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深入虎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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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二十三年十一月五日寅時初刻,在一隊營團軍中軍健卒的簇擁下,一頂八人抬的官轎悄然出了已封閉了許久的德勝門,來到城外的大營。德勝門兩位守將山東備倭軍都指揮同知宋子端、河南衛所軍統領錢文義早已得了吩咐,直接將他們接到了中軍大營。

    過不多時,一隊騎軍出了大營,疾馳而去。或許是天冷的緣故,他們都披著大氅,還用兜帽緊緊地裹著頭。

    距離韃靼中軍大營尚有百丈之遙,那隊騎軍勒住了馬,隊伍中間的一個人突然叫了一聲:“曾將軍。”

    帶隊的軍官正是營團軍前軍統領曾望,聽到那人叫他,趕緊撥馬轉了過來,在馬上躬身抱拳施禮,低聲問道:“嚴閣老有何吩咐,”

    那人摘下了兜帽,露出了頭上那頂二品以上大員才配戴的方冠,以及方冠下那張飽經滄桑的臉,正是內閣學士、禮部尚書嚴嵩。他衝曾望拱手還禮,說:“曾將軍,前麵已近虜賊軍營,就由貴部軍士送本輔前去,你可先回營。”

    曾望聞言一愣,也顧不得身份,忙說:“嚴閣老這是何意,”

    嚴嵩歎了口氣:“本輔此去吉凶未卜,曾將軍風華正茂,又是我大明軍中少有的將才,假以時日,定能成為國之棟梁、社稷幹城,沒來由陪本輔以身犯險。”

    一個從一品的內閣學士這樣關心自己這個從五品的軍中小官,曾望心裏不禁產生了疑惑,客氣中帶著一絲戒備:“嚴閣老關愛之情,末將感激不盡。隻是末將奉高大人、俞將軍之命護送嚴閣老前往虜賊軍營公幹,怎能半途折回,”

    “本輔知你營團軍治軍甚嚴,違抗命令者要軍法從事。不過,有本輔之命,你也可交代的過去。”見曾望還是一副不知所雲的樣子,嚴嵩懇切地說:“那些虜賊最是凶殘率性,一言不和就要喊打喊殺,曾將軍乃百戰餘生的大明勇士,自是不願忍氣吞聲,若是有什麽閃失,本輔心中難安,更是我大明家國社稷的一大損失,”

    嚴嵩這麽說自然也是實情,但更主要的,卻還是擔心自家安全。按說象護送他出城赴韃靼軍營議和,該由禦林軍派出兵將護送才配得上他內閣學士的身份,但皇上一是為了保密,二來也是不信任禦林軍,便指名由營團軍派人保護他。雖然高拱、俞大猷知道事體重大,根本不敢讓中軍統領曹聞道這樣的炮仗脾氣的莽夫血勇之人知曉此事,專門挑選了為人謹慎、心思細密的前軍統領曾望擔任親衛統領。但即便是這樣,嚴嵩也實在是不放心,生怕讓韃靼虜賊知道自己的親兵扈從是與他們有血海深仇的營團軍兵將,隻得想辦法將曾望打發回去,免得雙方起了衝突,不但影響議和,還有可能累及自家性命。

    曾望卻不知道此中緣由,聽嚴嵩對他們營團軍讚譽有加,也十分高興,便慷慨激昂地說:“嚴閣老身為社稷重臣,尚不避斧鉞,親往虎穴招撫虜賊;曾望不過一軍中微末小吏,又豈敢貪生畏死,”

    嚴嵩心中深恨這個粗魯不文的軍漢不曉事,表麵上卻越發客氣了:“話雖如此,今次我大明諸軍與虜賊激戰逾月,貴軍連番大勝,早已成為虜賊眼中釘肉中刺,必欲得之而後快。本輔也曾聽說虜賊開出賞格,生擒或殺死俞將軍、戚將軍者,封萬夫長,賞銀千兩;若是你曾將軍這等營團軍中堅將領,也能封千夫長,賞銀五百兩。那些虜賊若是知曉你便是那鼎鼎大名的營團軍前軍統領,恐有不測之禍。”

    曾望這才明白過來,忙說道:“嚴閣老不必為末將之事掛心。今日來時,高大人、俞將軍便吩咐末將一切皆聽從閣老吩咐,不得與虜賊口角爭鬥。為了以防暴露身份,還令末將及眾位弟兄換上了禦林軍的腰牌,請嚴閣老驗看。”說著,他自腰間摘下一塊腰牌,雙手呈給嚴嵩。

    嚴嵩接過曾望的腰牌掃了一眼便拋還給他,拈著胡須笑道:“原來高大人、俞將軍早有準備,倒是本輔多慮了。”心裏卻說,原來高拱俞大猷也舍不得折損了軍中一員大將,已早早做了準備,倒是我白白擔心了一場;不過,高、俞二人雖說年歲不大,卻處事穩重,心細如發,難怪皇上會對他們青眼有加,不次拔擢至那樣重要的職位。

    這個時候,自韃靼大營奔出一隊人馬,手擎著火把,朝著他們疾馳而來。曾望麵色大變,將腰牌胡亂塞入懷中,一揮手,身邊眾位將士一齊抽出了腰刀,將嚴嵩緊緊地護衛在了中間。

    韃靼來人奔到距離明軍十丈之遙便勒住了馬,一騎率先出隊,“來者可是大明使者嗎,我家大汗派二殿下前來迎接天朝貴使。”聽他漢語說的甚是流暢,想必是韃靼軍中的通事。

    嚴嵩微微一笑:“俺答雖不曾親來,卻派了自己的兒子,也算是表露了求貢的誠意了。”說著,他衝曾望點點頭。曾望一擺手,眾位將士立即還刀入鞘,他這才躍馬上前,答道:“正是我大明宣慰大使,內閣學士、禮部尚書嚴嵩嚴大人,請二殿下上前拜見。”

    這兩日雙方雖然沒有正式遣使談判,但往來書信卻不少,早已議定了會談的有關事宜。為了試探對方的誠意,明朝雖然同意派人親往韃靼大營“宣慰招撫”,但借口有“上國欽使等若下國之君”的古禮,堅持讓韃靼酋首俺答出營迎接。俺答雖不計較什麽“宣慰招撫”不“宣慰招撫”,但還是拉不下麵子自己親身前來,改以隨軍出征的二兒子黃台吉出迎。雙方各有苦衷,也就都沒有在禮儀這樣的枝節問題上多糾纏。

    對麵韃靼來人從中間分出一條通道,兩邊高擎的火把映照下,一位衣甲鮮明的年輕人緩緩策馬出列,走到雙方中間的位置停了下來,單手撫胸低頭行禮,道:“黃台吉出迎來遲,還請嚴閣老恕罪。”

    對麵那位俺答的二王子漢語也說的十分流利,言辭也頗為得體,令曾望等人心中不禁嘖嘖稱奇。嚴嵩卻不言聲,解下身上大氅隨手扔給身後的兵士,也策馬上前,走到距離黃台吉一個馬身的地方停了下來,拱手道:“久聞二殿下少年英雄,今日得見,果然聞名不如見麵。”

    黃台吉忙說:“嚴閣老不辭辛勞,屈尊親往鄙營議和,鄙部感激不盡。請嚴閣老隨小子前往鄙營。”

    嚴嵩拱拱手:“二殿下請。”

    兩隊人馬合在一處,向韃靼中軍大營走去。為了各自的尊嚴,誰也不願意把求和的心意表露的太過迫切,馬蹄起起落落,緩緩走在那片曾痛飲過雙方無數將士鮮血的土地上。

    曾望等人緊緊地跟在嚴嵩的身後。他們都是百戰餘生之人,早已看透了生死,也自信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任何敵人,但四周全是昔日見麵就拚個你死我活的韃子,如今卻如影隨形地走在一起,所有人的心裏也不免捏了一把汗,一直按在腰刀刀柄上的手不禁又緊了幾分,呼吸也在不知不覺中粗重了起來。

    嚴嵩突然轉過頭來,對曾望叫道:“陳千戶。”

    乍一聽嚴閣老嚴閣老叫“陳千戶”,曾望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叫的是自己,他從高大人那裏領到是一個叫陳什麽的千戶的腰牌,原來剛才嚴閣老接過自己的腰牌並不是查驗真偽,而是要記住自己的名字。再想到剛才他對自己說的那些體己話,心中頓時湧出了一股暖流,忙躬身應道:“末將在。”

    嚴嵩笑著說:“你等皆是禦林軍中精銳健卒,看看二殿下麾下的將士,比之你等也不遑多讓啊。”

    誰不知道禦林軍是大明皇帝老兒的親兵護衛,大明軍中千裏挑一的勇士,嚴嵩這話聽在黃台吉耳朵裏自然是讚譽自家兒郎勇武,他不禁對身邊這位身穿仙鶴補服,氣度不凡的老者平添了幾分好感。但在曾望和營團軍眾將士聽來,卻是在提醒他們不要隨意暴露身份,也隱隱在激勵他們不要墮了明軍聲威。眾人心中一陣慚愧,隻覺得平添了莫大的勇氣,再也沒有先前的緊張和不安。

    百丈之遙良馬隻是一蹴而就,即便是眾人刻意放慢了腳步,也是很快就到了。韃靼中軍大營的轅門大開著,上千支沾滿了牛油的火把將大營照得如白晝一般明亮,一條長長的毛氈自轅門口一直鋪到了營寨正中的帥帳門口。嚴嵩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到毛氈的盡頭,一群身穿華麗的蒙古長袍的人正站在那裏,想必是俺答率著各部落的酋首來迎候大明的使節。

    黃台吉搶先跳下馬,雙手攙扶著嚴嵩下馬,對著帥帳那邊一指:“嚴閣老,我父汗正在帥帳門口迎候大駕。”

    嚴嵩順著黃台吉指的方向看過去,對麵正中間的一個人正衝他單手撫胸低頭行禮,嚴嵩也忙拱手還禮。

    黃台吉熱情地把著嚴嵩的臂膀:“嚴閣老請進。”

    嚴嵩漠然地看著前方,卻不舉步。

    身邊的黃台吉突然發現,嚴嵩一直掛在臉上的那醇和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