往起來。

    周老爺子的神情越來越緩和,看著安安的眼神就像普通的老人看自己的孫兒一樣慈和,哪還有以往的鐵血果斷。

    林思遠是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安安,有時安安不知道該怎麽描述時,他還會立刻貼心的補上。麵對安安時也完全沒有他那個年齡的男孩子對待孩童時所常有的不耐,他對安安總是有著無限的耐心,他也始終都記得,他人生中的第一縷溫暖來自於那個毫不嫌棄他的狼狽,隻是滿眼關心的問著他是不是雞腿不好吃的小天使。

    眼前的一幕,和千萬個和睦家庭的日常也沒有任何不同,隻是如果讓人知道這其中的主角之一竟然是周老爺子,這一切又該是多麽的匪夷所思。

    而一牆之隔的另一間病房裏,一名昨晚才住進這間空病房的男子正聽著耳邊傳來的隱隱歡笑聲怔怔的出神,歡笑聲是來自隔壁?還有童稚的聲音裏偶爾夾雜的蒼老嗓音,叫人既熟悉又陌生。

    確實是熟悉的那個聲音,但聲音裏飽含的笑意和情感卻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違和的地步。

    但是,這怎麽可能呢?會不會是他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