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帝心難測(一)(解禁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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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暖閣裏,朱厚熜指了指禦案上的那具手本對一直垂手侍立一旁的呂芳說道:“嚴嵩的謝恩折子遞進來了,你也看看吧。”說著,抓起了手邊的茶杯咕嘟咕嘟一氣喝幹,然後對正要給自己續水的黃錦說:“一點茶味都沒有了,換一碗。”
呂芳拿起了那份奏疏,站在那裏看了起來。
嚴嵩以前經常給皇上恭撰敬天修醮用的青詞,對於他這樣大才的佳作,呂芳每次都要悉心拜讀,今日看這封例行公事的《謝恩疏》,隻覺得此疏寫得中正平和,含蓄凝練,頗有韓章柳句歐骨蘇風的古之大家風範,字裏行間沒有一點邀寵獻媚的大話,忠君體國之情卻躍然紙上,心裏不禁暗暗佩服,文如其人,看來這個嚴大學士被皇上閑置冷藏兩年之久,不但學問日漸精進,為人更是深沉內斂了許多。
最難得的是那筆字,皇上最喜歡的鍾王體,數百字的一封奏疏每個字字體大小、間隔和用墨濃淡都一模一樣,幾乎可算是一副書法精品,讓人看了賞心悅目。
正在看著,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字一個個都模糊起來,眼睛有些發黑,身子也有些搖晃,立時就要倒下去,連忙雙手扶住了案沿。
朱厚熜看到了他的異樣,忙出聲叫他:“怎麽了?呂芳……呂芳!”
呂芳依然扶著禦案,但答不出話來。
剛剛給皇上換了一杯茶的黃錦趕緊過來扶住了呂芳,幫他應著:“主子不必擔心。這段日子呂公公日夜在值房裏忙著,十多天幾乎天天都是合衣在值房裏打個盹,連個囫圇覺都不得睡,昨夜又受了那場驚嚇,到現在又沒有進食,他這是累的。吃點東西就好了。”
朱厚熜說:“方才下朝之後,朕命傳膳,然後讓你們都下去歇兩個時辰,既不吃飯又不睡覺,他到底幹什麽去了?”
聽不出主子到底是心疼呂芳,還是懷疑他,黃錦隻好老老實實回答說:“奴婢一直在乾清宮伺候著,不曉得呂公公都幹了些什麽。”
朱厚熜便問隨同呂芳一起進來的陳洪:“陳洪,你如今在司禮監當差,你來給朕回話。”
“是,主子。”一直垂手站在一旁的陳洪躬身答道:“回主子,呂公公把宮裏懸牙牌的內侍都叫了去,沒收了他們出入宮禁的銅牌;後來又命人拿來所有內侍宮女的名冊,讓奴婢徹查他們與石詳那個天殺的狗奴婢的關係。”
“哦,他可給你交代了什麽?”
“回主子,呂公公交代奴婢定要仔細地查,務必不可放過一人。”陳洪偷眼看看陰沉著臉的皇上,又看看還是搖搖欲墜的呂芳,說:“但也不可在宮裏大開殺戒,可殺可不殺的一個也不殺,可抓可不抓的一個也不抓,打發到泗馬監、浣衣局和各處皇莊、炭廠去服苦役即可……”
“查還沒查,審也沒審,他呂芳就把大盤子給定下來了?當菩薩要當到什麽時候?再說了,”朱厚熜冷笑一聲,說:“打從成祖文皇帝設立東廠起就傳下規矩,鎮撫司、提刑司歸司禮監首席秉筆管,他呂芳是不知道還是想改一改這個規矩?”
陳洪心裏“咯噔”一聲,情知發生昨晚那樣的事以後,主子對誰都信不過了,忙說:“回主子,奴婢鬥膽多嘴說一句,呂公公這也是為奴婢好……”
“哦,”朱厚熜眼睛盯著他,問道:“此話怎講?”
陳洪跪了下來,懇切地說:“回主子,奴婢當年少不更事,辦砸了差事,鬧得宮裏怨聲載道,宮外也傳得沸沸揚揚,有損主子的聖明,奴婢這兩年自個一想起來,腸子都悔青了。今日之情勢較之當年更為紛亂,呂公公怕奴婢再幹出什麽有損主子聖名的蠢事來,這才好意提醒奴婢。”
朱厚熜說:“哼,能有這樣的識見,倒不枉費朕把你閑置兩年。”
陳洪心裏暗道一聲“僥幸”,看來自己這一寶押對了!
他方才聽到主子非議呂芳,本想順著主子的意思說幾句影射呂芳的話,可就在話要出口的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了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的那些往事:當年自己在宮裏大開殺戒,惹得主子十分生氣,幸好有方皇後在前麵頂著,又多方幫他說話,才勉強逃過了懲處,如今皇後娘娘已經鳳逸九天,若是揣摩錯了聖意,又有何人來救自己?真可謂是一步踏空,萬劫不複,與其急於求成反惹來殺身之禍,還不如學黃錦那樣揣著精明裝糊塗,走一步看一步,小心駛得萬年船嘛!因此,他又臨時改變了主意,言辭懇切地幫呂芳說話,即便主子動怒,也有呂芳在前麵頂著,主子不可能將罪過都算到自己一人的頭上……
正在這麽想,卻聽到朱厚熜又說:“不過你方才也說了,今日之情勢與當年可不同,當年隻是宮裏的人想讓朕死,如今卻是宮裏宮外的人都要謀逆弑君。看來呂芳的菩薩心腸也不一定總管用,有時候還得需要你的霹靂手段。該怎麽做你知道,朕也就不多說了,隻有一條要告訴你,呂芳把出宮的腰牌都收了,可也少不了有人出宮辦差辦事,也少不了與外官接觸,傳話下去,自昨晚起,宮裏一切事務,有誰敢泄露出去半個字,立時打死!”
“是。”陳洪心裏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主子終於認可了自己當年那樣的霹靂手段,把當年的舊賬終於翻過去了;而且,主子也認為呂芳陰柔有餘而魄力不足,那麽在主子需要的時候,自己就有機會取呂芳而代之了。眼下不就是這樣的一個很好的機會嗎?
“閑置兩年,看來你和嚴嵩都長了本事啊。既然如此,就由你去給他傳朕的口諭,就說他的謝恩折子朕已經看到了,甚為欣慰,讓他日後有事可隨時寫帖子求見朕。”想了一想,朱厚熜又說:“夏閣老在家調養是朕的旨意,如今鎮撫司和提刑司都歸你管,選幾個得用的人去盯著,看看有誰敢違抗朕的旨意,要去打擾夏閣老靜修,若是內閣學士、六部九卿等人,即刻報來。”
“是。”陳洪磕下頭去,這一聲應得很輕,大概是又被主子那句“閑置兩年,看來你和嚴嵩都長了本事啊”給弄糊塗了,愈發心驚於帝心之莫測的緣故吧。
陳洪出去之後,朱厚熜抓起旁邊的茶碗又喝了一氣,抹抹胡須上沾著的茶水,對一直扶著呂芳站在旁邊的黃錦說:“你幹爹都病成那個樣子了,還不扶他坐下來?”
依靠在黃錦身上站了一會兒,呂芳的精神好了一點,忙說:“主子禦前,奴婢哪敢坐下。”
朱厚熜冷冷地說:“忠不忠不在這上頭,給朕看好家別惹出亂子比什麽都強!你自己扶住了,讓黃錦給你端碗牛乳來。這個蠢東西明明知道你是餓的,他卻不知道給你找點東西墊個底。”
呂芳忙跪下謝恩,然後背轉過身喝了一碗牛乳又吃了兩塊點心,精神已經大好,見朱厚熜看完了麵前的奏折公文,就從懷中掏出一份手本,跪下雙手呈在頭頂:“主子,奴婢寫了個請罪折子,請主子撥冗一閱。”
朱厚熜也不接,冷冷地問:“想去南京給太祖高皇帝守靈,還是想去安陸給朕的皇考皇妣守靈?”
“回皇上,奴婢之罪,罪惡滔天,無顏在列祖列宗靈前侍奉灑掃,懇請皇上賜奴婢一死。”
“可殺可不殺的一個不殺,可抓可不抓的一個不抓,可是你給陳洪定下的調子,”朱厚熜說:“你是在難為陳洪呢?還是在要挾朕?”
“奴婢不敢,奴婢隻覺得萬死都難恕奴婢的罪過……”
“既然知道萬死都難恕你的罪過,你可是要讓朕將你千刀萬剮?即便將你千刀萬剮,又能抵得了你的罪麽?”朱厚熜說:“誠如你自家所言,你犯下的實在是滔天大罪,朕一時竟也想不出怎樣來懲處你,暫且記著,待日後朕想起來了再做處置。”
呂芳說:“奴婢謝主子如天之仁。隻是奴婢奉旨掌著鎮撫司、提刑司,又兼了京城警備之責,主子禦駕親征之後,又將國事委於夏閣老與奴婢,誰曾想不數日竟發生這麽大的事情,奴婢的罪過比夏閣老還要大。如今夏閣老奉旨養病,任誰都明白是受了牽連,若是主子不懲罰奴婢,難免有人會腹誹主子處事不公,累及主子聖名,奴婢更無臉麵苟活世間了。”
朱厚熜說:“那你自己說朕該如何處置你?賜死這樣的話就不必說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朕如今還不想叫你死,你就得好好地給朕活著!”說著,又抓起茶碗喝了一氣,將空杯子向黃錦一指:“添水!”
呂芳憂鬱地看了一眼皇上,說:“懇請主子免去奴婢司禮監掌印一職。若主子覺得奴婢還有可用之處,懇請主子恩準奴婢去督修主子的萬年吉壤。奴婢前段時間聽營造司的奴才們奏報,主子的永陵地宮已經修到了緊要之處,若是主子不嫌奴婢是個罪人,就讓奴婢為主子盡這最後一份心吧……”說著,他俯在地上痛哭起來。
“添水!”朱厚熜怒喝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