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察言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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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不刺不敢違抗俺答的命令,漲紅了臉坐了下來。俺答對嚴嵩抱歉地一笑,掏出懷中的銀刀,自麵前那隻烤全羊脊背上割下一塊,遞了過來:“塞外之人不懂禮數,還請嚴閣老見諒。來來來,請嚴閣老嚐嚐我們蒙古的烤全羊,這可是我們蒙古人用來招待最尊貴的客人的一道必備菜肴。嗬嗬,嚴閣老可能有所不知,整隻羊最美味的地方,就是這羊脊背上的肉了。”

    嚴嵩拈起那片羊身上最精華的肉送到嘴裏慢慢地嚼著,歎道:“外焦裏嫩,肥而不膩,果然是難得的美味。”

    俺答笑著說:“嚴閣老既然喜歡,不妨多吃一點。”說著,又割了長長的一條送到嚴嵩麵前。

    “多謝汗王。”嚴嵩嘴裏客氣著,卻不再動筷,因為他是江南人氏,飲食以清談為宜,見到麵前全是牛羊肉就先倒了胃口,淺嚐尚可,若是象那些蒙古人一樣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倒真是難為了他。

    俺答見嚴嵩停箸不食,麵色就有些不悅,說道:“塞外當然比不得中原有諸多的美味,嚴閣老難以下咽也在情理之中。”

    “汗王誤會了。”嚴嵩說:“實不相瞞,京師所需物資皆要由外地供應,近來京師與外地交通斷絕,糧米菜蔬雖然不缺,但尋常人家若是要吃到葷腥,怕是不易啊。老朽身為輔弼之臣,每每思之,便覺得誤國誤民,罪不可逭。故此難以安然就食,還請汗王見諒。”

    “哦,原來如此。”俺答怎能聽不出嚴嵩的弦外之音,心中苦笑一聲,你們早早就將通州軍糧庫搬運一空,當然不缺糧米,卻還要埋怨吃不到葷腥。但他不想讓明朝使者知道自己軍中缺糧的實情,便裝做大度地說:“嚴閣老回去之時,我們貢上牛五十頭,羊一百口,請嚴閣老轉獻皇上。塞外之人,無以為敬,區區之物,聊表心意而已,倒讓嚴閣老見笑了。”

    早在進來之時,嚴嵩注意到帥帳門口守衛的韃靼士卒在偷偷地吸著鼻子,嗅著自帥帳之中飄出的酒肉香氣,便斷定韃靼缺糧情勢已經非常嚴重,即便是俺答的親衛也難以飽食美餐,此刻見他還在打腫臉充胖子地掩飾,心中好笑,卻也不點破,說:“那就多謝汗王美意了,本輔定將貢物轉呈皇上,並奏報汗王一片忠君之心。對了,本輔與大同王素有舊故,聞說他與汗王同來拜謁京師,今日怎不見他在座。”

    自從駐守大同的平章博爾忽逃回來,稟報了大同守軍嘩變的消息之後,俺答盡管知道此事與仇鸞並不無關係,但為了平息軍中諸將的怒氣,已命人將仇鸞軟禁了起來。但嚴嵩既然點名要見仇鸞,若是找借口推脫,就顯得欲蓋彌彰,若是被明朝得知大同已經嘩變,斷了自己後路,怕是斷然不肯再談議和之事,反而要想辦法全殲,便對嚴嵩說:“大同王這兩日貴體有恙,故今日不曾出來迎接嚴閣老。不過,嚴閣老有命,我派人去請他過來便是。黃台吉。”

    坐在下麵的黃台吉立即起身應道:“汗父有何吩咐。”

    俺答說:“快去請大同王來見嚴閣老。”

    仇鸞被軟禁,也隻有黃台吉能代俺答傳令放人,也隻有黃台吉能教會仇鸞如何跟明朝使者說話,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每一句話都關乎著全軍生死存亡……

    不一會兒,仇鸞便跟著黃台吉來到了帥帳之中,見到帥帳正中坐著的嚴嵩,他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嘴角囁嚅著說:“嚴……嚴大人……”

    乍一見仇鸞,嚴嵩也吃了一驚。在他的記憶中,這個貴為侯爵,又是手握十萬大軍的一方重鎮元戎的幹兒子雖說才不堪用,可也是儀表堂堂,氣度不凡,此刻雖說還如往常一般一絲不苟地穿著官服,但胡子蓬亂,鬢角的頭發也沒有梳理整齊地抿到腦後,而且發根之處可清楚地看見已有星星的斑白,以他四十出頭的年歲,不該是這樣蒼老,顯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這也不能怪黃台吉,盡管他也知道吩咐仇鸞整理儀容穿上官服,但他畢竟是化外蠻夷,倉促間又怎能顧得上這些細節。

    看著仇鸞,嚴嵩心中長歎一聲:本非梟雄之才,為何要生出不臣之心,做出那等逆天之事。這個蠢貨難道就不明白,自古事二主者絕沒有好下場,而且比之漢人,韃虜更看不起辜恩背主的叛徒,象他這樣背叛國家,勾結異族攻打本國的小人,誰敢重用他。再者,韃虜崇尚武力,若是他麾下十萬大同軍尚在,或許還能禮敬他幾分,可如今大同軍逃的逃,叛的叛,僅餘五千心腹也被戚繼光一戰殲滅,在俺答眼中他就一錢不值,連參加筵席吃一杯酒的資格都沒有了。

    想到這裏,嚴嵩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湧出一絲同情:這個仇鸞人雖蠢,但對自己卻一直很有孝心,朝廷規製,公侯貴戚與朝中一品大員官秩並列,他卻早早就認了自己做幹爹,為此沒少受其他勳貴的嘲諷戲謔,他也毫不為忌,人前人後總是持子禮侍之,把盞布菜比東樓還殷勤,即便是承自己舉薦就任大同總兵之情,有這樣的禮數也夠了。最讓人感動的是在自己失愛於君父,被斥退出內閣之後,他仍不改往日的情誼,年節之時總少不了一份孝敬,盡管東樓曾抱怨說他送給夏言那個老不死的東西的銀子更多十倍有餘,但這有什麽關係呢。人心不是東流水,總是要往高處走的,在被皇上閑置抄書的這兩年,門生弟子改換門庭去投靠夏言的還少嗎。

    自從獻關投誠,仇鸞就一直飽受著韃靼軍中諸人不屑、冷漠、粗暴甚至敵意,幾天前還因為大同再次叛亂,差點被暴怒的韃靼將領們撕成碎片,俺答將自己軟禁在中軍,雖是惱怒自己部下的無能,也未嚐不是在保護自己,但其中的隔閡與猜忌卻已表露無遺。此刻看見嚴嵩用那老年人所特有的慈愛、憐憫的目光凝視著自己,胸中一時百感交集,忍不住撲到了嚴嵩的腳下,在黃台吉等人的驚呼聲中,大哭起來。

    嚴嵩也動情地站了起來,正要伸手撫摩他的頭,卻又停住了,冷冷地說:“大同王快快請起,本輔安敢受此大禮。”

    “爹。”仇鑾大哭著說:“兒子……兒子還以為今生再也見不著爹了……”

    嚴嵩瞥了一眼坐在下麵的曾望,慌忙說:“本輔是大明職官,你卻貴為韃靼王爺,位份尊卑有序,不必再提舊時相稱。”

    曾望此前曾得了高拱和俞大猷的密令,命他隻負責嚴嵩安全,不能與聞雙方議和的機密之事,免得給營團軍帶來不必要的禍事,見狀便起身離座,向嚴嵩施禮道:“末將不勝酒力,請閣老準允末將先行告退。”

    皇上把這等關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壓在自己的頭上,嚴嵩也就顧不得避嫌不避嫌了,點點頭說:“如此也好,你當約束麾下眾將士不得與友軍發生爭執,違令者,斬。”

    “禦林軍陳千戶”在黃台吉的陪同下退出帳外,嚴嵩這才緩和了顏色,對還俯地痛哭不已的仇鸞感慨地說:“伯翔(仇鸞的字),你起來吧。為父也不曾想到竟是在這裏見到你啊。”

    嚴嵩主動提出要見仇鸞,見麵之後卻是一副冷冰冰的態度,等到隨行護衛走了之後卻又換了一副麵孔,讓原本以為他要從仇鸞口中套取情報的俺答頓時放心了:原來他是怕表現得太過親密,被禦林軍護衛密報給了明朝皇上,看來這個嚴閣老並不是什麽一心忠於朝廷忠於他們那個所謂的“君父”之人。

    仇鸞卻不起身,淚眼淒迷地看著嚴嵩,說:“兒子不孝,不能承歡膝下,還請爹恕罪。”

    “你豈隻不孝,更是不忠不義,到如今為父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嚴嵩跺跺腳,生氣地說:“此地已無亂耳之人,為父也不與你說什麽春秋大義。良禽擇木而棲,你不滿新政虐待天親勳顯,投奔汗王也在情理之中。可你卻不曾想過,此舉給為父帶來多大禍事。”

    仇鸞囁嚅著辯解說:“爹,兒子……兒子聞說皇上並無遷怒爹的意思,反而讓爹複任閣臣……”

    “並無遷怒之意。複任閣臣。”嚴嵩苦笑道:“你可知道,為父複任閣臣是在汗王求貢之後。你可知道,為父雖然複任閣臣,你弟東樓卻還被關在鎮撫司詔獄之中。”

    “東樓賢弟被抓進了詔獄。這……這可當真。”仇鸞驚恐地說:“那個昏君……哦,皇上竟做出這等事情。”

    嚴嵩一副心疼還兒子,怒氣未消的樣子:“你能做出獻關投降之事,皇上不誅為父九族就已是天恩浩蕩了。”說著,他偷眼看見俺答正凝神傾聽他和仇鸞的對話,便長歎一聲,說:“事已至此,不提也罷。為父已是風燭殘年,隻有東樓這一個百年送終之人,也隻得拚著這把老骨頭到汗王這裏走一遭。實話說與你,你在京城之中的家眷雖萬難保全,幸喜你原在大同還收了幾個侍妾,想必也能留下子嗣承繼香火……”

    嚴嵩不提還罷,提到大同,仇鸞如被雷霆重擊一般,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嚴嵩的眼睛頓時閃過了一絲神光,一亮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