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雲台麵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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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早朝散班之後,翟鑾就象是一頭被關在籠子裏的困獸一樣,一直在值房裏來回踱步,中午內閣小夥房送來午膳,他看都沒有看一眼就不耐煩地擺擺手讓撤下。到了未時許,他終於忍不住了,出門就踱進了嚴嵩的值房,叫了一聲:“惟中兄,翟某有禮了,”

    正在大案後奮筆疾書的嚴嵩忙起身離座,在下手站定後行禮參拜:“失禮,失禮,仲鳴兄有事,著人喚嚴某到值房領示便可,何需勞動玉旨屈尊到嚴某這裏來。”

    翟鑾顯得心煩意亂,卻又不好表現的過於操切,一邊還禮,一邊裝做隨意地問道:“惟中兄中午也不歇著,在忙些什麽。”

    “歇不了啊,”嚴嵩笑嗬嗬地說:“昨日禮部忙了半日,總算是把故高閣老、韓部堂和楊侍郎三人的諡號議定了,嚴某正在寫公本,將拜發禦前由皇上定奪。故高閣老和韓部堂兩人諡號倒也妥帖,惟獨楊侍郎,因是狀元,又身死國難,禮部議定追贈‘文忠’二字,雖也有些道理,卻與前朝大儒歐陽公之諡號不免雷同,皇上會否認為禮部有敷衍塞責之嫌,著實令嚴某躊躇。還好公本要先呈內閣票擬,且請仲鳴兄不吝賜教。”

    翟鑾擺擺手:“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惟中兄久掌禮部,區區小事何需翟某妄言。”說著,眼睛瞥了瞥值房的門,欲言又止。

    嚴嵩見他如此,情知有要事相商,忙說:“仲鳴兄請坐。”自己去關上了值房的門。

    門一關上,翟鑾立刻焦急地說:“惟中兄,韃靼《求貢書》和你我的密疏昨日呈進大內,不知道皇上看了沒有。”

    嚴嵩收斂了臉上醇和的笑顏,沉吟著說:“韃靼求貢這麽大的事,司禮監斷無壓下不報之理,皇上該當是看過了。”

    “既然如此,今日早朝之時怎不見皇上說及此事,也不見召你我覲見奏對。”

    “和戰皆關乎社稷安危、萬民福祉,皇上一時半刻且不好做出決斷,興許還在權衡之中。”

    聽嚴嵩這麽說,翟鑾的臉色立時就變了:“皇上既在權衡利弊,說明聖意尚在兩可之間,以你我昨日所呈密疏那樣奏對,不知會否觸忤聖意。”

    嚴嵩心中冷笑,這個老滑頭擔心觸忤聖意是假,想借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討好皇上是真,便擺出一副誠懇的表情,說:“仲鳴兄,茲事體大,一步踏空便會萬劫不複,你我也隻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了。”

    翟鑾怎能聽不出嚴嵩話語之中隱含的規勸之意,麵色微微一紅,岔開了話題說:“若皇上今日徑直發回內閣,著你我酌處擬票,你我又該當何為。”

    嚴嵩越發懇切地說:“據你我昨日商議,如今戰不可戰,和不能和,隻有一個字:拖。韃靼既能於戰事有利之時求貢,想必也是因糧草不濟,將無戰心,兵無鬥誌,依嚴某愚見,少則十日,多不過一月,虜賊自會退兵。因此,拖他些許時日方為上策。”

    “情勢確實如此,但這樣的話又怎能寫於票擬之中。”翟鑾歎道:“若京城兵馬不足,我等尚可建議皇上閉門休戰以待援軍,如今各地勤王之師雲集京城,上下勢必都欲與之一戰,你我若是建議拖延時日,豈不被人指責怯敵畏戰。”

    “仲鳴兄言之有理,是嚴某慮事欠周了。”嚴嵩裝作愁眉苦臉地想了一會,說:“若皇上真問起內閣意見,我等當建議皇上發六部九卿公議為好。”

    說完之後,他裝作喝茶,偷偷觀察著翟鑾的反應,卻聽見翟鑾說道:“哦,惟中兄也這麽想。”

    嚴嵩心中大喜,表麵上卻不動聲色地說:“本就該皇上裁奪決斷之事,聖意猶豫不決,自然應發六部九卿公論,集思廣益嘛。”他側過頭靠近翟鑾,壓低了聲音:“也隻如此,內閣及你我二人才能脫掉這天大的幹係。”

    翟鑾拈著胡須笑道:“惟中兄與翟某心有戚戚焉。”

    與嚴嵩一席交談,翟鑾似乎卸去了心中巨石,緊鎖的愁眉也舒展了開來,兩人又寒暄了兩句,翟鑾便起身告辭,嚴嵩忙恭敬地要送他回自己的值房。剛推開房門,卻見一名乾清宮的小太監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見著他二人,道:“正好兩位閣老都在,皇上命奴才來給兩位閣老宣諭旨。”

    乍一聽“諭旨”二字,翟鑾嚴嵩兩人趕緊肅容站定,一撣官袖提起官服前襟就要跪下,看那敏捷的動作,全然不象是兩個均已過花甲之年的老者。

    那位小太監似乎反應稍嫌遲鈍,等兩人膝蓋打彎將要跪倒之時才伸手攔住了他們,一笑算是表示了敬意,說道:“兩位閣老不必行大禮,皇上著奴才傳的是口諭。”

    兩人心中氣苦,卻又不好和這個隻掛著個烏頭牌子的小黃門計較禮數,便局促地站在那裏。那個小太監瞄著兩人,擺出口銜天憲的欽使架勢,故意拖長了聲音,用傳旨時的那種嚴肅口氣一字一頓地說:“皇上口諭,著內閣次輔翟鑾、閣員嚴嵩即刻進宮見駕。欽此。”

    “欽此”之後,口諭已完,翟鑾便躬了躬身子,恭敬地說:“臣翟鑾遵旨。”

    那個小太監欠了欠身算是回禮,說:“翟閣老、嚴閣老,主子萬歲爺此刻正在雲台候著兩位,請隨奴才走吧。”

    翟鑾嚴嵩兩人又是一愣,宣完旨便不是皇上的化身,按說以這個小太監的職位身份,應該給兩人行揖禮參拜,而且應尊稱他們為“老先生”,而不是一聲冷冰冰的“閣老”。他們當這個小太監不懂得規矩,也不好說什麽,就跟著那個小太監出了內閣,直往宮裏而去。

    到了雲台,那個小太監停住了腳步,說:“且請兩位閣老先候著,等奴才給主子萬歲爺複了旨,等萬歲爺下旨後再入內覲見。”

    翟鑾和嚴嵩兩人心中都是一凜:這就更不尋常了,皇上於雲台召見內閣輔臣,銜命見駕的閣員通常隻需跪在門口通秉姓名,得到皇上應一聲便可入內,不必再行請旨,為何今日卻是這樣。

    翟鑾站在門口,悄聲問道:“惟中兄,你可猜到皇上此時召我等覲見所為何事。”

    嚴嵩苦笑一聲:“八成是為韃靼求貢一事,皇上不好決斷,要召你我……”正在說著,兩人突然聽到雲台裏響起了嚴世蕃憤懣而高亢的喊聲:“京師六部各大衙門上百位職官司員已被你關在詔獄,兩京一十三省多少公務積壓在案頭,我大明朝都要癱了,你還要將翰林院、太仆寺和都察院幾百名官員都打成逆黨,莫非是要亡了列祖列宗的江山嗎。”

    嚴嵩大驚失色:“是犬子嚴世蕃。他……他怎敢在禦前喧鬧。”說著,身子搖晃起來,象是要暈倒。

    翟鑾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安慰他說:“惟中兄,東樓身為朝廷命官,不會如此無禮。且先聽聽。”

    果然,自裏麵又傳出了陳洪陰冷的聲音:“回嚴大人的話,想亡我大明列祖列宗江山的不是奴才,而是奴才關進詔獄的那些人,”

    嚴世蕃說:“這數百名官員都是謀逆大案的要犯麽。象你陳公公這樣查案,下官萬難苟同。”

    翟鑾一聽就明白是奉旨追查薛、陳謀逆大案的兩位欽差嚴世蕃和陳洪發生了矛盾,扯到皇上這裏來講理了,略有不滿地說:“東樓也確是太過孟浪了,追查逆案以陳公公為正使,他隻是協辦,縱然對其問案不滿,也不該鬧到禦前……”正說著,見嚴嵩麵色慘白,嘴角抽搐,忙又改口說:“不過,翟某也覺得東樓言之有理,如今朝局不穩,人心惶惶,象陳洪那個閹奴那樣廣為攀扯如何使得,”

    嚴嵩似乎已經被駭得說不出話來,用淒楚可憐的眼神看著翟鑾,不停地拱手作揖。翟鑾歎了口氣,說:“不勞惟中兄吩咐,東樓是自家子侄,翟某自當鼎力襄助。”

    得了他這句承諾,嚴嵩才象是稍微安定了一點,勉強穩住心神,用力握住了翟鑾的手,說:“嚴某今年六十有三,就這麽一條根,百年送終之人能否保全,就全仰仗仲鳴兄了……”

    翟鑾見嚴嵩眼角已有淚花滲出,又安慰他說:“皇上既能召你我覲見,事倒未必如惟中兄想的那樣不堪。但凡有一線圜轉餘地,翟某拚得被皇上叱罵,也要替東樓說話。”

    嚴嵩又張開口想說句感謝的話,方才進去的那個小太監卻出來了:“兩位閣老,皇上著你們進去。”

    兩人忙整衣肅容,低著頭進了雲台,隻見嘉靖帝朱厚熜麵色陰沉地坐在正中禦座之上,呂芳侍立在他的身後,而嚴世蕃和陳洪兩人都低著頭,跪在兩側稍遠一點的地方。

    翟鑾和嚴嵩一齊跪了下來:“臣等供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厚熜擺擺手:“免禮平身,賜座,”然後對著跪在腳下的嚴世蕃和陳洪兩人說:“接著吵,朕專門把內閣兩位閣老都請了來,就是聽你們吵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