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巧舌如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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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嚴嵩突然提起了大同,俺答心裏一驚,盡管他已嚴令封鎖關於明軍收複大同的消息,並且派出了多路巡邏隊,將大同通往京師的道路全部封鎖,但他還是怕仇鸞說漏了嘴,便插話說:“嚴閣老不必太過擔憂,我們誠心求貢,自不會與嚴閣老為難。隻要嚴閣老辦好了貴國與我們議和封貢的差使,你們皇帝就不會怪罪於你。”說著,他瞥了仇鸞一眼。

    仇鸞見俺答突然看自己,忙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是是是,大汗說的是。隻要爹與大汗締結盟約,皇上自然會赦免了東樓賢弟,興許還要擢升爹為首輔。”

    “締結盟約。”嚴嵩長歎一聲:“談何容易。”

    大明派出內閣學士、禮部尚書親往大營前來議和,卻又說不願締結盟約,在場諸人眼睛頓時瞪圓了。

    俺答抓起酒杯,借著一大口酒強壓住了心中的怒火,這才冷冷地問:“嚴閣老,這可怎麽說。”

    嚴嵩又是一聲長歎:“唉。事關我朝內部機密,本來是不該說與汗王的,但我兒伯翔在汗王帳下稱臣,還需汗王多加關照,本輔也不好瞞你。本輔今日之來,不過是皇上為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擺出的一種姿態而已。”

    一向自詡對漢人了如指掌的俺答被嚴嵩的話弄糊塗了,忙問道:“嚴閣老這話是什麽意思。”

    嚴嵩看看下麵正在瞪圓了眼睛看著自己的韃靼各部酋首和軍中將領,端起了酒杯輕呷著杯中美酒,卻不答話。

    俺答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便用手指著下麵的諸人:“你,你,你,還有你,留下議事。其他的人都先退下去。”

    見被責令退下的都是跟自己一樣的主戰派,留下的那幾位雖說都是大部落的首領,卻都是一些力主和議的“老混蛋”;最讓人氣憤的是,那個明朝的叛將、癩皮狗一樣圍著大汗搖尾乞憐的仇鸞竟然也腆著臉賴著不走,亦不刺正要出聲抗辯,身旁的博爾忽拉住了他的胳膊,硬扯著他離開了帥帳。

    眾人退出帥帳之後,俺答才說:“就是嚴閣老剛才說的那句話,此地無亂耳之人,嚴閣老可以暢所欲言了。”他已經斷定眼前的這位大明欽使即便不會象仇鸞一樣屈膝投降,也大概不會鐵心忠於明朝皇帝。

    俺答已擺出了密談的姿態,嚴嵩也不再裝腔作勢,直截了當地說:“實不相瞞,我朝對是否接受貴部求貢之事還存在著很大的分歧,朝堂之上已爭執了整整三日還未有結果。皇上指望著大臣們做出決斷,大臣們卻都不願意承擔這天大的責任,爭來吵去還是拿不出一個法子。老朽為了救犬子出樊籠,不得不主動請纓到貴部走一遭。皇上一高興,便委任本輔做了禮部尚書,入文淵閣,這才有今日老朽出城來見汗王之事。”

    情急之下,俺答也顧不得學漢人那樣轉文,直接說起來了大白話:“如此說來,你們皇帝是有心要與我們議和了。怎麽你剛才說他隻是做做樣子,來堵天下人的嘴。”

    方才提到嚴世蕃被抓進了詔獄,俺答也是一臉錯愕的表情,嚴嵩便斷定韃靼並未得到京城內亂的有關情報,推而論之,大概對明朝近幾個月的詳情也不是很清楚,自然就給了自己許多裝神弄鬼信口開河的機會,便搖搖頭說:“汗王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汗王可問問我兒伯翔,我們當今的那位皇上,是肯認低服軟之人麽。他隻幼衝之年,就能乾綱獨斷,為著其父進尊號一事與滿朝文武對抗;這兩年為了聚斂天下財富,又不惜背棄祖製,對宗室勳貴和天下官紳士子開征重稅,這樣的皇上,貴部卻提出割地賠款之條件,他怎能答應。依本輔看來,他哪裏是要誠心與你們議和,分明是因城外戰事吃緊,將士傷亡慘重,軍中民間也頗有怨言,怕後世史家詬病他好大喜功,不顧軍將損傷而輕啟戰端,才勉強同意派人出城議和。”

    見俺答有些疑惑,嚴嵩又加了一句:“本輔此番出城議和,請示皇上該如何回複貴部所提條件,皇上隻給本輔交代了一句‘寸寸河山皆是祖宗基業,絕不能棄於敵手。至於其他的條件,隻要不損我天朝上國之聲威,且對國家有利,就由你參酌著辦。’本輔若有半點虛言,願墮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嚴嵩說的如此信誓旦旦,俺答心裏自然就信了幾分,他一心要脅迫明朝許通互市也非一日兩日,時常留心明朝朝局變化,此前他聞說明朝要派嚴嵩前來議和,就先犯起了疑惑:那麽多當朝大僚派誰出使不行,卻派了一個失寵已經多時的嚴嵩。再聽到嚴嵩透露的明朝和談的底線,他更是不相信這就是明朝皇帝的本意,,能說出這樣的話,難道明朝皇帝就那麽信任嚴嵩嗎。分明是派個人來敷衍一番,至於為何如此,大概還不止嚴嵩說的怕人詬病他“好大喜功”的原因,更是想拖延時日等著自己絕糧而走,甚或還藏著更大的陰謀。

    想到“更大的陰謀”,俺答頓時想起來自大同城倉皇逃回報訊的博爾忽說過,明朝派的欽差持有聖旨,赦免大同眾將士從逆謀反之罪,這才誘惑大同軍降而後叛。草原上的爭鬥,對於叛逃的士卒要處以車裂之刑,家眷子女要發賣為奴;明朝更是有明文法典,謀逆叛亂之人還要誅滅九族,若是沒有更大的利益驅使,哪位君主會公開赦免全部叛卒的罪行。這更大的利益,不用說,便是自己的二十萬大軍啊。

    俺答正在沉思之中,座下的一位主和派酋長先沉不住氣了,焦急地說了一大串蒙語。通事翻譯道:“那以嚴閣老之見,你們皇帝是不想與我們議和了。”

    俺答深恨那個酋長多嘴,更恨那個通事不曉事理,竟把這樣的話直接翻譯給了大明欽使,豈不讓嚴嵩恥笑我們一意求和,哼。我們蒙古勇士何曾有過臨戰而主動向敵人乞和之理。。

    不過,積弱得幾乎不堪一擊卻又死硬地抱著“天朝上國”的臭架子不放的明朝倒也是從未有過臨戰乞和的先例。當年的瓦刺雄霸草原,兵勢何其之盛,瓦刺太師也先也算是一代梟雄,挾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的繼承人、蒙古大汗脫脫不花,號令各部族出兵南侵,於土木堡一戰殲滅了明朝五十萬大軍,連明朝的皇帝都成了他的俘虜,若在前宋,隻怕文武百官早就乖乖地投降了。可是,明朝就是死硬著不投降,反而擁立新君,整飭戰備,在北京城下大敗瓦刺鐵騎,最終迫使瓦刺不得不主動送回了被俘的明朝皇帝。而瓦刺經此一敗,元氣大傷,不久也先就死於內亂,整個部族也陷入了四分五裂之中,我們韃靼才得以東山再起,成為草原霸主。據說,也如這次一樣,當年最激烈的戰鬥就爆發在這德勝門城下,難道說,世事輪回,瓦刺當年的命運今日又降臨到了我們韃靼頭上了嗎。

    俺答還在沉思,嚴嵩已對那位發問的酋長解釋說道:“若汗王及各位王爺得大同之後便休兵罷戰,或兵臨京師也不忙著進攻,或許還有議和求貢之餘地,如今皇上已調集諸省兵馬進京勤王,也與你們鏖戰竟月,雙方死傷慘重,若是再談議和之事,豈不墮了我大明天朝上國之威。”

    求貢無望,俺答更覺得受了明朝皇帝的戲弄,此刻聽到嚴嵩還在口口聲聲說什麽“天朝上國”,不禁怒火中燒,冷冷地說:“既然你們皇帝不願意與我們議和封貢,我們也不強求,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你嚴閣老還是大同王的義父,我就派人禮送你回去,告訴你們皇帝,好生整頓兵馬,三日之後與我軍決一死戰,”他冷笑一聲:“就是不知你們皇帝有沒有這個膽子。”

    嚴嵩看看俺答那張鐵青的臉,突然醇醇地笑了:“如今可不是我家皇上有沒有膽子與貴部決戰,而是貴我雙方的仗都打不下去了,我朝那幫隻知死讀聖賢書的言官詞臣都能明白其中關節要害,汗王乃不世出之一代雄才,帳下更是人才濟濟(說到這裏,他衝著剛才率先發問的那位酋長微笑著點了點頭,),莫非就無人堪破此節嗎。”

    嚴嵩不但擺起了天朝上國欽使的架子,還語帶嘲諷之意,更讓俺答怒火中燒,剛想開口反駁,就聽到嚴嵩又說:“我朝雖比不得汗王麾下有眾多英才,可也有幾個頗通曉軍事之人,認為貴部長於野戰而短於攻堅,早在汗王兵臨城下之時便建議朝廷不妨放棄城外各地,專一守城,憑城池之堅、火器之利、糧秣之足,守上一年半載當不成問題,並傳令宣府、薊遼等鎮整頓兵馬收複大同,以延綏、榆林、甘肅等鎮進擊河套,傾全國之兵,一戰而定乾坤,近日,我朝兵部正有意要調德勝門、彰儀門兩大營守軍入城,隻是還未收到九邊各鎮整軍奏疏,皇上一時還拿不定主意……”

    嚴嵩聲音很平和,說的也很緩慢,卻象重錘一般一記一記地砸在俺答的心上,他的冷汗就冒了出來:原來他們的陰謀還不止是大同,漢狗不但要斷自己的後路,還要抄自己的老窩,用心何其之毒也。他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嚷著:“既然如此,你們為何還要派人出城與我們議和。”

    麵對暴怒的俺答,嚴嵩苦笑一聲:“這便是本輔一點私念了,若是照他們的方略,這天大的功勞豈不全讓他們得了去。本輔又何以救犬子出樊籠。這才力諫皇上以天下蒼生為念,罷刀兵,息邊爭,幸喜我嚴家祖上有德,皇上或許也覺得戰事曠日持久,有損天家顏麵,竟準了本輔之請,”

    一會兒當神,一會兒做鬼,俺答已經徹底被嚴嵩搞糊塗了,也顧不得顏麵,忙追問道:“這麽說,你們皇帝還是有心與我們議和的。”

    “若能達成和議,重開互市,也算是為漢蒙兩族百姓謀一福祉,隻是,”嚴嵩停頓了一下,搖著頭說:“此事怕是難啊。”

    俺答和幾位酋長的眼睛又瞪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