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起複夏言

字數:3824   加入書籤

A+A-


    這幾天大明王朝的京官們象是在做夢一樣,接二連三的匪夷所思之事讓他們都誠惶誠恐,惴惴不安起來。

    首先當然是嚴嵩嚴閣老被逐出內閣一事。

    封建官場上曆來有“熱鍋”和“冷灶”之說,品秩一樣的官職之間可以有天壤雲泥之別,一夜之間,原本最得皇上寵信、權勢最盛的從一品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禮部尚書嚴嵩被趕出了內閣,去修繕輯錄《永樂大典》,任誰都明白他是自天大的“熱鍋”掉到了“冷灶”之中,如此巨變令滿朝文武不知所措,紛紛猜測往日最善於揣摩聖意的“嚴閣老”是哪裏得罪了皇上,竟落得這樣的下場。

    緊接著他們就聽說皇上將原本奉若神明的那幾個老雜毛臭道士都抓到了鎮撫司的詔獄之中。

    皇上篤信道教方術,終日在大內齋醮煉丹,導致國事糜爛,政風頹敗,早已經為一幹稍存良知的官員和士林清流所不容。那些朝臣自幼便受孔孟聖賢教誨,飽讀詩書,端方雅正,內修賢德,外守禮製,縱有曲意逢迎君上如嚴嵩者,也不過是為了保全性命祿位而已,卻並不真的就相信什麽“長生不老”的仙法道術。而他們身為人臣,自然不會責怪君父,將那怨氣全部都撒在了那些雜毛妖道身上,認為他們混跡京師,招搖撞騙,進妖言邪術於聖上,使得皇上將江山社稷與天下蒼生盡都拋在腦後,一意醮祀玄修,更惑亂人主,廣搜天下美女,以其經水煉製“先天丹鉛”,於藥理則荒誕不經,在民間則怨聲載道,幹出這等讓大臣嗤之以鼻讓百姓詈罵不止的淫邪虛妄之舉,如今皇上將那些雜毛妖道都抓了起來,聽說還將禁宮大內之中一切法壇法器盡數毀去,可見皇上已幡然醒悟,怎不令朝臣百官拍手稱快,齊聲說一聲“吾皇聖明”?

    還未等官員誦聖之聲落地,皇上又出了驚人之舉,將宮裏大半的宮女都依其本願遣散回原籍,這乃是古今未有之舉,足見皇上如今真的要修身養性,做一位勤政愛民、奮發有為的明君聖主了!

    最後,一道自內廷發出的聖旨將將士林宦海激得沸沸揚揚:“著少傅、太子太師、武英殿大學士夏言回朝,複入值文淵閣掌中樞政事。”

    這麽短短的一句話,如同在朝堂之上平地起了一聲驚雷:數月之前剛剛被革職的夏言又回來了,坐回到了已空懸多日的內閣首輔的位子上。一些攀附嚴嵩、還期待著他有一天能挽回聖心重歸內閣的官員從此徹底熄了那等念想,整日價如喪考妣地哭喪著臉;另一些正直的官員則眼含熱淚,激動地說:“皇上聖明!夏閣老……不易啊……”

    朝臣們的反映被忠於職守的錦衣衛和東廠的番子偵知稟報給了內廷,朱厚熜看著訪單上記載的這句話,疑惑地說:“這夏言不就是剛剛被革職了嗎?他有什麽難的?”

    呂芳在心中輕歎一聲,給他講起了夏言待罪官場幾十年的經曆。

    夏言是嘉靖一朝前期僅次於楊廷和的名臣,生於1482年,明武宗正德十二年(1517年)考中進士,經館選考試合格,成為翰林院庶吉士,後曆任修撰、編修等翰林院低級官職;嘉靖九年(1530年)轉調專司監察六部政務得失的六科廊,成為有“天下言官之首”之稱的吏科都給事中,此後便踏上了升官的快車道,先後擔任禮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禮部尚書等;嘉靖十五年加少保、少輔、太子少師,以禮部尚書本職兼武英殿大學士大學士,進入內閣參與政務;嘉靖十七年成為內閣首輔,十八年加少師,特進光祿大夫、上柱國;嘉靖二十一年七月被革職。

    如果單從這份履曆表上來看,在被革職之前,夏言似乎倒也一帆風順,可其中卻遭受了幾次官場蹉跌:一是嘉靖十年在翰林院掌院學士任上,因得到皇帝的寵信而招忌,被當時的內閣首輔張孚敬構陷下獄;二是嘉靖十八年時,嘉靖帝拜謁生父興獻王被追尊升格為皇帝之後擴建的顯陵,謁陵之後餘興未竭便想再多巡視幾個地方,夏言因勸阻嘉靖巡行被責令退休;三是不久之後,他又因奏章中不慎出現了錯別字,被責令退休。

    夏言因得到嘉靖皇帝的寵信而得以飛速升官,嘉靖皇帝喜歡作詩,寫好之後還讓他點評,回詩酬和。按說聖眷如此之濃,不應該有那樣坎坷的遭遇,可他卻是一個典型的“隻會謀國,不善謀身”的人。他雖然也擅長寫青詞,卻不信奉道教,嘉靖皇帝曾經賜給他和嚴嵩各一領道袍、一頂道冠,他隻是隨意謝恩,卻沒有穿道袍,而嚴嵩不但天天穿著道袍,還把道冠用輕紗籠起進行修飾,就從這件雖然很小但卻對比分明的事情上,就讓嘉靖皇帝對他產生了看法,加之他剛直性峻,在皇上麵前也持禮端莊不卑不亢;嚴嵩卻是一副低眉順眼、誠惶誠恐的樣子,嘉靖皇帝自然就看嚴嵩越來越順眼,對他越來越不滿,最終導致了他被革職。

    聽到呂芳介紹夏言三起三落的經過,朱厚熜自嘲地說:“父有諍子,家室之福;君有諍臣,社稷之福;朕以前怎麽就不懂得這麽簡單的道理呢?”

    好我的主子萬歲爺哎,幾天之前的你可不是一個喜歡諍臣的皇帝啊!

    當然這樣的話呂芳隻能在心裏說一說,表麵上還是很嚴肅地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滿朝,夏閣老又識人有誤,自然主子要將其申斥罷退。”

    “哦,夏閣老識人有誤?”朱厚熜頓時來了興趣,說:“快說與朕聽聽。”

    夏言當上內閣首輔之後的幾次官場蹉跌,都與一個人有關係,而這個人卻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最信任的人。

    他就是嚴嵩。

    嚴嵩比夏言還大上兩歲,科名也早了三科,封建社會三年一鄉試,也就是說嚴嵩比夏言早出道了九年時間,是明孝宗弘治十八年的進士,也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可他官運卻比夏言差遠了,夏言已經出任正二品的禮部尚書之時,他還才是翰林院從五品的編修。他聽說夏言也是江西人,便刻意巴結,“稱先達,事言甚謹”。封建官場最講究鄉誼,夏言也不例外,一來二去就被嚴嵩忽悠了,拚命向嘉靖皇帝推薦嚴嵩,幾年之內嚴嵩就先後升為吏部右侍郎、南京禮部尚書、吏部尚書。夏言升任內閣首輔之後,更推薦嚴嵩接替自己擔任了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學士。但夏言一直看不起這個江西老表,把嚴嵩當成自己的門客役使,動輒揮喝責罵。嚴嵩的年齡比他大,科名比他早,隻不過是官運沒有他好,巴結他才是不得以而為之,可他這樣做就嚴重地傷害了嚴嵩的自尊心。因此,當嚴嵩也升任武英殿大學士、入閣拜相之後,便開始挖空心思,排擠夏言,經常抓住夏言的一些小差錯,勾結其他官員誣蔑構陷,終於成功地趕走了夏言。

    朱厚熜聽得嘖嘖稱奇,感慨地說:“這嚴嵩恩將仇報,真真不是個東西,朕讓他下崗還真沒冤枉他!”

    夏言被革職之時已被勒令還鄉,不覺已閑居三月之久,雖然在江西貴溪老家含飴弄孫,寄情山水林泉,但身在江湖,心存魏闕,少不得也有重情重義的門生故吏不避嚴嵩等人的猜忌,時時寫信告之京師朝局動向。當他得知皇上重新臨朝理事的消息,心裏又是激動又是傷感;接著又聽說了皇上將嚴嵩逐出內閣的消息,這等快心之事不禁讓他動了“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心思,想重回朝廷位列閣揆,在皇上身邊調和鼎鼐,協理陰陽。可是想起那幾次的官場蹉跌都是因那位喜怒無常的皇上而起,也有些心灰意冷,把往昔那種輔佐明主開創偉業的淩雲之誌都壓了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京城司禮監派人八百裏加急給他送來了一道聖旨,召他還朝複任內閣首輔。

    君父之命,臣子不敢辭,接到聖旨之後,他當即收拾行裝,啟程回京。一路上,他竟還如25年前赴京趕考一般,責令從人曉行昏宿,全然忘記了自己已經是一個年逾花甲的老人了。

    可這畢竟不是25年前,更與三月之前黯然辭別帝鄉的景況不同,各地官員絡繹不絕地趕到驛站來拜見他這位剛剛複任的內閣首輔,他也知道自己頃刻間又從一位管領清風朗月的鄉村野老搖身一變為大明王朝第一權臣,不由得也拿出了內閣首輔的威嚴,詢問風土人情,查糾地方政務,雖然辛苦,倒也逐漸找回了往日位列朝堂、指點江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