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堂抗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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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步步緊逼上來,那一百多名禦史都在支著耳朵聽自己的反應,嚴世蕃情知今日事已至此,也隻能按照當初與父親商議好的方略行事,便不再退讓,朗聲說:“身負皇命,世蕃自當全力協助陳公公嚴查逆黨,將一幹亂臣賊子繩之以法。但陳公公那樣的查案方法,世蕃不敢苟同。”
“咱家是沒查過案子,嚴大人不也才剛從工部調任大理寺麽。”陳洪嘲諷說:“想必嚴大人先前在督率工匠修造殿宇官舍之餘,也曾悉心鑽研刑獄審訊之法,咱家倒要請教了。”
“世蕃不才,當不得陳公公‘請教’二字。世蕃隻是不明白陳公公為何要將百多位禦史拘於大堂詰問追查,莫非陳公公以為都察院上下人等,尤其是這些禦史大人都有謀逆之嫌。”
陳洪怒道:“你嚴大人言下之意,咱家是在廣為攀扯、大肆株連了。”
嚴世蕃等得就是他自己說出這句話,立即說:“陳、許謀逆,翰林院、太仆寺上至衙門佐貳,下到胥吏差役,大都進了詔獄,幾無幸免之人。這許是陳公公一時來不及甄別拷問。職分所係,世蕃也不敢隨意置喙。但謀逆之事,都察院並無人參與,更有陳老總憲及王、吳兩位大人那樣的忠貞不屈,以身許國之臣,卻不知陳公公為何又於此窮追不舍。”
陳洪卻不知道自己悄然之中已經入了嚴世蕃的圈套,還在振振有辭地說:“都察院有沒有人參與謀逆,咱家不知道,你嚴大人不是也不敢寫包票麽。莫要忘了,那逆賊陳以勤掛著都察院左都禦史銜;許辰善掛著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銜。再者,都察院有多位禦史不但出自逆賊陳以勤門下,平素與參與謀逆的逆賊李道良和林文等人也多有來往,相互唱詩酬和。嘿嘿,咱家未曾讀書進學,還要請教嚴大人和各位兩榜進士出身的禦史大老爺,官場上的‘朋’字怎麽解。”
嚴世蕃毫不猶豫地答道:“五倫之首是為君臣。出而為仕,食君之祿,若不論君臣大義,隻論朋友之道,便是朋黨。”
大堂上的所有禦史心裏都是一涼:翰林院、太仆寺職官司員大多被打入詔獄羈押待審之事,他們早有耳聞,今日見奉旨追查逆黨的兩位欽差帶著鎮撫司的上差殺氣騰騰直闖都察院,情知今日定是在劫難逃。方才嚴世蕃與陳洪頂撞起來,讓他們看到了一線微茫的希望,可隨即而來的卻是極大的失望:這個嚴東樓嚴大人也太不中用了,三句兩句就被那個天殺的閹奴套了進去,竟說出這樣的話。亂臣賊子的朋黨。這偌大的一個罪名壓下來,就算是大羅天仙也救不了命。個別平日裏對嚴氏父子成見頗深的人心中更是犯起了一絲疑惑:分宜父子二位奸臣莫不是要借閹奴之手將我等論為逆賊同黨,問成死罪吧。
“你們都聽見了。”陳洪得意地一笑:“嚴大人說了,在朝官員不論君臣隻論朋黨便是朋黨。你們中既有人與逆賊朋比結黨,咱家也就隻好按嚴大人的意思,嚴加拘問。”
陳洪氣不過自己前兩日隔岸觀火的做派,今日定要移禍於自己了,嚴世蕃也不驚慌,緩緩地說道:“既然如此,世蕃懇請陳公公準許卑職回避。”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真不知道嚴世蕃是不是瘋了,竟說出這種話。
誰都知道,嚴世蕃奉有上諭協助陳洪追查逆黨,若是怕得罪人,反正陳洪是主辦,他隻是個協辦,大主意由陳洪拿,他跟著跑腿應付差使也就罷了,如今竟然公然提出回避,等於是拒絕了皇命,這簡直是拿他自家的官位前程甚至身家性命開玩笑。
既然嚴世蕃口稱“卑職”,表明他是以協辦的身份請示身為主辦的陳洪。陳洪也明白其中的關節,當即冷笑一聲:“當日皇上萬歲爺明發上諭著你協助咱家追查逆黨之時,也不見你提出回避,到了這個時候你卻抗旨不從,是何緣由。”
嚴世蕃說:“追查逆黨以明法典、肅朝綱、儆效尤,本是我輩臣子份內之事,世蕃身為人臣自不敢辭。但我《大明律》載有明文,審案官與被審之人有成見或過節者理應回避。嘉靖十八年家父任禮部尚書,山東巡按葉經葉大人便上疏彈劾家父;嘉靖二十一年家父充任閣臣,及至今年新政之爭之時,更有多位禦史交章彈劾。父子一體,卑職若參與查案,即便無私也有私,難免被人攻訐處事不公。這便是卑職所說的成見過節。”
這個理由冠冕堂皇,陳洪即便知道他的避禍之心也不好反駁,便又冷笑道:“怕不隻是有成見過節吧。令尊嚴閣老也有幾位門生,如山東道監察禦史葉樘等,時下正在都察院任職,嚴大人有所顧忌也在情理之中。”
這就更中了自己的圈套,嚴世蕃立即接口道:“陳公公所言不差,便因如此,卑職才懇請遵照《大明律》準允回避。再者,以陳公公查案方法,卑職也難以洗脫逆黨之嫌,更應回避。”
此話一出,滿堂大嘩,那些禦史審了一輩子案,隻見有人大禍臨頭趕緊撇清自己,卻還從未見到有人將誅九族的大罪往自己身上扯的,嚴世蕃即便要救眾人,也不必如此冒險,都竊竊私語起來。
陳洪實在摸不清嚴世蕃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不由得一愣,隨即問道:“嚴大人此話怎講。”
“陳公公方才說了,逆賊陳以勤掛著都察院左都禦史銜,許辰善掛著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銜,就該於都察院窮追逆黨,家父一直掛有翰林院掌院學士銜,翰林院出了陳以勤、李道良、林文等多位逆賊,家父想必也難辭其咎。再者,世蕃當日在國子監任監生之時,陳逆以勤時任國子監祭酒,世蕃也算出其門下,有此兩條,世蕃自認難洗脫逆黨之嫌,隻能懇請回避。”
陳洪不曾想嚴世蕃竟鐵了心不願意趟這攤渾水,氣急敗壞地說:“嚴大人協助咱家追查逆黨是皇上的旨意,回避不回避怕是你嚴大人說了不算,咱家說了也不算,得請旨。”
他故意把“請旨”二字說的很重,顯然又是將了嚴世蕃一軍,,若要回避,當日就該一力請辭,事到如今想抽身溜走,這“欺君罔上”的罪名怕是跑不了了。
嚴世蕃坦然笑道:“卑職自當向皇上請旨,不過,在聖諭批複之前,卑職還負有協辦之責,還有一言要建議陳公公。”他停頓了一下,等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之後,才說道:“論及附逆之人及逆賊朋黨,依卑職看來,陳公公絕不可將眼光隻盯著區區翰林院、太仆寺、都察院幾個衙門,僅以陳逆以勤而論,怕是京城各大衙門一大半職官司員便脫不了幹係,故此卑職建議陳公公徹查逆黨,當自內閣查起。內閣幾位輔臣,夏閣老、李閣老及家父都曾與陳逆以勤同僚多年,翟閣老雖未曾與其共事,但他的門生徐閣老卻與陳逆以勤關係非同尋常,此前陳逆以勤被皇上罷官致仕後,徐閣老更兼掌翰林院,屬下出了李道良和林文等謀逆之人,他恐怕也難辭其咎……”
嚴世蕃的話還未說完,所有的禦史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約而同地在心裏叫了一聲:“妙。”,有幾個年輕膽大之人已不加掩飾地將讚賞的目光投向了嚴世蕃。
終於明白了嚴世蕃一直是在戲謔自己,陳洪被激怒了,將手中的驚堂木“啪”地一聲重重拍在大案上:“謀逆是通天大案,別打量著抬出內閣各位閣老咱家就不敢查下去。”
嚴世蕃笑得更加開心了:“不但是內閣各位輔臣難脫幹係,陳逆以勤曾任宮裏內書堂的山長、教習多年,內廷各位公公都曾聽他講過《四書》、《五經》……”
嚴世蕃這話也並不是空穴來風。明太祖朱元璋雖明令宮人不得讀書識字,但皇宮中充斥著一幫大字不識的文盲畢竟很不方便,於是明宣宗宣德年間就設置專門培養宦官的學校,,內書堂,由司禮監掌印親任總督,山長例行由翰林院掌院學士擔任,教習也是翰林院侍讀、侍講學士這樣的飽學鴻儒,如此說來,陳洪怕也未必與他沒有師生之誼。
“東拉西扯。胡攪蠻纏。不就是想幫他們脫罪麽。”陳洪咆哮著說:“包庇逆黨,你該當何罪。”
嚴世蕃毫不示弱地頂了回去:“是卑職包庇逆黨還是你陳公公大肆攀扯株連無辜,朝野自有公論。若陳公公認定卑職有包庇之嫌,盡可將卑職打入詔獄,依律問罪。”
在宮裏那個八卦爐裏修煉了這麽多年,又有前次追查宮變引火燒身的前車之鑒,陳洪立刻冷靜了下來,冷冷地說:“你是奉旨協查逆黨之人,咱家也不敢治你的罪。你可敢與咱家一起去見皇上嗎。”
“有何不敢。卑職正要將這些話呈奏皇上。”嚴世蕃率先站了起來,道:“陳公公,請。”
陳洪惡狠狠地丟下一句“你有種。”推開座椅,一甩袍袖就向外走去。
鎮撫司的校尉都一聲不響地跟著陳洪出了大堂,沒了禁錮的都察院禦史們圍了上來,紛紛向嚴世蕃拱手作揖,激動地叫著:“嚴大人……嚴大人……”嘴角抽動著卻說不出話。
嚴世蕃抱拳團揖:“皇上聖明,必不致禍及無辜。各位大人,世蕃告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