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燙手山芋(解禁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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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嵩猜測的一點也沒有錯。身為次輔,翟鑾當然想親操權柄,真正嚐一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滋味,但他一是知道內閣幾位閣臣都是如狼似虎之人,根本沒有自己這個孱弱怯懦之人出頭的機會;二來如今局勢危急,變在不測,連夏言那樣運籌朝堂、指點江山多年的權臣都萌生了掛冠歸隱之心,他又怎能這個時候見獵心喜,去接這個燙手的山芋呢?因此在朝堂之上,他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夏言告老還鄉,但皇上最終還是同意夏言回府休養,讓那個老狐狸得到了脫身的機會;更有甚者,他夏言竟釜底抽薪,將李春芳也搭救了出去,把自己獨自一人留在了風口浪尖之上。因此,他不得不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再次入閣拜相的嚴嵩身上。

    嚴嵩自然知道翟鑾的心思,說起來這個時候讓翟鑾這個“甘草次相”接任首輔,確實有些強人所難,但京城發生了薛陳二賊謀逆這麽大的事情,不追究掌國權相夏言的責任也說不過去,因此皇上就在責令夏言回府養病的同時,將自己再次召回內閣,本意就是要讓自己多擔當政事。聖意昭然若揭,翟鑾不會看不出來,他自己主動提出來更顯得大度一些。

    但即便如此,嚴嵩還是沉吟著說:“嚴某不才,既受命協助仲鳴兄秉承聖意處置政務,當惟仲鳴兄馬首是瞻,聽憑差遣。”

    嚴嵩再次表態,翟鑾覺得火候已到,便說:“好好好,你我既是同年,又是多年知交,翟某就不與你惟中兄客套,時下當務之急是調整補充部院大臣。惟中兄可有中意人選?”

    薛陳二逆叛亂,定出“奪門”之計,要擁立莊敬太子即位,為壯大聲勢以對抗城外行在中的皇上,就想脅持大小九卿一起起事,終致十八衙門坐堂掌印的部院長官之中死了兩個,叛了一個,若再加上陳以勤此前不久致仕由內閣學士、吏部侍郎徐階兼任的翰林院掌院,十八衙門就有四個衙門大印空懸;而戶部尚書馬憲成、都察院都禦使陳鎰重傷,雖無性命之虞,但數月之內已不能到衙理事;其他人也或大或小都有傷在身且驚魂未定,能否安心處置部事還很難說。因此,盡快遴選賢能之臣,調整補充十八衙門的部院長官就成為如今的當務之急,上至皇上、下到六部胥吏莫不關心。

    而調整部院大臣這一要務,曆來是內閣首輔職權範圍之事,早朝之時,皇上以此征詢夏言的意見。夏言卻隻舉薦嚴嵩複任禮部尚書,對於其他衙門部院大臣隻說“但憑內閣與吏部會商酌定,遴選賢能之士由皇上裁奪”推諉政事、逃避責任倒在其次,分明是包藏禍心,想借機試探在他這個首輔停職的情況下,內閣是否還能象以前一樣完全秉承著他的心意辦事。更有甚者,還想借此給留任內閣的次輔翟鑾和新進閣員嚴嵩設套——人選選擇不當、耽擱了朝廷政務,皇上怪罪下來,自然是現在在內閣理政的翟鑾與嚴嵩來擔罪,他就可順理成章地回內閣繼續當他的首輔,而且可以明言正順地收拾翟鑾和嚴嵩!

    想到夏言這個陰險毒辣的用意,翟鑾既有些寒心,更感到一絲恐懼。夏言與嚴嵩之間的矛盾路人皆知,夏言之所以力薦嚴嵩複任禮部尚書並再度入閣拜相,不外乎是聖意如此,夏言不得不照辦;而對於自己,翟鑾這一兩年來很明顯地感覺到夏言排擠、架空自己的用意越來越明顯,一應大事多不讓自己插手,一些無關痛癢諸如調解是非行文建製的小事,卻都推到自己頭上,讓自己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也就無暇更無精力去揣摩聖意。這樣做固然是夏言一向專權擅政的緣故,其實還有更深一層的用意,急於將自己逐出內閣,好將次輔的位子騰出來給他的同年李春芳,日後他有什麽變故,李春芳便可接任首輔,以兩人的關係,不但他本人和那遍布六部各大衙門、兩京一十三省的門生故吏不會受到任何衝擊,說不定朝政大權還能把持在他夏言的手上!

    猜測分析出夏言這一係列反常舉動背後包藏的禍心,翟鑾打定主意萬言不當一默,絕不在調整選拔部院大臣這個天大的問題上發表意見,讓夏言抓住把柄。這件事,自然就可以交給奉旨協助自己處置政務的嚴嵩去辦。

    翟鑾一上來就拋過這麽大個繡球,令嚴嵩立刻警覺了起來,淡淡地說:“嚴某久離中樞,對朝局政務也不甚熟悉,怎敢在如此重大之事上隨意置喙?仲鳴兄如今在內閣當家,但憑仲鳴兄一言定奪。”

    “唉,此事該當由吏部與內閣會商提名,翟某怎敢一言定奪?可你也知道吏部李天官是天下第一等閑散之人,他能有什麽主意?實掌部事的徐少湖又有傷在身不能理事,也真是難為內閣了。”半是解釋,半是訴苦之後,翟鑾目光殷殷地看著嚴嵩說:“惟中兄當年曾任南京吏部尚書,又在內閣分管過吏部,不若由惟中兄著吏部報來初選名單,由你審議酌定之後上呈禦覽如何?”

    嚴嵩此刻心裏已經打定主意,便暗罵了一聲老狐狸,老夫是曾任過南京吏部尚書,那不過是個虛職閑差而已,你當年可是與那徐階一樣,都是以吏部堂官的身份入值文淵閣的!說老夫“在內閣分管過吏部”更是可笑,老夫分管吏部的時候,你還是掌纂兒的內閣首輔呢!你當老夫不曉得你心裏那點小算盤?不過是因為自己隻是暫署首輔,詮選任用部院長官責任過於重大,怕人選不當被皇上罵為“顢頇無能”;選的不好又被夏言認為“結黨營私”,就把這天大的事情推到了老夫的身上!

    不過,對於嚴嵩來說,遴選部院長官之事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他舍不得就這樣白白放棄。而且,臨危受命,他知道皇上接下來要自己做的事情簡直比登天還難,但要想保住自己的烏紗帽,不順從皇上的意思去做又是不可能的,隻能靠著自己的本事把那件事情圓圓滿滿、漂漂亮亮地做下來,才能讓皇上認識到自己才是勇擔國難,彌縫艱難的良臣能吏,到那個時候,皇上或許就會讓夏言繼續休養下去。所謂獨木難支,當此國難,沒有幾個鐵杆心腹斷無成功之理。因此,他也就不再推辭,對翟鑾一拱手,說道:“仲鳴兄之命,嚴某不敢不從。但嚴某確是力所不逮,還請仲鳴兄示下方略,嚴某循命去做便是。”

    翟鑾鬆了一口氣,說:“以你惟中兄之才,豈有翟某隨意置喙之理?同朝為官,共事一君,對皇上講的是一個忠字;你我同年,多年知交,如今又同為閣臣,彼此應講一個信字。你惟中兄隻管去做,翟某斷無異議。”

    嚴嵩自然不願他這個老滑頭就這麽輕易脫身,心裏冷笑,表麵上卻裝出一副惶恐的樣子說:“嚴某深謝仲鳴兄的信任,卻鬥膽要駁仲鳴兄一句,仲鳴兄如今暫署首輔,執掌內閣,嚴某隻是一名新進閣員,職權自有分野。此外,聖諭是命嚴某協助仲鳴兄處置政務,朝廷律法、煌煌聖命不可以私相信任而取代……”

    嚴嵩這番冠冕堂皇的話令翟鑾麵色微紅,他明白嚴嵩也不願意獨自擔這天大的幹係,情知今日不說句話嚴嵩是不會放過自己的,更有可能將剛剛攬下的差事推個一幹二淨,便沉吟著說:“朝廷詮選職官,惟德是舉,惟才是用。十八衙門部堂長官其職何其之重,更要首重德、才二字,一是要忠忱於皇上,二是要聽命於政府,恪守臣道安於職守……”

    翟鑾說了一大堆不鹹不淡沒有任何實質性內容的話,嚴嵩一直恭敬地凝神傾聽,待他說完之後,便離座躬身作揖,道:“翟閣老之話切中要旨,於嚴某有振聾發聵之效。嚴某定當牢記翟閣老訓示,但憑德才二字舉薦部院人選,絕不以一已之好惡決定用人取舍。”

    翟鑾忙起身離座避讓還禮,說:“如此甚好。”

    天大的包袱甩給了嚴嵩,翟鑾心滿意足地告辭,嚴嵩客氣地送他出門。

    就在要出房門的一刹那,他象猛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轉頭回來對嚴嵩說:“薛陳二逆謀反之時,六部九卿雖斧鉞加身仍不改其誌,不願附逆而為逆賊所傷,忠肝義膽震古爍今,皆為一等忠臣賢士;且朝廷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京城又剛遭遇變亂,為穩定朝局、安撫人心,翟某以為還是將他們都留任才是。”

    嚴嵩心裏冷笑一聲,老滑頭還是不敢得罪夏言啊!不過也太小覷老夫了,莫非真以為老夫還不曉得如今在朝的大小九卿都是夏言這兩年遴選拔擢的私黨,夏言那個老東西如今隻是奉旨養病,老夫要大換血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動手啊!當即拱手施禮道:“翟閣老訓示,嚴某銘記在心。有關部院長官調整補充人選,嚴某與吏部會商之後當報翟閣老審閱。”

    “惟中兄決定的事,知會翟某一聲即可,審閱就不必了。”說著,翟鑾施施然踱出了嚴嵩的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