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犯顏直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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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世蕃和陳洪兩人趕緊將頭俯的更低了:“微臣(奴婢)不敢。”

    “剛才不是吵得很來勁嗎,怎麽不敢了,”朱厚熜冷笑道:“朕本不得空為你們**矛盾,想著讓你們跪了近一個時辰,興許火氣就小了,誰曾想你們卻更是來勁,隻差把這雲台的房頂給掀了。陳洪是司禮監掌印,算是朕的人;嚴世蕃是朝廷命官,歸內閣管,朕就隻好請動兩位閣老的大駕,讓他們來跟朕一道來個三堂會審,給你們做個明斷。說啊,把你們那點子齷齪事都給兩位閣老說說。”

    陳洪聽出皇上有袒護之意,便搶先開口,將這幾天嚴世蕃怠廢皇差,尤其是今日在都察院故意包庇逆黨的行徑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

    嚴世蕃卻甚是強項,等陳洪一說完,立即反駁道:“世人皆知,官場士林最重年誼、鄉誼及師生之誼。下官未得功名,與各位禦史自無年誼可言;家父雖多為學官,並掌過國子監、翰林院,也點過主考,但門生在都察院者不過寥寥數人,比之百多位禦史,師生之誼或可不論;若論鄉誼,數位江西籍禦史非但與下官有鄉誼,更與夏閣老有鄉誼,到底是該論與下官之鄉誼,還是該論夏閣老之鄉誼,怕是睿智如陳公公者也難以區分。陳公公這‘包庇’二字怕加不到下官的頭上。”

    陳洪被他頂得一愣,心裏也知道嚴世蕃說的都是實情,以此定他從逆之罪未免牽強,有主子和兩位閣老在場,他也不好過於強橫,便將語氣緩和了一點,說道:“既然如此,你身為欽差副使,奉上諭追查逆黨,卻又為何有意幫他們說話,”

    嚴世蕃說:“下官既身奉皇命協助陳公公追查逆黨,自然不敢辜負聖恩幫逆黨說話,實是陳公公那樣問案,下官萬難苟同……”

    朱厚熜突然點名:“嚴世蕃。”

    嚴世蕃立刻應道:“臣在。”

    “陳洪一竹篙打翻了一船人自是不對,”朱厚熜說:“那朕問你,依你之見,都察院可曾有參與謀逆之人,”

    嚴世蕃將頭在地上輕輕一碰,答道:“回皇上,國朝規製,都察院負有規諫皇帝,左右言路,彈劾、糾察百司、百官,巡視、按察地方吏治等重要職責。遴選都察院禦史、六科廊給事中等風憲言官更有‘三必取’的規矩,一必取國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士;二必取正派剛直,介直敢言,而不患得患失,愛身固祿之士;三必取學識才幹出眾,既通曉朝廷各方政務,洞悉利弊動態,又能博涉古今,引鑒前史之士。各位禦史大多是秉公據實,善辨是非,敢論曲直,既勤且廉,品行、才識俱為上乘,忠貞職守而鞠躬盡瘁、鐵麵無私而秉公除暴、安貧樂道而廉潔自重之人。縱有附逆亂臣,也是為數寥寥……”

    “為數寥寥,”朱厚熜冷笑道:“我大明京官數千,隻出了薛林義、陳以勤寥寥數人,便將皇宮給燒了,你還當這‘為數寥寥’的逆黨不足慮麽,”

    嚴世蕃突然昂起了頭:“皇上,臣有肺腑之誠瀝血上奏。”

    朱厚熜冷冷地說:“說。”

    “皇上方才問及都察院可有附逆之人,依微臣之見,非獨都察院,京城各部院寺司也不乏與薛、陳等逆賊交好之人,但時下虜賊陳兵於外,京城又甫經內亂,當此國難,若再驟興大獄,牽及內閣與六部九司,非但擾了朝政運轉,更有失士心民瘼,累及皇上聖名,則我大明社稷堪憂……”略微停頓了一下,嚴世蕃又說:“臣冒死懇請皇上收回成命,以穩定朝局,安定人心。待王師將韃靼虜賊逐出國門之後,再行徹查謀逆大案。是時,若蒙皇上不棄,臣願一力協助陳公公追查逆黨,不負聖主明君之重托。”

    嚴世蕃一席話說得翟鑾心中暗暗驚歎:不曾想嚴嵩這個連正經科名都沒有的兒子竟有這等識見,真與其父那樣奸佞柔媚之臣判若兩人。

    依翟鑾本意,當初皇上下旨著陳洪與嚴世蕃徹查逆黨,他就頗感不妥,即便不說永安侯薛林義、忠勇侯許世傑和西寧侯宋斌等人世代簪纓,與朝中文武大臣的關係盤根錯節,即便以陳以勤而論,大肆株連窮追逆黨就甚為不妥。

    陳以勤為官四十多年,曆經弘治、正德及嘉靖三朝,論資曆是目前朝廷文官中最老的,但因其為人迂腐,不善鑽營,當與他同期為官的人都紛紛高升之際,他卻還在苦苦地熬資格、博升遷,至今還隻是個加正二品都察院左都禦史虛銜的翰林院掌院學士,但也正因如此,他卻能在波詭雲諉、動蕩迭起的嘉靖一朝前期大禮儀之爭中安身度命,不管是尊禮派執政還是議禮派掌權,都一直穩如泰山,誰也動不了他,可謂左右逢源,跟哪一派都能說得上話。論及他的朋黨,恐怕有一半的朝臣都脫不了幹係。

    此外,陳以勤一直為詞臣學官,曾出任過多次會試副考和房師,經他取中的進士最大的都當到了六部侍郎、各省督撫藩臬這樣的正三品大員;而且,他還多次主持過順天府、應天府兩京的鄉試秋闈,取中的舉人更是多如牛毛,就連當今代行首輔之職的次輔翟鑾的門生、吏部左侍郎、內閣學士徐階當年都是被他取為舉人,也算是他的門生,徐階逢年過節去拜謁會試座師翟鑾之後,少不得也要到他這個鄉試座師家中應個景。

    門生知交畢竟人數有限,關鍵是陳以勤的籍貫不對。他是應天府蘇州人氏,江南素來為國朝斯文元氣之地,每科進士之中少說也有三五位出自蘇州及其周邊州縣,他的同鄉在官場一抓一大把,如果都按朋黨論處,京城各衙門立刻又有上百位官員就要被牽連其中。推及兩京一十三省,還不曉得有多少人被牽連其中。

    想到這裏,翟鑾微微側過頭,看看旁邊麵色慘白的嚴嵩,輕輕點了點頭,欠身正要說話,卻聽到朱厚熜爆發出一陣糝人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這種笑聲令翟鑾心裏一凜:當日皇上斥責陳以勤遷都並追究曾銑議複河套之議時,也曾發出這樣的淒厲的笑聲。已經到嘴邊的話立刻又咽了回去,本已抬起的身子順勢就跪了下來。眾人也都被皇上這樣的笑聲駭住了,連忙跟著他一起跪了下來。

    朱厚熜的笑聲在雲台回蕩了好久才漸漸平息,他又冷冷地叫道:“嚴世蕃。”

    嚴世蕃穩住了正在戰栗著的身子,將頭俯在地上,顫聲應道:“臣在。”

    “你知道朕在笑什麽嗎,”

    “回皇上,聖心遠慮,臣不敢妄加猜測。”

    “杭州靈隱寺供奉彌勒佛的殿門前有一副對聯,其下聯是‘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你可知道上聯是什麽嗎,”

    嚴世蕃心裏頓時一涼,不禁為父親和自己一直以來的自以為是深深懊悔,但事已至此也無回天之力,便橫下心來,回答道:“回皇上,上聯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

    “看來你雖沒有科名,也非不學無術之徒嘛。”朱厚熜莫名其妙地稱讚了他一句,又說:“你要市恩賣好,收攬人心,卻想讓朕做那樣泥塑木雕的彌勒佛。任人擺布的傀儡。”

    嚴世蕃戰戰兢兢地說:“臣不敢……”

    “不敢,”朱厚熜說:“你都敢強令朕容天下難容之事,成為世間可笑之人,你還有什麽不敢的,”

    朱厚熜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的一般空朦,卻又象地獄刮出來的風一般陰冷,這樣的聲音還是嚴世蕃第一次聽到,他仿佛是被扔進了深不見底的深淵,隻覺得那顆心一直往下沉,終於,他想起了父親與自己商議多時定下的“置於死地而後生”與君王這局千古一賭。咬咬牙定下了神,幹脆將心中的恐懼全然拋卻,大聲奏道:“天在上,皇上在上,臣若是有半點欺君之意,就讓天降下神雷立刻殛了微臣。”

    “不要拿話來擠兌朕。”朱厚熜冷笑著說:“朕沒有呼風喚雨的本事,大概也隻能遵你的旨,不敢再追究那些想謀奪朕的江山的亂臣賊子了。”

    徹底的絕望襲上嚴世蕃的心頭,他不顧禮儀地猛然抬起了頭,看著皇上,但嘴裏仍在喃喃地說:“聖德巍巍,微臣代百官叩謝吾皇如天之仁。”

    朱厚熜似乎想看穿他的五髒六腑似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將視線投向了一旁一動不動跪著的陳洪:“嚴大人的話你都聽到了,都是你這個奴才行事太過操切草率,竟不問青紅皂白就胡亂抓人,還不快去把人給嚴大人放了。”

    陳洪情知今日絕對不能退讓,一退讓不但皇上顏麵無存,自家性命也萬難保全,立即應道:“回主子,奴才絕不放。謀逆之罪罪無可逭,一定要徹查,徹查到底。無論牽扯到誰都不能放過。”

    朱厚熜厲聲喝道:“大膽。連你這個奴才也要抗旨不遵嗎,”

    明明是在嗬斥陳洪,一個“也”字卻令翟鑾及嚴家父子三人都感到了徹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