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釜底抽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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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前,大同。

    所謂“鐵打的營盤”,最適合用來形容明朝的衛所製,軍事要隘設衛,關津渡口設所,皆建有固定的營房。規模大一點的衛所都建有城牆,但城池裏麵沒有百姓,住的全是軍戶,無論官兵都可娶妻生子,子承父業,世代為軍,所以“流水的兵”並不適用於明朝。

    大同作為九邊重鎮之一,自然更不例外,築有高逾數丈的城牆,城外還有一道寬越三丈的護城河,將偌大一個城池連同城中近十萬軍戶保護在其中。四門中原本隻是麵向蒙古的北門一年四季常常關閉,其他三座城門按固定時間開放,如今仇鸞起兵靖難,擔心朝廷興兵來剿,連那麵向著內地的三座城門也要緊閉,將整個大同城與外界隔絕起來。

    此刻,東門城外的隱蔽處,有三個人正看著那緊閉的城門犯愁。他們是那匆匆辭別帝闕不知所蹤的劉子昂和錦衣衛太保高振東、謝宇翔。

    審訊韃靼俘虜卯那孩,朱厚熜得知了韃靼及仇鸞叛軍在大同鎮的兵力部署情況。原屬副總兵李玉亭的三萬部隊全部留守大同,對仇鸞兩萬叛軍和五千韃靼軍有一定的兵力優勢,若是能奪取大同,便能造成對韃靼全軍“關門打狗”之勢,便密令劉子昂潛回大同,集合李玉亭舊部起事。可大同四門緊閉,城頭上守備的軍卒竟是韃靼兵士,在這種情形下,三人根本無法混進城去。

    以高振東、謝宇翔的身手,夜裏摸上城頭潛入城中不難,但劉子昂是武將,要帶他翻越大同高逾數丈的城牆卻非易事,要想不驚動守衛的韃靼軍卒更是絕無可能。可是沒有他的引薦,兩人也無法取得李玉亭舊部的信任,更不能將形同散沙一般的李玉亭舊部團結起來起事,三人一時都想不出好辦法來。

    高振東、謝宇翔跳著腳將逆賊仇鸞的十八代祖宗以及一切女性長輩都問候了一遍,劉子昂卻出神地盯著城外的大片莊稼不說話。

    罵累了之後,高振東拍拍劉子昂的肩膀:“劉將軍,大同城是進不去了,莫若我等火速趕到宣府,持皇上手諭借些兵馬來攻打大同,且不說能不能拿下大同,或許可在混亂之中送你入城。”

    派他們前來之時,朱厚熜也曾想到可能會有這種情況,就給他們下了密諭,讓他們前往距離最近的宣府調兵攻打大同,爭取與城內李玉亭舊部取得聯係,裏應外合奪取大同,如今不得已之下也隻能用這個辦法了。

    劉子昂卻沉吟著說:“兩位上差,戰機稍縱即逝,此去宣府,即便一切順利,來回總要半月,若是俺答與仇賊引兵退回,豈不誤了皇上大事,”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末將倒有一個法子,不曉得可行不可行……”

    高振東、謝宇翔雖是大內高手,卻不熟悉軍旅之事,對劉子昂很客氣,便說:“劉將軍請講。”

    “城外這片田地乃是軍屯,可資大同軍半年糧秣之用,此刻莊稼成熟在即,若是放一把火燒了,城中守軍想必肉痛,或許會出城搶收,我等可尋機混進城……”

    劉子昂還未說完,謝宇翔就一下子跳了起來,猛地拍著他的肩膀,說:“高啊。劉將軍不愧為軍中翹楚,想出這等妙計。俗話說‘功高莫過救駕,計毒莫過絕糧。’即便那幫叛軍當縮頭烏龜不敢出來出城,毀了他半年軍糧,我軍他日收複大同也容易多了。”

    可是,大同城外軍屯有上萬頃之多,三人四處放火,累了一日也不過燒了幾百畝地的莊稼,偏偏天公不作美,到了晚間竟下起了雨,將火也給澆滅了。

    在一隊持刀挺槍的衛兵簇擁下,一位四十多歲的正四品武將自東向西走來,走到那條青石板鋪成的街道就停下了腳步,冷冷地對對麵穿著同樣軍服甲胄的兵士說:“叫你們許參將出來講話。”

    “錢將軍,本總兵在此恭候多時了。”對麵也走出來一位三十多歲的武將,衝他抱拳行禮。

    此人便是現任的大同總兵許貴,原本是正四品參將,他是仇鸞的心腹,跟隨仇鸞謀逆造反後被升為總兵。仇鸞跟隨俺答引兵殺奔京師之後,便將大同交由他掌管,自然還許下了靖難功成之後封公拜侯的承諾,因此許貴當了棄國棄家的叛賊不但不以為恥,還洋洋得意地以總兵官自居。

    不過,他也知道自己這個總兵當得很窩囊,別說是指揮現在留守大同的五萬兵馬,連跨越城中那條街道都不敢。

    大同是軍鎮,城市規劃布局一切以軍事為重,為方便軍隊調動,在城中修建了一條連接南北門的大道,將整座城分為東西兩區。仇鸞的總兵衙門設在西區,李玉亭身為副總兵,與總兵仇鸞毗鄰而居,但其麾下軍隊除了親衛虎賁軍之外,大多駐紮在東區。仇鸞謀反,以陰謀詭計誘殺了李玉亭,其所部雖名義上歸順了仇鸞,卻在東區放了警戒,設置了街壘和鹿砦,顯然是要防備著仇鸞所部有所異動。仇鸞所部剿滅了駐守西區李玉亭的虎賁軍之後,也怕李玉亭殘部報複,也照樣在西區放了警戒,設置了街壘和鹿砦。兩軍將大同城一分為二,隔著城中那條寬約兩丈的街道劍拔弩張地對峙著。此外,李玉亭殘部在經曆了主將身死而造成的最初混亂之後,軍職最高的參將錢文義被推舉出來主事,此刻便是他出來與許貴談判。

    錢文義也不給那許貴還禮,冷冷地說:“城外軍屯起火,燒了不少軍糧,我軍明日要出城收糧,你知會那韃子一聲,到時打開城門讓我軍出城。”

    “這,,”許貴說:“仇元帥走時頒下軍令,嚴令我大同各部不得輕出,錢將軍莫要讓本總兵為難啊。”

    “哼哼。我不曉得什麽仇元帥的軍令,我隻曉得若是讓人將城外軍糧盡數燒去,莫說明年,便是今冬我軍也將無以為食。”錢文義冷笑一聲:“我等比不得你許將軍,還能在韃子那裏得到糧秣。”

    許貴怎能聽不出來錢文義話中那再明顯不過的嘲諷之意,心中氣苦,但錢文義早有防備,帶著眾多軍卒作為護衛,真動起手來不見得能討到便宜,他手中兵力又不如錢文義多,自然不敢與他翻臉,隻能勉強壓抑著惱怒,陪著笑臉說:“錢將軍莫要這樣說,大家都在仇元帥帳下聽令,何分你我。”

    “許將軍這話說的奇,我等雖都是大同軍,卻自有統屬,何況,我並不認得什麽仇元帥,隻知道韃子新近封了個狗屁大同王姓仇,不知道許將軍所說的那人可是他,”

    “你,,”許貴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才說:“軍糧自是緊要,但開城門之事非同小可,還請錢將軍容本總兵與韃靼友軍先行交涉。”

    錢文義冷笑道:“開城門還要請得韃子軍令,許總兵好懂禮數。”說著,他把臉一沉:“還請許總兵直告韃子,明日卯時若不開城門,我手下的弟兄可不象你許總兵那麽懂禮數。”說完之後,轉身揚長而去。

    明朝實行軍屯製,規定內地軍隊八分屯田,二分守城;邊軍七分屯田,三分守備,以軍戶屯田所得作為軍需糧秣,不足部分實行“開中法”以商屯來救濟。許貴心裏也清楚,時下大同叛亂,朝廷自然不會再接濟糧餉,靠韃靼提供軍需糧秣更是絕無可能,若是再放棄軍屯所得,恐怕真如錢文義所擔憂的那樣,全軍將無以為食。因此他即便將錢文義恨得咬牙切齒,卻也不得不去找韃靼留駐大同的平章博爾忽交涉。

    博爾忽當然不同意,仇鸞本部三萬兵馬出了城就嘩變投敵,不到半月隻剩下了五千餘人,更不消說原本就不願意跟隨仇鸞一起叛亂的李玉亭所部了,為了防備明軍再次嘩變,他們才不得已承擔起了守城的任務,如今卻又要自己打開城門放明軍出城,這與縱虎歸山有什麽兩樣,若不是知道許貴是仇鸞親信,他還真的以為連眼前這個大同總兵都起了二心。

    許貴千般陳情萬般哀求,說盡了好話,博爾忽才勉強同意打開城門,讓大同軍出城搶收城外那已經成熟的莊稼。

    卯時初刻,大同城東門緩緩打開了,一隊又一隊的軍卒魚貫而出,一手拿著刀槍,一邊肩上扛著農具。劉子昂搭著皇上賜給的望遠鏡看了看,欣喜地對高振東和謝宇翔說:“是李總兵舊部,我且前去找他們。”

    高振東和謝宇翔衝劉子昂一抱拳:“劉將軍小心。”

    過不多時,劉子昂就帶著一個隊官過來了,請高振東和謝宇翔化裝成士卒,隨他們一起混進城去。高振東和謝宇翔向錢文義等軍官宣讀了皇上赦免全軍從逆之罪及命令奪回大同城殺敵立功的詔書並介紹了北京城下的戰況。聽到朝廷官軍大敗韃靼的消息之後,自錢文義之下,李玉亭殘部將士無不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時就殺奔西區,將那韃靼虜賊與仇逆叛軍殺個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