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望冰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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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芳悄悄走進東暖閣,跪了下來:“奴婢給主子複旨來了。”

    正在批閱奏折的朱厚熜頭也不抬地說:“宣個旨竟去了大半天,定是把嚴世蕃送回了家,沒準他們還留你呂芳吃酒了吧。”

    盡管聽不出皇上話裏有責怪自己的意思,但內侍結交大臣是宮裏的大忌,呂芳忙解釋說:“回主子的話,奴婢宣完旨之後,就去給主子求醫問藥去了。”

    “求醫問藥,”朱厚熜抬起頭來,白了他一眼:“這段日子,你可折騰著朕吃了不少藥了,可有用麽,有那功夫,還不如歇著去。”

    呂芳趕緊叩頭,說:“奴婢未能伺候好主子,以致聖體違和,甘願領受家法,以死謝罪。”

    “朕吃夠了你搗鼓來的湯藥,發發牢騷,你就要死要活的,可是在威脅朕,”見呂芳又要叩頭請罪,朱厚熜忙說:“得得得,知道你一片苦心為著朕,把藥端來吧。”

    “謝皇上,”呂芳爬起來,衝外麵喊了一聲:“快抬進來,”

    一個“抬”字將朱厚熜嚇了一跳:往常吃藥用碗,莫非這次竟然要用缸了嗎,你呂芳是在給朕治病還是飲牛,剛要開口詢問,就見十幾個太監抬著幾個大的條盤走了進來,上麵放著各式各樣大塊的冰。

    這是夏天用來降溫的法子,十冬臘月的,搞什麽名堂,朱厚熜詫異地問:“呂芳,昨日你還說近日天氣轉寒,問朕需不需要生火取暖,怎麽今日卻給朕搬來冰塊來了,”

    呂芳忙說:“回主子,這是奴婢新為主子求的方子。主子若是覺得胸中焦灼之時,就請看看這些冰塊。”

    朱厚熜沒好氣地說:“若是看看冰就能治好了朕的冰,我大明朝的太醫院不如改成冰窖好了,”但他正覺得胸中煩悶,口中也十分焦渴,便抬起頭看已擺放在四周的冰塊。

    說來奇怪,當他凝神看著那閃爍著晶瑩的光芒,潔白而又寒冷的冰塊之時,突然覺得好象有一股清泉湧進了心田,將那正在胸中翻騰燃燒的火焰撲滅,口中也感到無比的清涼和濕潤,悶熱的頭腦也隨之一陣清醒。往日的煩怒、灼熱和幹渴消失的無影無蹤,內心感到空前的舒適和寧靜。他不禁讚歎道:“好奴才,從哪裏找到的這個方子,竟真的有效啊,”

    呂芳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主子龍體安泰,那真是我大明家國社稷之幸,百官萬民之幸啊,”接著,他自責地說:“本來奴婢該命他們做成冰雕的,倉促間也不好置辦妥帖,也隻好拿這些冰塊來褻瀆天目了,明日……哦,不,今日晚膳之時奴婢就著他們換成冰雕。”

    頭腦一清醒,朱厚熜也就明白了自己先前的焦灼之症其實並不是因為缺水引起,而是受宮中那場大火的強烈刺激,加之諸多國事不順,長期以來鬱積在心中的煩悶所致,純粹是心理疾病。心病還需心藥醫,這種“望冰止渴”的法子,就是一種心理療法,能在明朝就想出這個法子的醫生,真可算是一個天才了。他擺了擺手,說:“不必那麽麻煩,冰雕冰塊都是冰,勞命傷財,朕問你,是誰想出來的這個法子,”

    “回主子,是太醫院一名叫李時珍的太醫進獻的方子。”

    “李時珍,”朱厚熜大叫起來:“真的是李時珍,湖北……哦,湖廣蘄春的那個李時珍,”

    呂芳一愣:皇上真是天縱睿智,萬裏之外,秋毫之動,也逃不過他的法眼,他忙跪了下來,叩頭說:“主子天聽若雷,神目如電,正是那個來自湖廣蘄春的李時珍。”

    聽出呂芳的聲音因敬畏而顫抖了起來,又看到那十幾個搬運冰塊的內侍也齊刷刷地跪到了地上,朱厚熜這才意識到自己激動之下又說漏了嘴,忙輕咳一聲,說:“此前有神人托夢於朕,說朕膺天命而為九州之主,縱有宵小作亂也不足為慮,上天自會派下許多人來輔佐朕,這個李時珍便是其中之一。朕還想日後著你慢慢尋訪,未曾想你竟已找到他了。”

    這一番裝神弄鬼的話,呂芳深信不疑,驚歎道:“難怪太醫院眾多太醫束手無策,他一個外省郎中卻能藥到病除,原來竟是受命下凡輔佐真命天子的神仙,”

    朱厚熜一哂:“太醫算什麽,我大明朝的太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李時珍,全天下隻有一個,”

    主子仁厚,從不吝嗇對臣子的嘉許,但給人如此之高的評價卻不多見,呂芳心中也不禁嘖嘖稱奇。便試探著問:“奴婢鬥膽再多嘴問上一句,年初主子命奴婢慰留國子監讀書的那個來自瓊島的廣東舉子海瑞,可也是其中之一,”

    “海瑞,”朱厚熜一笑:“當然是,千秋萬代之後,怕是朕也要因其而為後世所知呢,”

    盡管不明白主子身為萬乘之君,怎麽會因一個小小的舉人而得名於後世,但可斷言自己的猜測沒有錯,主子果然十分看重此人。呂芳心中暗自得意,也就顧不上琢磨主子的笑容為何最後略帶了一絲苦澀,示意那些內侍出去之後,便將今日國子監監生圍攻嚴府之事奏報給了朱厚熜,連他與海瑞的那番爭辯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

    朱厚熜聽完之後先是一愣,接著就苦笑了起來:“他還真能折騰啊,唉,他若不是這樣,也就不是海瑞了,”

    呂芳試探地問:“主子可是有心要周全此人,”

    朱厚熜毫不猶豫地說:“那是自然,他是上天派下來輔佐朕的英才,又是一個至剛至陽之人,朕還指望著他日後為朕震懾奸邪,整肅朝綱呢,”

    接著,他卻又長歎了一聲:“隻是他這次鬧得實在過分了一點。江南叛亂之事不日將公諸於眾,朝野上下也自會明白嚴嵩蒙受了冤屈,若是不給他一個說法,豈不讓人說朕處事不公,”

    “奴婢鬥膽再多嘴說上一句,隻怕此事還不止如此,”呂芳說:“身為國子監生員,辱罵內閣輔臣、毆打朝廷命官,已幹犯大明律法;加之嚴閣老屢立大功於社稷,主子又剛剛命其複任閣員,委以重任,今日卻受此大辱,若不嚴懲海瑞等人,隻怕他日後萬難立足於朝堂,更難寄之以社稷之托……”

    這正是令朱厚熜頭疼之事,他忙問道:“你可有兩全之策,”

    呂芳沉吟著說:“奴婢以為,此人雖行事莽撞,不識大體,但論其忠君愛民之心,尚有可憐可恕之處。主子可削其功名,發往軍前效力。如此處置,嚴閣老那邊大致也能說的過去。”

    削籍充軍對於一個士子來說,等若斷送了參加科舉,出仕為官的前程,也屬於嚴懲重處。即便心裏還是覺得舍不得,朱厚熜也知道,以海瑞所犯之罪,該當殺頭抄家,這樣的處分已經是法外施恩了,但他還是猶豫著說:“他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可受得了邊塞之苦,”

    回來的路上,呂芳早已謀劃停當,見朱厚熜一心想要維護海瑞,便說:“回主子,如今朝廷當務之急是整飭京軍,平定江南之亂,依奴婢愚見,海瑞等一幹生員倒不必充軍戍邊,可將他們就近充補營團軍。以高拱及俞、戚兩位將軍那份憐才之心,當不會讓他吃苦。”

    “旁人倒也罷了,隻是這個海瑞……”朱厚熜歎了口氣:“可惜了,”

    “主子不必為此縈懷,江南平叛,立功的機會甚多,將來敘功,主子將他功名賞還給他便是,”

    這倒是一個好主意,軍前效力,義勇鄉民隻要奮勇殺敵,就可封賞官職,海瑞這樣罪員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機會,反正他們不是都說擢黜之恩皆出之君上嘛,事過境遷,嚴嵩也不好意思再翻著陳年舊賬,讓人覺得他沒有宰輔的氣度……

    但是,在那個時空,海瑞屢試不中,隻得以舉人的身份候選出任九品教喻,苦打苦熬十多年才升為六品主事,若不是因為他上疏責罵嘉靖的千古非常之舉,以他那麽低的起點,在最重科名的封建官場,大概前程也就到此為止了……

    想到這裏,朱厚熜情不自禁地又歎了口氣:“他終歸還是沒有中進士的命啊,”

    既然知道主子如此看重此人,為了替主子分憂,呂芳更可謂是煞費苦心了,不會連這麽小的事情都想不到,忙說:“回主子,海瑞本是個舉人,以軍功詮選為官之後主子可恩準他參加貢考,拔貢九卷到都堂,科名也就有了,”

    朱厚熜這才放心了,點點頭說:“這樣也好,多一番蹉跌就多一番磨礪,省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人都敢罵,朕可不想時時都為他頭疼,待那些生員被拿獲論罪之後,你悄悄地去找高拱,他該當聽朕說起過海瑞其人,自然知道該怎麽做,”

    呂芳跪了下來:“主子這麽說,奴婢該向主子請罪的,方才奴婢未經請旨,已派人送他到巡城禦史高拱高大人那裏去自首了,”

    朱厚熜擺擺手:“朕又沒說你做的不對,為何急著下跪,那海瑞一介窮書生,朕也不會疑他重金托你向朕求情,”

    話雖如此,對於呂芳將自己的心思揣摩的如此透徹,朱厚熜心裏還是有些不快,便又說道:“你呂芳不是一向為人謹慎,恪守祖宗家法嗎,怎麽也學會徇私舞弊了,”